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佳的小船上久違地躺了兩個人――桓姐還在的時候,她們會一起數(shù)著蝴蝶,許佳數(shù)一二三四五,她數(shù)五四三二一,顛來倒去不亦樂乎。但是臨淵這個性冷淡不數(shù)蝴蝶,他沉默地望著那些飛舞的光蝶,有光點沉入他金色的眼底。
“再隔幾天要過鬼節(jié)了,我放你一天假吧?!痹S佳開口道,“你可以在海岸邊撿一些你喜歡的東西回去?!?p> “我才不會想要垃圾們的東西?!迸R淵哼哼道,“而且我請假需要你批準(zhǔn)嗎?”
許佳肅然道:“臨淵,你可別小覷了我們引路人的工作。如果你不盡快熟悉業(yè)務(wù),把人帶錯了路,這可是重罪,要散魂的?!?p> “哦,聽起來蠻嚇人的。”臨淵嗤笑一聲,“左邊是地獄,右邊是天堂,靈魂背后長著白色翅膀的家伙上天堂,黑色的就下地獄,這么簡單的任務(wù)能弄錯?那是個傻子吧。”
——這么簡單的任務(wù)能弄錯?她不會是個傻子吧。
許佳仿佛又聽見了來自過去的聲音。許佳靜靜地看著臨淵,突然想講一個故事,但她只是張了張嘴,把所有的臺詞都嚼碎在嘴里。
小船在海面上旋轉(zhuǎn)著,月亮在天空里緩緩旋轉(zhuǎn)。夜色中飛舞的蝴蝶也像是在徒勞地原地打轉(zhuǎn)。慢慢地,許佳聽見岸邊的吆喝聲了,那是在這里呆了快四十年的孟小姐,她甜湯的味道鉆入我的鼻孔,眼前仿佛升起了湯面的白霧,視野也變得模糊。
桓姐在白霧的另一面,她舉著一碗甜湯,似乎在笑,那只手托著下巴,手腕上的雛菊的墜子垂落在潔白的皮膚上。
許佳一眨眼,桓姐便不見了,白霧在臉上變成了水。
這個夜晚,許佳抱著不歸坐在床上,借著外面的月光,翻著手中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玻璃瓶里有一些藍(lán)色的液體,仿佛有生命一樣在自己流淌。
夜風(fēng)帶來退潮的聲響,嘩啦嘩啦的,跟下雨好像。許佳收回玻璃瓶,卻有些喘不過氣。有沉甸甸的東西抱緊了心臟,讓她無法呼吸。
許佳憋得發(fā)慌,想找一個人講桓姐的故事,但是她知道臨淵這個死小孩定不會聽自己絮絮叨叨,他是個沒有耐心的人,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心事,就埋在那片不會長出花的花土里。
于是許佳只能望著紫色的月亮出神,然后又是一個失眠晚上。
蝴蝶灣上每一個人都是傻子,尤其是許佳。
否則她為什么會記不得,整晚整晚的失眠,到底是因為誰。
一年前許佳初來乍到,心理素質(zhì)不過關(guān),在把一個手刃了自己禽獸爹的小姑娘送下地獄后,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吐了一把。等許佳吐完后,桓姐把她拎到了孟姑娘的店里,豪氣地拍了把桌子:“孟姐,兩碗甜湯!”
等湯上來后,她舉起了碗端在許佳面前,那勢頭就像是要把湯強行灌進(jìn)她嘴里一樣。
“孟姐開店快四十年了,喝下孟姐湯,喜憂回頭忘!”
孟姑娘嗔怪地盯了她一眼:“你不是在暴露我的年紀(jì)?”
她轉(zhuǎn)頭笑得沒心沒肺:“對不起啊孟姐,為了賠禮,我就給你唱歌吧?!?p> “唱歌?”
“大家聽著,因因她要唱歌了,一起打拍子??!”
她是蝴蝶灣的太陽,太陽說要唱歌,那些面色陰冷的家伙們都紛紛圍上來了。
她清了清嗓子,當(dāng)重新睜開眼睛時,那眼里的光卻像是被云遮住了。她看向外面那片紫月下的紅海,眼角帶上了一點夜風(fēng)的凄冷。
她對著紅海,緩緩開口:“大海啊,你告訴我,你何時把我的戀人帶給我?”
……
大海啊,你告訴我,你何時把我的戀人帶給我。
大海啊,你告訴我,你何時才用你的浪花帶走我?
這些歌聲像是從那些藍(lán)盈盈的草叢里飛出的,它們變成一只又一只的蝴蝶飛向紅海的南方,去那溫暖的陽間尋找答案。
潮起潮落,海邊已經(jīng)沒有了唱歌的姑娘,蝴蝶依舊每晚向南飛著,卻從沒有一只回來。
孟姑娘的店在海邊,她的門前插了常年插了十七枝梅,許佳隔著幾步就能望到。
她把甜湯擺在許佳的桌上,然后就坐在她的對面,笑吟吟地望向她。
“佳佳啊,今天是鬼節(jié),你還要工作嗎?”
“對啊,畢竟鬼節(jié)也有人死啊?!?p> “也對,我就是鬼節(jié)那天死的呢。”
許佳聽著不對,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她今天化了淡妝,烏黑的頭發(fā)盤成了一個典雅的發(fā)髻,上面斜斜地插了根木簪。
許佳立刻收回視線:“對不起,孟姐,提起你的傷心事了?!?p> “哪里,都過去了幾十年了。”她笑著,手托著腮望向門外,“不過啊,佳佳,今天過后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
“總之到處走走吧?!彼[眼笑了,“我突然覺得,把大把時間浪費在等待奇跡上,有些累?!?p> 明明她在笑,許佳卻覺得心發(fā)慌。我絞盡腦汁轉(zhuǎn)移話題:“孟姐你多久走呢?你走了以后蝴蝶灣的男人的眼淚估計可以再成一片紅海。”
“今晚就走吧。”她望著門邊,聲音變得飄忽,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桌上。
許佳正要繼續(xù)問,外面響起鯨魚的歌聲,那是今天的第一批死靈,他們從白銀島乘著巨鯨的尸骸來到蝴蝶灣的碼頭,再由引路人一一運到天堂或地獄。
離開時孟姐依然在望著店門外發(fā)神,她今天似乎有心事,跟許佳聊天到后面也心不在焉。她想看看門外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的視線,一出店門,門外依舊是十七枝梅花,有十六枝兩兩成雙,只有一枝分隔著孤零零地插著,雪白的花瓣在熹微的月光中顫動。
聽說孟姐的梅花是在鬼節(jié)的那天在海邊撿的。陰陽兩界一般并不相通,除了在鬼節(jié)的那天。紅海漲潮時會把陽界人燒掉的物品沖到海岸上,物品上會貼著有逝者名字的名片。所以那一天蝴蝶灣上所有的鬼都會傾巢而出,在海岸邊尋找寄給自己的禮物。
許佳干完活回來時,海潮已經(jīng)開始洶涌了。浪潮卷著雪白的浪花從南方來,一些物品在浪花里時隱時現(xiàn)。許佳躺在船板上,有東西不斷撞擊著她的船欄。船體顛簸著,于是天空忽高忽低,那輪紫色的月亮忽遠(yuǎn)忽近,不過即使再近,也是墊著腳也無法夠到的距離。
許佳沒有參與這次盛事,去年她傻傻地在海灘找了一個晚上,直到鯨魚的歌聲從天空落下,她都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既然死去的第一個年頭里都沒人掛記自己,那么今年她也沒必要去白費功夫。
許佳正看著月亮,突然聽見了岸邊傳來了一片驚呼。她立刻支起身子想外邊望去――那是一個女人,她推開人群,朝海里跑著。她的姿勢那么優(yōu)美,那么多只手?jǐn)r著她,她翩翩躲過,那寬大的袍子鼓了風(fēng),讓人想起一只展翅的蝴蝶。
很快,海水浸沒了她的腿,胸,還有脖子。
“攔住她!”
“快攔住她!”
她離許佳不遠(yuǎn),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許佳立刻跳下了海。然后在下水的那一刻她卻懵了,刺骨的寒意扎進(jìn)她的骨縫,在這一刻,許佳感到,就像是黑暗的海水下伸出無數(shù)雙手,拖出了她的手腳,她的動作開始不受控制地變得遲緩。
與尖利的喊叫又在耳邊響起了,那是亡靈們的詛咒,許佳看見黑暗的海水里無數(shù)雙猩紅的眼,它們像是在高聲歌唱,又像是輕言細(xì)語。
我們詛咒你,你找不到你想找的人。
許佳用腿蹬著,使勁地往前游,一個浪潮澆頭而下,黑色的海浪淹沒我的視野。
我們詛咒你,你抓不住你想抓的人。
許佳感覺自己的指尖觸碰到她的頭發(fā),一絲一絲,柔軟如水草。許佳想去抓她,冰冷的海水卻封住自己的指節(jié)。
我們詛咒你,你救不了你想救的人。
她細(xì)膩的皮膚滑的像魚,許佳感受到她從我手中墜落的那一刻。許佳惶然地想叫她的名字,海水灌入許佳的胃里,意識在模糊,舌尖苦寒得發(fā)了麻。
我們詛咒你,你等不到你想等的人。
就在許佳以為自己也會死在這里時,她的背上突然有了一股向上的力,一個人伸出手把她提上了船,那只手很小,也很有力,撈起許佳并沒有花多長時間。許佳伏在船邊嘔吐,把滿肚子的海水都吐了出來,眼睛火辣辣地痛,她擦了擦滿臉的水,回頭望去,居然看見臨淵坐在船頭,他看著許佳,那雙金色的眼難得地沒有了嘲諷,露出些安靜的眼神來。
許佳啞著嗓子問:“臨淵,還有個人呢?”
他搖搖頭。
許佳愣愣地轉(zhuǎn)過頭,望向那片海。海里倒映著那輪紫色的月亮,許佳輕輕伸手,那月亮就碎了,一件東西也順著海水滑進(jìn)了她手中。
許佳舉起來一看,那是一根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