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無處話凄涼
照舊,屋里的黃靈川披上斗篷,潛身越墻。
未幾,他便來到了三小姐的窗外,側耳一聽,屋里的人竟然還不少,大約是幾個丫鬟之間說著悄悄話。
“那些東西都要備好,按照單子歸置妥了?!边@是玲瓏的聲音。
“姐姐盡管放心,我們都是按照小姐的單子一個不落,細細清點過多次的?!边@是燦兒的聲音,一旁大約還有兩個做活兒的丫頭隨聲附和,除此之外并沒有別的。
“快收吧,弄好了就都放在外面桌兒上去,小姐一會兒就回來了?!绷岘嚶曇粼絹碓竭h了些,像是說著話已經(jīng)走向了外面,黃靈川還在疑惑這三小姐是做什么去了,竟然可以連個侍女都不帶的。
就又聽見剛剛出去的玲瓏竟然陪著三小姐回來了,顯然是她有自己的法子知道三小姐方才已經(jīng)要到門口了,于是聽見她邊走邊催促丫鬟們麻利著些,好叫三小姐早早歇下。
這剛回來就要安歇,是累壞了么?黃靈川心中思忖著,不由得又是掛心。
三小姐回來,燦兒就迅速帶著小丫頭們收拾好了東西擺好,把多余的人打發(fā)出去了。
玲瓏方才就看見,燈燭下的三小姐的臉色有些蒼白,這會兒爭強打著精神。
“小姐可要喝點梨湯潤潤嗎?我才剛煮的。”燦兒緊巴巴兒地問她。
“不用了,你們都辛苦了,都坐下,陪陪我。”三小姐揮揮手,叫玲瓏和燦兒都坐下。
窗外的黃靈川聽著只覺得心中一酸,她這般缺少人陪,他卻只能站在窗外,一點點逾越之舉都不能……
“小姐剛剛出去做什么了?又不叫我們陪著,這會兒回來倒是臉色這樣差?”玲瓏心細,才剛坐下,就把心里話問了出來。
“也沒有什么,只是出去走了走,屋里有事兒嗎?”三小姐問她。
玲瓏答說:“方才咱家主母大娘子派人來過,又送了一份奠儀來,說是小娘故鄉(xiāng)的桂花枝子,快馬加鞭的,總算趕上了。今年京城中流行用故鄉(xiāng)金桂枝子打祭,咱們整日里坐在這屋里都不曉得,舅夫人那邊兒來人時候說閑話提了一提,說和著芝麻桿兒,盼著孩子們步步高升,富貴吉祥。用紅繩系好的,我都親自收好了,叫她們一并放在外面了?!?p> “母親費心了,我明兒一早是要特意去謝她的。”三小姐有些感動,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倒是燦兒接著說話安慰了她的心緒。
燦兒說:“我同玲瓏姐姐一再謝過了來送的姆姆們,主母那邊來的人也都說主母囑咐小姐只管好好安排小娘的奠儀,這都要及笄了,這些紅白事情總是要按著章程顧著風俗的,說叫小姐也自己操持操持,只當是張張閱歷,經(jīng)經(jīng)事情。再者,小姐只管安心,咱們這一年才做一次祭日,倒是孝敬主母的日子且長,主母是個慈悲人,往后就什么都好了?!边@番話說的清晰明了,又明白大體,就連黃靈川聽了,都覺得燦兒這丫頭長進了,不是只會傻吃啥睡的孩子了。
玲瓏給三小姐倒了溫溫的姜水來,三小姐接過來握在手里想著心事,嘆息一聲,竟然突然想起了黃靈川……
她望著窗欞發(fā)呆,玲瓏心中了然,一邊說著:“小姐覺得悶了吧,咱們打開來窗子透透氣?!币贿吰鹕碜呷ゴ斑叄焓执蜷_了窗扉,只是玲瓏一語未畢,突然一聲疑惑,轉而又是驚又是喜!
“小姐!小姐快來看。這是不是咱們丟了的那個?”玲瓏只適合自己都沒注意,她的聲音已經(jīng)因為喜極而泣略帶了哭音,窗臺上頭憑空就有了個荷包!那花色、紋樣,不就是小姐心心念念的那一個?
她只是指著那個荷包,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指指著卻不敢去觸摸,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一摸,就不見了……
三小姐聞言起身,沖過去一把搶過來,握在手中捂在胸口上……
良久才敢走到燈下,輕輕打開。
是了,是了!
“這個荷包咱們丟了許久,怎么會在窗臺上?”
玲瓏走去窗口四下張望并沒有一個人影,不由得脫口問道,轉念又一想,必然不是四小姐那里有了良心,那就只有一個因由了,于是悄悄問著:“小姐,會不會……是不是……”
她不敢多說,也明知無需多問,張望了四下無人的窗外,轉身再看,此時的三小姐已經(jīng)是滿臉淚痕——說是悲喜交加,卻挨不住多年的心病與委屈一下子爆發(fā)出來。
黃靈川潛在屋檐上,一顆心隨著三小姐嗚咽的哭聲一再抽痛。
他本想看她笑的,他本想討她歡喜的,不防如此這樣……
燦兒和玲瓏都過來安慰她,都說了許多話,三小姐才終于仍舊很不安的被安置進了床帳。
玲瓏替她點燃了驅蚊的香藥,才帶著和燦兒出去歇著。
這一晚是燦兒守夜,玲瓏叮囑她早點兒睡了,至于她,明天還要跟小姐出門去,今晚自然不敢熬著。
三小姐一個人躺在床上抱著失而復得的荷包,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樣突兀的厚禮,她是極感謝的。只是他如何得了這個荷包,又如何知道她小娘的祭日,又如何……
林林總總,想得多了,心情總是不能平復的。
她總是覺得不安,望著窗外,她知道這是他送來的,可是,他如何不等她,不等她見一面……
來都來了??偸且娚弦幻娴陌??
她坐在床上,拉開一邊的帳子,望著那漆黑緊閉的窗子,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壓著自己的哭聲不讓外面的燦兒聽到,聲音越是壓抑,喉頭越是哽得疼痛,心也越是疼得厲害。也就在這個時候,無風無雨之時,窗外的雨霖鈴……響了。
是他!
他是還沒走么?還是說又回來了!
她不顧形容地沖到窗邊,甚至沒有來得及穿鞋子,就在要撥開窗子上的橫閂之前她停下了手……
她在遲疑,在憂慮,在等。
她猶豫要不要打開窗,也恐懼打開窗子卻沒有他,怕只怕,方才只是夜半的風無意地刮過她的窗。
她在等,等著鈴響,等著他開口,等他開口喚她。
良久,四下無聲。
三小姐就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在這時候,雨霖鈴又一次響了,她再不肯怕,窗上的影不只有星光,還有火折子的微光,投射來的影子,那個等著盼著,怕盼不來的人。
“鳳煌……”她用手指摩挲著窗紙上的剪影,一如摩挲著他……
兩字出口,兩個人都愣了。
三小姐只用了兩個字,便表達了千言萬語,黃靈川則是聽了這兩個字,把三小姐的心意讀懂了個十成十。
“本來……是想帶你今晚就去的,畢竟是逾越了。好在,總之是找到了。你也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秉S靈川站在窗外,本以為這樣站著說兩句就得回去了,既然三小姐已經(jīng)知道是他,也怕驚動人,他就低頭熄滅了火折子。低頭之間,竟然沒防備,窗子“呼啦”一聲被她從里面打開來,映入眼簾的三小姐那梨花帶雨的樣子竟然從未有過的可憐。
三小姐此時已經(jīng)顧不得禮儀,打開了窗子,兩相對望,只是呆呆的在一起。
她只是用袖子擦拭著淚珠,只是一味地哭,他的眉心緊皺,手掌握成拳,一雙眼眸緊緊地盯著她。
三小姐哭了一會兒,大約是累了,終于止住了哭泣,這時候黃靈川才走向著窗臺走過來更近一點,從懷中摸出那塊帶著二人情誼的帕子,輕輕地遞了過去。
“節(jié)哀吧。這不是都找回來了?都會好的。”黃靈川把帕子放在窗臺上,身子往旁邊側了側,低低地說。
三小姐又開始低頭,別過臉去低啜,并不多言,黃靈川感懷亡母,也沒得什么安慰的話。
直到后來,黃靈川顧忌著天色,夜深寂靜,應當安眠,勸她:“關窗去睡吧。明天一早又要拜見長輩又要出門祭掃,還有庵觀道場誦經(jīng)祈福,可是要熬磨精神呢?!?p> 三小姐抬起頭來,望了又望他,無法,告辭回身,關窗去睡了。
這一夜,注定是不容易入眠的,奈何,又應該可以睡一個好覺。
黃靈川站在三小姐的窗外許久,聽她輾轉反側,良久,聽她終于睡熟了。既然她已然安寢,黃靈川也不多留,旋即回身返回王府。
有為聽見自家大公子這樣早就回來了,知道是沒有出城,一邊安頓少爺寬衣安歇,一邊按著黃靈川的要求安排下去,明兒的事兒可還是要仔細的。抱著少爺?shù)囊律殉鲩T之前又問了那畫著地圖的紙是不是可以閱后即焚了,這些事,都得在意,不然真落在有心人手里,可都不一定掛礙著什么樣的事去。
次日清晨,黎府的角門里有一輛馬車由幾個衣裳簡素的下人陪著朝著西郊去了。
三小姐昨夜雖然睡的晚了,卻睡得很好,略帶欣慰地笑容里滿是一片坦然。
這一日,趁著上午,先去三小姐生母的碑前吊唁,焚香化紙,然后將近晌午時候,直接返程去平順庵用膳休息。
京城東西二郊各有一庵觀,東求順遂,西送終老。
平順庵里主要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少了那些求告神明的貪心,此間自然也是安靜的。三小姐帶著丫鬟仆婦走在庵中路上遇到了幾個仆婦來送奠儀,送上了一份香燭并一個食盒,說是孔府夫人小姐送來的,因為倉促,還請不要嫌棄,只當一份心意罷了。
三小姐剛要細細打聽是孔府哪個小姐,轉念一想就知道了,再三鄭重謝過了,才告辭離去。
無人處打開來,除了祭品香燭,還有一些人參片,和點心。
三小姐感激孔府夫人小姐心細,把這些好處都記在了嫡母與大哥哥的頭上。
心里也更加篤定了,來日里,若是孔府千金嫁過來做了自己的嫂嫂,一定好好敬她愛她。
下午請庵中弟子做了唱誦,及至傍晚,三小姐從庵觀偏殿酸麻著腿腳走出來的時候,院中已經(jīng)有人在等了。
“大哥哥敬安!大公子鈞安……”這樣的日子里他們二人能來這里站一站,就是需要三小姐格外敬重的。
三小姐當面行禮,黎大少爺和黃靈川對面還禮。
此時三小姐已經(jīng)因為疲憊情志困頓,幾乎也沒什么精神打點人際,玲瓏便貼心的替三小姐擋駕,稟告說:“小姐,大少爺來接咱們了,天色已晚,法事吉祥,物件東西都收納好了!咱們家去吧?”
黎大少爺?shù)故菦]有多說旁的話,同黃靈川互望微笑一下,從自己袖中取出來了個東西遞了過來,說道:“你孔家姐姐送的,說是女孩兒家喜歡的。叫你開心些,過些日子舅母做大宴,她也去,等你一處說話呢。”
一個不大的油紙包,三小姐謝了兄長后親手接過,又遞給玲瓏收好,然后一同回去。
這一路上,黃靈川心里又是一陣一陣地不開心。
這樣私相授受也好,男女傳遞也罷,同是差不多的人,怎的旁人都使得,唯獨他……萬般無奈處,只得逾墻鉆穴,種種不堪數(shù)……
今天這樣的日子,黃靈川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沒有說。也不是什么都沒說,他同黎大少爺一起騎馬護送著三小姐回城,路上說了許多拉拉雜雜,他也同這一群人一起回了黎府,在高堂祖母面前說了許多話。
黎府晚飯的時候,因為著禮儀圓滿,又有黃靈川做客,特意叫了黎府的另兩位公子同坐,空有一場熱鬧,年輕的兄弟們都說著要同公子討教,他含笑,也說了許多話,只是從始至終,算上屏風里面的女子獨席偶爾傳來的說話聲調,林林總總,對于她,他只聽見了她方才庵中問安時候的一句客套。
到了散席的時候,他起身來,貌似無意間的一回眸,那一扇十二折的屏風后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
黃靈川意興闌珊地被送出黎府大門外,門前各人彼此說了告辭,他騎在馬上往王府走,每當轉角的時候總是想回頭再看看。
一回頭兩回頭不妨事,他這一路不住地回頭就讓人想不通了,身后不明就里的無為以為有尾巴盯梢,緊張的都快拔刀了,但是他家公子就像是丟了魂兒似的,也不理他,只是回頭。
要不說這情愛最是熬人心吶!不光熬得相思病的,還熬侍衛(wèi)呢!
終于平安到了王府,要是再跟著公子在街上走一會兒,只怕無為也要魔怔了。
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本以為門房處會安安靜靜的,入門臺階里頭竟然站著一個老內官。
是了,這里是王府,丫鬟嬤嬤、內官雜役小廝,林林總總的才是尋常的。
他往常除了用慣了的人,院兒里的那些人都沒體面走到他眼前來,只是今天的這位不大一樣,他穿著體面,是祖父當初在的時候,宮里賞賜下來的,用老了的內官了。
老人家年紀大了,端立在那里,除了一臉笑模樣,也沒有旁的話,黃靈川趕緊上前拜見以大禮,原來是太妃在等他。
黃靈川跟著老內官走去祖母那里,廳堂上燈火透亮,太妃衣裝嚴謹?shù)刈谀抢?,隨身也只有一人隨侍,入門前環(huán)視一周,左近竟然不見一個伺候的人。
如此嚴正氛圍,黃靈川知道是有大事,卻也不敢冒失開口,在祖母面前行禮問安,太妃叫他坐,他又謝了座。
安心坐下來,再看太妃的臉色,很是不好。
“祖母是有心事么?”黃靈川小心開口,雙眼望著太妃,等她開口。
太妃朝著身邊的嬤嬤招了招手,那嬤嬤從一旁端了個小匣子來,走近了才瞧見,那上頭還單單有一封信。
東西拿到桌上,太妃一掌拍在了那匣子上頭,對黃靈川說:“這是你母親生前留給你的一封信,還有一些東西,是她離府之前夾帶在她那些常用雜物里送來給我保管的。因為關系重大,我一直不敢給你,如今,王妃失德,謝府倒了,你也長大了,我坐在這府里瞧著,也該給你了。本來想等你生辰的日子給你,聽說今兒是三丫頭生母小娘的祭日,怕你煩心,索性叫了你來……”
黃靈川聽聞這個消息,整個人都是震驚的,當日他聞聽母親突然病逝,年紀尚小,身在千里之外不能奔喪,又牽連著許多旁的事情,總是缺憾,此時突然有了這樣的一箱子的遺物,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像是胸懷里被思親之情填的滿滿的,一時間又被那箱子上的信與里面不可見的東西蠱惑著,想要一探究竟。
心中百感交集,也不過是心中所想,除卻那閃爍的眼神,也不過是個突然收到巨大創(chuàng)傷的人,楞楞的,坐在那里。
“鳳煌啊……”只三個字,太妃就說不下去了。
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她還能勸什么呢?
“好啦。別難過了,回去吧?!弊艘粫?,眼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大孫子這樣憔悴,又這樣眼巴眼望地瞅著她掌心撫的信封與盒子。
“孫兒告退。”黃靈川起身來,欠身行禮,把那盒子抱在懷里,退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太妃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著:“也不知道溫岫在那信中寫了些什么……只盼著不要再是一道傷口。”
天下的事,往往是事與愿違的多。
譬如說黃靈川帶回去的東西,拆開來,著實是一道實實在在的傷口。
從太妃那里回去,一整夜,大公子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密室里,任是誰來都不許通傳,不僅如此,還不許有為無為他們進去。
有為擔心地不住地向里面張望,無為抱著刀在門外巋然不動。
月落日升,有為已經(jīng)在準備往衙門里投遞病事牌了,出門之際被無為伸手攔住說:“不用去了。少爺出來了?!?p> 有為看去,門緩緩地開了,黃靈川紅著眼睛從密室中出來。
整肅儀表,冠帶體面,出門上朝。
無為沒有跟著去,只是目送著大公子出門去,然后抱著刀回去睡覺。就在剛剛,他從他家少爺?shù)难酃饫锟吹搅瞬煌酝臇|西,是他盼了很久的東西,所以,他現(xiàn)在得好好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