第七十三章黃靈川的兩個噩耗
“真是怪哉,今兒這是怎么了?姐姐才給她家姑娘解了毒,倒把咱白撂在這兒!”柴兆祥一邊搓搓手,一邊向外張望。他這個人,向來是沒什么端莊的,青木頌看著這個錦衣華服的弟弟言談舉止皆是紈绔相,不由得一聲嘆息。
一聲嘆息讓柴先生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去了青木頌?zāi)抢?,青木頌倒是沒有矯情,直接說了叫他端莊些,好好等著,不然等著黎府的人來了倒是十分的難看。
柴先生因為姐姐剛剛認(rèn)回來,種種情緒都遷就著姐姐,也不爭不擾地,既然姐姐說等,那他便等。
直等到院外呼啦啦地一群人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青木頌緩緩站起身來,只是等,堂外人通傳喊著老夫人到。
兩個老仆婦低著頭推門進(jìn)來算是開路,一對丫鬟進(jìn)來站在正位后面,又有兩個精明強(qiáng)干的媽媽分門左右站定,到這兒青木頌才看見剛剛帶他們進(jìn)這院子的那個張媽媽扶著一個夫人進(jìn)來,知是黎夫人慕容氏了。
黎夫人只看了她一眼,甚至沒把眼光在柴先生身上稍作停留,只是往正位上走,她沒有坐下,倒是帶著人在門側(cè)站定,這時候門外才又有腳步聲漸漸臨近,頭發(fā)花白的老夫人才走到這里。
一樣的神情,只是對于柴先生的態(tài)度要好一些。
老夫人進(jìn)來坐定,幾個火盆被端了進(jìn)來,青木頌明白,這是要長談了。
出奇的事情是態(tài)度如此強(qiáng)硬,這黎府的一家人竟然沒有一個說話的,柴先生看了看氣氛,走上前去給老夫人問安,并且順手把自己的姐姐找回來的事情分享給黎府的老太太和夫人。
聽了這話,黎夫人的臉色更差了,哪怕老夫人還有精力跟這個不知不覺的柴先生打著機(jī)鋒,說著類似三小姐終于不負(fù)使命找回了令姐,只是她近來體弱現(xiàn)在還沒有醒,府上噩耗連連,只能口頭祝賀這類的話。
柴先生自信自己的醫(yī)術(shù),且姐姐也沒說有什么不妥,他自然也沒多想,倒是如同往常一般打著包票,說著三小姐必定無虞的話,這話硬生生地把黎夫人氣得半死。
黎府一個唱紅臉的就夠了,黎夫人現(xiàn)在也再不掩飾了。
從前黎府待柴先生并非不好,如今她女兒渾身是血的回來,身上還有綁縛的淤青,請了大夫來細(xì)細(xì)診脈說是三小姐的身子虧虛到?jīng)]法看了。
方才老太太敲打他,說不負(fù)使命是說自家并沒有忘恩負(fù)義、有負(fù)重托,又說近來體弱,這就是明說柴先生這一家子恩將仇報了,噩耗連連四個字就算是把黎府這半年的血淚都擱在桌面上了,到此時柴先生倒是還能大言炎炎地給自己姐姐保本,說三小姐沒事!
既然今天是清算局,黎夫人來之前跟老夫人就已經(jīng)說開了,老夫人寫信去宮中求太醫(yī)入府照看三小姐,往后這江湖游醫(yī)是斷斷不肯再用。
是以黎夫人打斷了柴先生眉飛色舞地獻(xiàn)寶說辭,一點一滴地總結(jié)了為了他尋親的經(jīng)過。
柴先生尋親的事兒打從開始她就知道,京中各類應(yīng)酬、各府夫人之間她也是給打聽過的,雖然一直苦無消息,她也自認(rèn)為自己十分盡心。本是要報恩的,說是要把家中事情料理了,還了柴先生的恩情,若不是為著找這個“姐姐”,她女兒那么會突然頻繁出門!
再退一萬步說,這找回來的哪怕是個誰,竟然是個她!
這大半年了,府上日日禍?zhǔn)陆舆B不斷,兒女折損,即便是府里她們自己累年之禍,她這三女兒何其無辜!
方才黃靈川把三小姐送回來的時候,看著病榻上的孩兒,聽著大夫的話,她索性把黃靈川罵了回去,縱使他黎府這一代兩代都不出達(dá)官大宦,不得封誥,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這些孩子活著。
方才老太太已經(jīng)說了,既然大公子這門親事都能舍了,往后,黎柴兩家也不必說什么兄妹不兄妹的話了,外面當(dāng)初結(jié)義親的禮物已經(jīng)都收拾出來了,請先生一會兒一并帶走。
到這時候柴先生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程度。
這半年里,他一直被捧著,越捧越高,來黎府就跟回自己家似的。
到了今天他的姐姐找到了,他只顧著高興,忽視了那么多。
看著自己這一身孑然,是啊,他當(dāng)初為了找姐姐可以給黎府老少送禮、上下盡心,現(xiàn)下姐姐找到了,他竟然是空著手來的……
因為老夫人和黎夫人一直沒有叫她,她又不好突然插嘴,青木頌在一旁不安很久了,黎夫人其實用眼睛瞟過她幾眼,也看見了她的欲言又止,可是剛剛張氏已經(jīng)稟報過了,這姑娘是有規(guī)矩的,看起來還不是小門戶的,只要上頭的沒發(fā)話,她擅自開口就是個罪過,就可以借機(jī)發(fā)難直接攆出府去。
只有不讓她說話,才可以把這份關(guān)系解得果斷一些。
青木頌此次前來就是來贖罪的,又怎么能任由黎府把這件事消弭于無形。
她可以走,可以再不來,但是不能讓兆祥與這一府的關(guān)系就這么說斷就斷。
所以當(dāng)她再一次捕捉到黎夫人的眼神的時候,她上前一步款款行禮,言說長輩面前小輩很應(yīng)該見禮的,既然夫人頻頻回顧,小女在此也有言語要說。
口是她先開的口,于理而言也不能不理。
“既然進(jìn)了我家的門,有什么話,說了就走吧?!崩戏蛉诵表艘谎劾璺蛉?,心下還是有些怪她忍不下,否則這會兒豈非已經(jīng)把人送出去?
柴先生從方才就覺得自己有些無措,此時也覺得自己不該太過分了,老實退到姐姐身后亦步亦趨。
“這里是我給三小姐開的方子,或許諸位長輩不知道,過往種種都是我做下的,而今承蒙三小姐大恩,我能尋回身份,自然不敢再作惡多端。”
青木頌從袖中款款取出一張藥方遞于身前,黎府的兩位女主人都望著她,卻沒有一個人說要接。
看著這樣的場景,青木頌只覺得自己過往實在是罪大惡極了,她分明看見兩位長輩對她手中的藥方是多么看重,可是二老對望的那一眼里有有許多重因為忌憚而畏縮的擔(dān)憂。
“兆祥,你去拿給夫人?!彼谰种?,若不放下,就只剩下僵持。
可是這樣的內(nèi)耗又有什么意?
她叫柴兆祥把這方子送到了桌上。
“傷了令愛,是我百死莫贖。當(dāng)日種種都是朝局動蕩,只盼著三小姐千秋長樂,府上平安順?biāo)?!”盈盈一拜,堂前叩首?p> 眾目睽睽之下,她沒有過多狡辯就這樣認(rèn)了,認(rèn)了錯,也跪了。
她不會強(qiáng)求原諒也不會強(qiáng)求責(zé)罰,只是叩了三個頭,長跪當(dāng)場。
看著她這樣,老夫人別過了臉,用帕子掩住了泛酸的鼻子。
黎夫人則是十分不忍,她那邊叩頭,自己這邊已經(jīng)淚如雨下。
堂前一跪,主人落淚,這樣的畫面下面人不敢也不忍看,只好紛紛低下了頭。
柴兆祥本想拉著自家姐姐起來,看著老夫人那難掩悲傷的容顏,他也不忍再堅持,既然姐姐做錯了事,他何方賠上自己的顏面來替姐姐擋一擋?
是以柴先生望了望堂上的二老,退了半步跪在了姐姐一側(cè)稍前一步,目光不忍直視,不覺也低下了頭。
見此畫面,黎夫人的淚更加蓬沛,淚雨霖霖,越是想要忍住越是忍不住。
老夫人深深嘆了一聲,緩緩起身拍了拍黎夫人的手,轉(zhuǎn)而深深望了望柴先生搖著頭走了。
黎夫人強(qiáng)忍著淚,深呼吸了幾次,說:“黎府是小門戶,受不起這大佛的禮、也不受這禮。藥方我們留下了。柴先生也請帶令姐回去,你我兩家恩怨兩清,不敢多攀。明日我府上有大宴,來往人多口雜,種種是非等天亮了、府門一開,滿京城都會知道,屆時黎府只會更丟人?!?p> 說完也走了,一前一后兩個主人都走了,滿滿登登的屋子突然就空了,空蕩蕩的廳上只剩下了青木頌跟柴先生。
“姐姐……”
人都走盡了,柴先生不知道姐姐是要一直長跪下去還是要起來,輕輕喚了一聲,青木頌嘆了口氣自己起身來扶起了柴先生。
“吾其還也……亦去之?!毕袷菍Σ裣壬f,又像是自說自話似的。
柴先生想扶著姐姐出去,卻被姐姐反手握住了手,她對柴先生說:“因為我這個姐姐作惡,委屈你了?!?p> “你弟弟平日里做的荒唐事多了,哪還知道個委屈?”柴先生寬慰著姐姐,拉著她往外走,回家去。
等他們出了院,一個臉生的小丫頭站在門口等著給他們帶路出去。
門外柴府的馬車已經(jīng)被趕在門口了,柴先生跟青木頌一起上了車,車吱扭扭地走了。
都快到了柴府門口了,徒弟突然稟告說后面有一個貨車從黎府出來沒多久就一直在跟著,起初還有馬夫,這會兒連人都看不見了,甚是蹊蹺。
柴先生叫人去看看,沒一會兒徒弟又回來稟告是黎府的馬車,車上沒有人,有些箱籠都帶著柴府的印記,另外還有五百兩銀票……
至此,柴先生算是明白了,黎夫人說的不是氣話,當(dāng)初的禮物、這次的診金,一點不差地,都給他退回來了。
不覺一絲苦笑,姐姐還在身旁,他不能太失態(tài)了。
進(jìn)門的時候,他又變成了一個土霸王,一個恣肆揮灑不顧世俗的方寸皇帝。
本來歡歡樂樂的弟子們一時也分不出師父究竟是真歡樂還是假落拓,只好杯酒相慶,佳肴相迎,一頓飯吃得十分熱鬧,青木頌卻看明白了,只要她在,柴兆祥安樂不了,他得端著、笑著、哄著她。
很快青木頌就“困了”,讓女弟子送她去休息,又叮囑柴先生不要太晚了。
恭敬送走了姐姐的柴先生很快就揮退了身邊立侍的徒弟,一個人坐在那里縱情豪飲,喝著喝著就多了,嘴里大聲小聲地碎碎念著:有什么啊,當(dāng)我很差你們這門親戚嗎?我們炎谷什么沒有?。课覀兡鞘裁炊加?!我現(xiàn)在又找到姐姐了!
喊著喊著他的言語舉止都帶了濃濃的醉意,也是在這醉意里,他念著不介意黎府的事情,卻在幾乎要滅掉的微光里看見了黃靈川。
他不由得苦笑,這時候黃靈川怎么會來呢?
他也是到了今日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個好的朋友,至少對于黃靈川來說他不是個好朋友。
以至于醉眼朦朧中他被黃靈川扶著回去,一邊掙扎著喊著要去找黃靈川一邊吆喝著自己不是個好朋友,一邊看著黃靈川說他長得眼熟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
柴先生常常喝酒,但是甚少喝得大醉,或者說像他們這些人都很克制,從來也不肯喝得大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或許是真的。
無為和有為合力把柴先生按在床上讓他好好躺著,揮退了那些要給柴先生灌醒酒湯的男弟子,才出得門去,四下張望看到了回廊下大公子和青木姑娘在說著什么,那種感覺讓人看著就覺得怪怪的,不舒服。
柴先生平常不拘小節(jié)慣了,導(dǎo)致他家徒弟的腦袋放在脖子上的時候不是太在意,這時候八卦和偷聽的想法踴躍了起來。
當(dāng)然,這種想法是一定會消失的,因為無為的刀很快。
柴先生的徒弟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以防明天早上師父起來要問,可是這件事兒既然大公子站的那樣四下無人的地方,就必然有道理。
黃靈川和青木頌的談話沒有很久,就離開了。
他被黎府趕出來之后就回去王府了,這樣的事情,太妃那里他并不知道該怎么去解釋,就想來柴兆祥這里看看是不是可以商量下對策,誰知這一來一往,就耽擱到了這會兒。
柴兆祥現(xiàn)在醉成一只小死狗,青木頌也因為過去的恩怨有著自己的言不由衷。這些各自的心結(jié)都是成年的悲哀,既然敲不開這些心上的門,就只好回到自己的悲哀。
“少爺,咱們現(xiàn)在……”有為牽過了馬,看這個樣子,何去何從?
“走走吧?!比齻€人一人一馬,走在暗夜的街上。
“要宵禁了。”城中的鐘鼓與云板交替響起,城中的許多街巷開始響起打更的梆子聲,是啊,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走吧?!比ヱR奔向了一個地方,王府。
王府里,黑漆漆地。
走過影壁卻遇到了一個意外的人。
“大公子,王爺請您過去?!边@人是王府里的一個管事的,既沒有尊貴也沒有體面。
他們這樣的人戶,傳話的人和被傳話的人的身份是需要對等的,和事情的重要性也是有關(guān)系的。
這個時間里,一個幾乎從不召見自己的父親在這樣一個時間里派了一個很不體面的下人來叫自己,真是十分可笑。
既然來了,總是要去見的。
只是時間久了,他的腳都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去王爺書房的路了。
他從小就是在王府的大書房長大的,那時候祖父還在,哪怕是玩耍,都許他在那里爬上爬下。
后來祖父過世,種種經(jīng)歷,他竟然有十年沒來過這里了。
說來是在自己家里,誰能想到竟然有個地方他已經(jīng)十年沒有涉足了,這事其實很尋常,這是這個時代種種規(guī)矩桎梏下的常態(tài),什么人站什么地方,只因為身份。
漸行漸深,蒼松翠柏的氣息逐漸濃郁,老長樂王爺很是勤政,一生愛松風(fēng)柏韻,小時候他還常在秋天來這里摘松果給祖母拿去做點心分給府里上下……
后來父親做了長樂王,他不愛讀書也沒有什么政事,即使最早那些年里他被叫去訓(xùn)斥也是在王府的前廳或者王妃的住處的正廳。
不要問那種不是還有晨昏定省的話,這座府里的規(guī)矩怪得很。
自從世子爺三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足足有半年出不了門,沒法給太妃和父親問安行禮,王妃厭惡黃靈川的謹(jǐn)慎小心處處討巧,用了心機(jī),索性讓長樂王爺免了府里一切子女在他面前的請安,并且直言孝順太妃也是一樣的。
換言之,一夜之間,府里的男孩兒也同女孩兒一樣歸了嫡母教訓(xùn),稍稍出眾一些的,太妃青眼有加的或許有機(jī)會得到一些更實在的好處。
如果想見父親只能等著自己的生母努力爭寵自己才能見一面,再不然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太妃院里的集體請安和席面上。
越往里走越安靜,靜得不像話。
就連無為都覺得不對勁了,王爺聲色犬馬慣了,哪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吶?
真是怪哉。
黃靈川在院子里慣著有為和無為,出來了,人前人后就是兩副臉孔了。
廊道的燈昏暗到?jīng)]法看,可見平常伺候書房的人多么憊懶。
終于走到了書房外的庭院,種種布置未變,只是暗夜中看不清楚,只知道墻看起來矮了,樹高了,樹下的石桌上也再沒有棋盤了。
往事不堪回首,有為知道少爺心里的苦楚,趁著管事的前去叫門,悄悄低語幾句,勸黃靈川把情緒安撫。
很快,那個管事的從門里退了出來。
“王爺請大公子進(jìn)去說話?!?p> 管事的態(tài)度變得謙和了許多,一點點微風(fēng)過來,讓黃靈川輕輕地皺了皺眉。繼而點頭答應(yīng),回身打發(fā)有為和無為出去院外伺候著。
自己跟著管事的進(jìn)去了,一扇門,時隔數(shù)十年,進(jìn)門出門,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
屋里的陳設(shè)幾乎還和祖父在的時候一樣,只是許多舊年的遺跡已經(jīng)隨著一次又一次的灑掃被歸置在各個角落,無法尋覓。
繞過一排書架和博古架做的隔礙,他聞到了一陣酒香,在書桌后面那個讓他覺得十分陌生的父親,那個滿京城側(cè)目笑話的王爺,醉倒在了那里。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才回來?”果不其然,一見面就是這個論調(diào)。
今夜他已見了兩個醉鬼,一個不信他會去,一個問他怎么才回來。
“父王有事請教訓(xùn),孩兒在聽。”黃靈川只覺得瞬間回到了小時候,只是上面坐著的人太過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