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鴛鴦與花燈
他看著她哭的梨花帶雨，心中無數(shù)憐愛與心疼，只把帕子遞過去給她擦淚，她順手接了，方才擦過就發(fā)現(xiàn)這是她繡的那方帕子，哼了一聲竟往自己袖子里塞去，黃靈川急急地說：“那是我的！”
“不給你了！”她氣鼓鼓地說。
他實在不想跟她吵，嘆了一聲，說道：“好，喜歡你就拿著，我?guī)г谏砩显S多天也沒用過，還是干凈的。你也不要生氣，我家中雖然有幾個妾室都是王妃給添置的眼線，后院鎖閉，我一個都沒有沾染過，你別聽外面瞎說，不過是當初我年紀小不懂事，要裝作母慈子孝的，不得不收了，你別哭，我回去就都打發(fā)了?！?p> 三小姐看了他一眼：“你只當我是善妒么？”說完就有低頭啜泣起來。
黃靈川實在是想不明白，也不會安慰，皺著眉低著頭，只嘆氣，不說話。
她還是低聲的哭，他第一次在她這里覺得無力，他覺得不能再任由她再這樣哭下去了，開口勸她：“可不要哭了。無論為什么都好，你說，我都聽，你只別再哭了?！?p> 他不再急切，耐著性子說道：“我雖然有過妾室卻也跟沒有一樣，女兒家的心思我不懂，卻也愿意體貼你，你有什么想法，盡管說與我，只要不是要分開，我都答允，好不好？”
這次三小姐沒有馬上就止住哭泣，反而是黃靈川再三勸說才點點頭，啞著嗓子開了口，這樣纖細柔嫩的嗓音讓黃靈川聽著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心疼，她說什么也都愿意了。
三小姐的要求不高，倒是對于黃靈川來說卻是很難的。
她要他再不許爬她的窗子，就連在窗外站著說話都不行；
她要他規(guī)矩一些，不許再動手動腳的；
她要他不許再因為她耽誤正事，也不要再做這樣勞民傷財?shù)氖隆?p> 是的，勞民傷財。
她覺得黃靈川跟她大哥哥的俸祿差不多，總這樣花用可不是好事情。
黃靈川苦笑一下：“我雖然俸祿微薄，但是還自信養(yǎng)得起你?！?p> 三小姐抹了抹淚，嘆了口氣，沒說話。
“那柱子涼，你過來坐吧。”
看她在柱子后面握著帷幕哭，眉尖若蹙、梨花帶雨地美，他卻但愿人間再沒有這樣的絕色。
她就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也不看他。
屋外的蟬叫得人心煩，茶杯里的冰都化了，杯壁上結(jié)著水珠，杯底的水結(jié)了一片，像是那杯子也一同哭過，他看不得她，也看不得這杯子。
又過了良久，他終于開了口：“我答應，都答應?！?p> “你答應什么？”三小姐柔柔地問他，這是問他要口供呢。
“三小姐要我答應什么，我就答應什么，一諾千金的那種答應，不敷衍，不違拗。若是不信，就請三小姐再問一遍。”黃靈川正正地給三小姐行了一禮。
三小姐的淚又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了下來，但還是開口問他：“往后不許再爬我家的門墻，不許再敲我的窗！你可答應？”
“我答應?！秉S靈川咬著牙答應。
“往后再不許有任何逾矩！你可答應！”
“好……”他的幾乎是跟著心痛的喘息一道傳出來的。
三小姐繼續(xù)說：“善自珍重，再不要做這些事情……你可答應？”
“嗯?！彼耘f答應著，卻實在沒有力氣了，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沒有留下理由了，看了一眼那窗子，說：“為保清譽，就容我再從這窗子走一遭吧！三小姐，一會兒見。”
說完他抓過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
你是剛剛他進來的時候她給他倒的茶，冰雖然已經(jīng)化了，茶水竟還是徹骨之涼。
看著掌中的水漬，摩挲著那白瓷的茶杯。
總是需要放下，才能重獲。
要分別，才能再相見。
他騰身出去，窗口只一瞬間就沒了他的身影，三小姐往前走了一步就止住了。
這是她要的結(jié)果，就不能給兩個人毀約的機會。
她一步一步挨到臥榻邊，蜷縮在那兒，手里握著那一方帕子忍著哭聲，是的，都是她自己要的，她現(xiàn)在連哭的資格都沒有。
她為什么要哭呢？
因為這樣一個真心真意的人真的足夠感人，拒絕她，她由衷的舍不得。
那又要為什么把他推到那樣遠的地方？
因為她害怕，怕他始亂終棄，怕他們之間躲不過世俗。
她們都是一無所有的人，可以失去的東西太少了。
哭著哭著，她覺得很累，虛無縹緲的那種累。
累了就睡了，沒有夢，就那樣沉沉的睡著。
直到玲瓏和燦兒覺得太陽不那樣熱了，帶著梳洗用的東西進來的時候三小姐還在睡著，燦兒走過去看了看，回來悄悄對玲瓏說：“咱們小姐好像哭過，手里的帕子也不像是咱們屋里的?！?p> 玲瓏沒多說話，自己走過去親自看了看告訴燦兒：“這是別人家的府邸，看見了也只當不知道，小姐還要在休息一會兒，我們出去等?！?p> 三小姐這一覺睡了好久，就像是陷在混沌里出不來似的，直到柴先生的徒弟來叫說半個時辰后請小姐下樓，玲瓏才若無其事地進來叫三小姐起身，三小姐仿佛一切如常，只是洗臉的時候認真洗了又洗，這水洗在眼睛附近竟然覺得舒爽，上妝時眼睛周圍認真上了粉，照了照無論眼睛還是臉，竟沒有想象得那樣的腫脹，因為睡過覺，玲瓏重新給她過梳頭才出門下樓去了。
樓下小園里其他人已經(jīng)都在了，人還多了點，伺候茶水的是柴先生的徒弟，旁邊還站著兩個隨從模樣的人，一文一武，也就只一眼她就認定這是黃靈川的隨從，仆隨主管，看氣質(zhì)就是……
除了她大哥哥，旁人都站起來行禮，包括黃靈川，他不僅翩翩君子一般告了午餐時的失禮之罪還認真地叫有為還無為給三小姐見禮。
她大大方方的受了禮，有為看起來更想是個敦厚的管事兒的，無為像個謹慎的護衛(wèi)，她笑著說免禮，因為無為明明比她高出半個頭卻是一張娃娃臉，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好了，退下吧?！秉S靈川適時叫退了二人，他的臉上仍舊是那樣不冷不熱的笑著，可是心里呢？她多看無為兩眼都值得他這樣酸。
黎大少爺叫妹妹來身邊坐，告訴她這里的花茶有多好喝。
她含笑坐下，大家好像都在笑，一切都是最好的樣子，但是她們，真的不再一樣了。
之前是人前很矜持，現(xiàn)在反而是要故作尋常。
柴先生歡欣雀躍地介紹著稍后的安排，他這院子很大，水路發(fā)達，泛舟湖上看那人高的荷花，聽徒弟說近來有些小水鳥在湖邊孵出來小鳥兒，可以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兩年園子沒人管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幾只鴛鴦，早晚不熱的時候會游出來，還是很有趣的吧？
說著，他問三小姐覺得怎么樣，三小姐心情不佳，說話也有些驚天地泣鬼神了：“我也就繡花時才覺得鴛鴦是個好物，因為繡在一起只要不是強行拆掉，是拆不散的?！肚蔌B譜》所載，鴛鴦戲水抱沙相依不過短短月余，倒不如游隼，雖然這一生安身絕壁，奔波東西，哪怕是時時刻刻都是別離，也沒有要勞燕分飛地相離相棄?！?p> 她說著笑著，毫不刻意地搖著扇子渾然不覺，大哥哥笑著教育她女孩子家家的不要亂說話，柴先生則是起身說著淵博受教了，有為無為相視一笑，只有黃靈川借著一杯茶掩去唇邊的苦笑，心里默默回想她的話，仿佛十分玄妙與深奧。
于是下午的游湖就變成了許多人劃著船在園子里隨便逛逛，日頭偏西的時候黎大少爺就開口說感謝盛情款待，但是得告辭了，理由是祖母不放心，柴先生也看出了不對頭，伸手叫來徒弟端著點燃的花燈和筆墨給三小姐：“沒想到要走這樣早，放個燈許個愿吧？我這兒的水通御街天河的，跟在御街上放燈一樣靈的?！?p> 三小姐本來想拒絕，她大哥哥卻很支持，她就提著裙子去湖邊，接過花燈和金墨筆，只她一個燈，有什么樣的愿望也不好寫在這上頭的。
那就畫個如意吧。
她畫得很慢，以至于所有人都以為她寫了愿望，她畫了一個如意紋，有點像心形，旁邊的云紋像是一只金色的翅膀。
她放下筆，把你花燈送入湖水，劃水送得更遠一點，蹲在那雙手合十，許了個愿望。
然后回到黎大少爺身邊謝過了黃靈川和柴先生，有為已經(jīng)安排好了馬車。
黃靈川想跟著一起去卻被黎大少爺婉拒了，他不瞎，他三妹妹今天午后開始就悶悶不樂的，他得帶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三小姐因為大哥哥會想問點什么，但是大哥哥什么都沒問，這也讓她覺得安心。
先去給祖母請安，然后去母親院里用膳。
母親還問她玩得開心不開心，她也裝作很開心的樣子，言語間還有些撒嬌。
黎大少爺見妹妹有意報喜不報憂，也陪著敲邊鼓，只說著黃靈川的好，晚飯過后他們的父親才忙完衙門的事情回來，也沒有什么話訓教，請了安就叫回去了。
大少爺回前院，三小姐回后宅，兄妹分別，三小姐帶著玲瓏和燦兒往自己住的園子去了。
路上聽見仿佛有人彈琴，就都駐足聽了一會兒，彈得是《鳳求凰》，應該是初學，技藝不是很精湛，個別的徽位按的也不是很準。三小姐聽了一下就又抬腿走了，沒有她的允許，玲瓏和燦兒是不會在外面置喙別人的事的，所以三個人就像是從沒路過過這院子，也沒聽過這曲子。
眼看著要回到自家院子了，燦兒才終于忍不住了：“這一天走來走去的可是真累了，玲瓏姐姐陪小姐進屋坐坐，我去給小姐安排茶水和沐浴。”
燦兒的話音未落，院子里有個活潑開朗的女聲已經(jīng)想起：“我就知道三姐姐回來是要累的，茶水點心都備齊了，香湯沐浴也叫去準備了，只是姐姐不在我不好進去，這院子里的蚊子今天可是拿我打了牙祭了，還請三姐姐救救我才是！”
蹦蹦跳跳的身影撲過來要抱抱，除了她五妹妹還能是誰。
“五妹妹怎么在院子里，叫她們伺候你里面坐呀?？靵砜靵?，我們進屋去！”三小姐自然要客套些，這個五妹妹此時來，定然是有事的。
“好！三姐姐屋子里定然有好點心給我，你們不許進去，有玲瓏姐姐伺候就行了！”她居然把自己近身伺候的人都擱在了外面。
進得門去，五小姐就拉著三小姐里面坐下：“三姐姐你剛剛回來路上可聽見琴聲了？”
“嗯，我聽見了?！?p> “四姐姐又要作怪了，這次恐怕是我也留不下她了！三姐姐可要自己想辦法！”
“怎么彈個琴還有這樣多的說法？”三小姐給五小姐倒了杯茶，她從來不在熱心為她的人面前故作鎮(zhèn)定，因為那樣真的太假。
“長樂王妃母家新升了官，要給她家大小姐做個賞花宴顯才名，雖然帖子還沒送，為了襯托她家姑娘，怎么也要抓些個各府小姐陪襯，大約是看中了什么人家，想要給他們府的嫡長女謝靜斕定親，這樣的場合咱們躲都躲不及，母親都未必肯讓咱們?nèi)プ鲞@個墊腳石，四姐姐也不知道聽著了什么風雨，重金買琴，在家練著，怕是不安生啊……”
“母親想著以后家里能給咱們撐腰，自然不愿意我們摻和在這樣的事里，我的婚事是祖母定的，其中有什么樣的原由都不好說……四妹妹這樣聰明，怎么想不通呢？”三小姐談及此事，頗為唏噓。
“三姐姐以為她學這《鳳求凰》是為何？聽說黃大公子這曲子彈得很好，我怕她是要效法漢朝故事……”
“五妹妹慎言！管別人都是題外話，你才多大？這話不能亂說的！”三小姐一臉慎重，五小姐倒是笑了，抱著茶碗說道：“我聽她那邊曲子里盡是些幺幺喬喬的東西，只怕她丟家里的臉，耽誤了三姐姐你的名聲！”
看她小臉寫滿擔心，她遞過去了一碟子點心，說：“我今天剛好聽到了很好的鳳求凰，我們明天約母親去看看她，也教教她，不要丟了咱們家的氣度。”
“三姐姐，我現(xiàn)在是實實在在的知道什么是投鼠忌器了。我恨她，卻拿她沒辦法?！蔽逍〗愕男∧樀耙驗榻乐c心鼓鼓的，三小姐摸了摸她的頭，說：“我的親事還沒定下來，就已經(jīng)有許多麻煩要找上門來了，四妹妹要是知道這公侯門戶是這樣的辛苦與無奈，是先后悔呢，還是先不信呢？”
“大約是不信是的吧？”五小姐說：“四姐姐從小就時時牽掛著她小娘曾經(jīng)去過先舒國公府的千璽宴，說那樣的人家多么的富貴，這不是瘋了么？舒國公辦的是接駕的會，那是實打?qū)嵉哪锰旒毅y子貼面子，這天下也就只有舒國公那獨一份兒的！而且我聽說舒國公死的可是很慘的……從那以后皇帝都不輕易出宮了，生怕再養(yǎng)出一個以權(quán)謀私賄賂陛下的人來?！?p> 三小姐摸摸她的頭，說：“你才多大點兒？就知道這些事。不過也好，早懂事些，免得日后受苦?！?p> 五小姐笑了，站起身來行禮說：“三姐姐也累了，趕緊收拾洗漱休息吧，這些點心我都帶走了。”
說著就真的端起桌上兩盤她吃過的點心起身往外去了，三小姐自然是起身送她，叮囑跟著她出門的丫鬟好好伺候。
這時候燦兒又端著新的點心來了，邊走邊說：“五小姐真是小姐的好姐妹，剛剛我去看湯水，燒火的說五小姐來了之后就等在院里，也不叫上茶，讓給小姐燒湯準備沐浴還特意派人來送了賞錢的，咱們屋里的茶水點心竟都是她帶來的，準備的這樣妥帖有不愛勞碌人，實在是一個錯兒都挑不出來的?！?p> 三小姐一邊往屋里來，一邊說：“燦兒，你去跟玲瓏拿幾吊錢去給大家分分，交代下去，往后五小姐再來，有什么需要，只要不過分都一樣伺候著，也不許再收她另外的賞，伺候的好我自然有賞。”
玲瓏端著一盤子錢過來說：“小姐，還是我跟她去吧，這些話不說透了，真金白銀也是白給。”
三小姐點點頭，確實是這樣的。她是大家小姐，有些話是不能說的，相比之下，玲瓏在這些事上就靈通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