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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他的筆記

父親與他的筆記 木葉殘殤 3967 2020-03-03 01:59:34

  一

  抵達蘇州時,已近十月,來之前與單杰商量好一起合租,倒也算是有個落腳處,不至于太過不堪。

  金秋十月,自是清爽,重溫一月前走過的種種風(fēng)情,卻是有與之前不同感觸,許是看得多了,感觸也多了,前一次來時震撼多些心情愉悅多些,如今再次走在沿河小路,看蘇式建筑園林,卻是純粹的僅有平靜而已。

  畢業(yè)旅行結(jié)束,自是需要一份工作維持日后生活與用度,國慶之后的日子便開始奔波,大學(xué)畢業(yè)期間那種廣投簡歷的模式再次回歸。蘇州網(wǎng)上流傳最多的是各種電器加工公司。揮揮灑灑隨手間便有六七千工資。然而,實際卻不過是一些謀利中介而已。

  我抱著一線希望前往一家華碩公司應(yīng)聘搬用工一職。

  本以為會是一家干凈整潔的摩天大廈,不成想?yún)s是連公交站牌都倒地?zé)o人扶起的偏僻角落。一棟三層小樓,周圍零零散散開著幾家飯店超市。道路兩邊盡是垃圾。

  在躊躇與不安中找到門面。僅有一間六十余平米的房間,所謂面試不過問一些基本資料,繼而便是各種理由開始收錢,比如入廠之后要辦的餐卡,如果不辦則再無機會辦理。且還需要一張一寸照片,自己帶的不行,必須要他們所拍,九張四十。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下了本錢將位置租在摩天大樓之內(nèi)的。包下好幾間房間各人分工明確,會出示各種‘相應(yīng)證件’,不過他們的套路依舊沒有改變多少,還是以辦理餐卡等各種為由先行收錢罷了。我看到一個帶著行李來此面試去而復(fù)返認(rèn)識到騙局的男子與他們爭論無果最終黯然收場的全程。也看到很多認(rèn)命被騙在廠里老實工作一月只求賺回當(dāng)初‘餐卡’錢的可憐人。

  曾在廠家門前遇到一個背著包袱走出的約三十左右的男子,面色憔悴,雙目泛紅。像極了受到極大摧殘的罪犯。他告訴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宿舍十二人住,各種臟亂差。甚至他們的工資都是由中介發(fā)來。入廠兩月不過堪堪五千,身心俱疲。而他不過是想要找一份能夠養(yǎng)家供女兒上學(xué)的學(xué)費而已。

  首次聽聞汗毛炸立心中冰涼。

  人心竟能殘忍如斯。

  另一種則更為直接,會直接告訴求職者他們是中介,同時,也會給你一個承諾:你先工作一月,等到一月之后我會給你安排將你調(diào)到xx崗位(高薪)。在這樣連混帶騙附帶社會人苦口婆心的教唆之下,你會被帶到郊區(qū)一個極為偏僻的廠家,在那里聚集著從各個中介轉(zhuǎn)接而來的無數(shù)年輕人。

  每天都有好幾批走進這里。每一批足有上百,在未來一段時間里自食今日惡果。

  我也未能幸免,因為我如他們一樣需要一份工作,需要錢!

  前前后后三次面試之后,交出了身上不多的五百塊錢,終于幡然醒悟。獨自苦笑。

  這社會之殘忍與冷漠,超出我所想象與預(yù)料太多太多。

  那一天,我獨自坐在返回住處的公交上,渾身上下再無分文,發(fā)短信給爸爸,希望他能借我一些維持生活。

  我:“爸爸,我身上沒錢了,你先借我點。”

  爸爸:“你不是很能耐嗎?讓你考公還不考,看把你能耐的,我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呢?!?p>  我未回,亦不知道該怎么回。

  五分鐘后,他再次發(fā)來消息。說出了讓我銘記一生的言辭。

  “承認(rèn)你錯了嗎?你認(rèn)錯,我就給你,認(rèn)不認(rèn)?”

  猶記得,那時的我安靜的,如同一個木偶,盯著屏幕上的這幾個字,久久不動生怕錯過哪怕一個符號。

  良久,終于回過神來,心中滋味怎一個心酸悔恨可言。

  我回他:“我沒有錯,不會認(rèn)。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也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此生,蘇志文(化名)不為人子?!?p>  他回我:呵呵。

  這是我記憶中最深刻也清晰的一次我們父子間的談話,自那以后三年間,我們很少再又聯(lián)絡(luò),于他而言,我是一個流落在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癡。于我而言,他是一個等著我還債的陌生人。

  我將這四年來所有的開銷一筆筆記錄在冊,藏在我電腦硬盤最深的位置。就像那些被無數(shù)次拒絕的傷疤一樣,希望永不再被提起。

  第二天,我去了一家人才市場,在那里找到了一份五星級酒店部門主管的工作。工作地點在相城,一個讓人仰望的金碧輝煌的大型酒店。傳說全國百強最佳酒店中前十有六席在它旗下。

  懷揣著敬畏,開始了工作。昨天發(fā)生的那些如清風(fēng)云煙,不復(fù)存在。該如何便如何。

  生活在繼續(xù),我如所有剛步入社會的大學(xué)生一樣認(rèn)識到這個社會的面目,慢慢接觸著其中讓人膽寒的真相。偶爾也會做夢,夢見當(dāng)年在合肥與黃山之間的流浪。再回味,已是有所不同。那時的苦中作樂如今看來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只有苦,沒有樂。

  春節(jié)前夕,集團副總視察,我工作正式入職書還未審批,算不得正式員工。副總大踏步而來。站在我一米之外,仰頭斜視:“你就是蘇志文,新來的?”

  我楞住,退后一步,直視于他:是!

  “來多長時間了,這里面的規(guī)矩熟悉嗎?知不知道這夾子有什么用,這單子分幾種?”他依舊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好似鼻孔出氣,但我從他眼中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不悅。

  “來三個月了,夾子為夾單子,每天晚上回收,單子有三種,一種備用,一種上菜用,一種在廚房以備當(dāng)晚核查!”

  “嗯,還不錯?!边€記得他拍著肩膀,嘴角不知所以的笑意。

  一周之后,我辭職了,在距離春節(jié)還有十天之期的時間回家。臨走之前前往武漢與老友一敘,與他在江邊大醉三日,最終落得個惶惶而逃。

  今年是家族中人員聚最齊的一次,所有人不管何種原因不管身在何處。今年必須回家,這是大伯二伯商量之后的結(jié)果,眾人沒有任何異議。

  我回家不算太晚也不算太遲。家里只有爺爺一人,剛好回家去幫忙打點打點。

  一番熱鬧是免不了的,大大小小聚齊共有四十人。自然也有一番心酸感觸,奶奶在時便一直希望能夠一家團聚,如今卻是僅缺她一人了。時光難回,每每看見當(dāng)初合影都忍不住一陣唏噓。

  我與他見面再無一言,冷目相對陌生的像是見到仇人。他不理我我亦不去理他。

  年后初七,我再次啟程,前往成都。

  二伯早年從軍,今年退休,就定居此處,但我并未告訴他。一則二嬸是地地道道的成都本地人,于我們而言便算是城里人,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驕傲,言行舉止間與我們有不協(xié)調(diào)感,我若告知二叔,不免讓他為難;二則我實在不想去麻煩這位見面次數(shù)少之又少的二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記得清楚,抵達成都時是在早上七點,天際下著蒙蒙小雨,我獨自一人走出車站,茫然四顧不知去處。沿一條路一直走。冷寂的大街上只有陸陸續(xù)續(xù)慢慢醒來上班的清潔工人,騎著一輛小型三輪,后面擺著一架很大的掃把。

  早上十點,我停在一家布丁酒店門口,開了一間房間。下午很順利找到了住處,位處二環(huán)之內(nèi)的一間隔房。每月八百。

  我將在這里度過我在西南名府的五月時光,而后啟程前往拉薩。

  房子北面是文殊院,倒是有著不少的小吃,東南三公里外便是火車站,出門步行五百米便是地鐵,三百米有公交,算得上交通方便了。

  三月,好友沈堅得知我在成都,便趕來與我‘匯合’。這自然是大喜之事。至少不會再孤單一人了。尋常周末我們會出去吃頓火鍋,或者小龍蝦,唱歌觀光,倒也頗有自在。

  還記得他到第一天時,第一次吃火鍋,整整一鍋的辣椒紅油。端上來那一刻我便預(yù)知到了自己將出現(xiàn)的丑態(tài)。幾乎每一口都在大呼小叫參合好幾大口雪碧中度過。額頭汗珠早已習(xí)慣,全身都已濕透。

  坐在旁邊兩位清秀脫俗的小姐姐一邊眼含笑意注視我兩,一邊淡定談笑風(fēng)生吃完火鍋施施然而去。

  自此之后,火鍋店成為了我兩每周必去之地,由最初一周兩次到最后的一周七八次。由當(dāng)初難以下咽的微辣到后來的中辣,我逐漸習(xí)以為常了這種味道。

  六月中旬,姐姐告知家中大爺病危。讓我趕回。距離七月之約已不到一月時間,便索性再次辭職了。匆匆趕回家中。

  大爺是爺爺?shù)淖逍?,家中排行第二,爺爺排行第三。?jù)家里人說,爺爺十八歲那年遠走他鄉(xiāng),也即是現(xiàn)在我們村子,在這里定局,生根,慢慢有了我們一大家子。大爺便是當(dāng)初與爺爺一起來的。這么多年來經(jīng)歷過最慘烈最殘忍最荒蕪的困境。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爺爺當(dāng)初擔(dān)任村長下地耕田的時候,大爺便去漫山遍野放羊,回家時會背著一大捆青草,在傍晚時分與爺爺一起用鍘刀鍘碎了喂牛。羊群自我出生便沒有了,但鍘草一直持續(xù)到我小學(xué)五年級,也未曾改變過。

  這個家由我爺爺與大爺共同撐起。

  大爺爺一生未娶,又是寄居自己弟弟家里,雖有出力,卻過得不是太好,印象中他與爺爺總是不和,經(jīng)常吵架。隨著懂事與長大也見到的越多。

  故而,2007年當(dāng)我上初中時,大爺爺便跟隨大伯去了磚廠,從此不再日夜為家中瑣事操勞,也不必因為兩人不和而擔(dān)憂。磚廠距離鎮(zhèn)子不遠。故而大爺爺也算是清享晚年了。

  回家再見他時已在醫(yī)院病房。握著他的手感受到他在用力,也感受到他的無力??粗?jīng)歷風(fēng)出日曬如今又飽受折磨的慈祥老人。淚水一刻也忍不住撲簌簌滴落。

  大姑姑告訴我,出事前一天大爺爺還一天走了十里路,說是閑來無事在山里刨了些藥拿去賣錢。

  操勞樸素盡在一言之中。

  回到家第二天,醫(yī)生告訴我們,大爺爺已經(jīng)無力回天,讓我們帶回家中。責(zé)令出院。

  這個消息,在預(yù)料之中,但依舊心中難忍。

  家里清貧依舊,與大爺爺吵了一輩子的爺爺出奇的安靜。諾大的院落罩著一層悲傷。

  大爺爺?shù)嗡贿M,連一口粥都難以下咽。我在他時而睜開的雙眸之中看到解脫,看到留戀,看到痛苦,看到……不舍與對我的疼愛。

  五天之后,當(dāng)我與二伯坐在門口無言相對之時,二姑急匆匆的腳步宣告了我的另一位至親的離去。

  這一天,大爺爺走了,享年九十有六。

  悲痛是毒藥,能將人折磨到癲狂,折磨到發(fā)瘋,折磨到失去理智。

  臨走的前一天,他找到我,語氣平和,希望我能聽他的話,回到家里考公,無論怎樣都有一條出路。而不是在外漂泊,一生流浪。像我大爺爺那樣一生不能成家落得可憐一世。

  我正在收拾大爺爺留下的東西,還有他生前的照片。悲慟在這剎那轉(zhuǎn)變?yōu)榱藨嵑蕖^D(zhuǎn)身抓著他的衣領(lǐng)。推著他撞在了木質(zhì)門板。驚動了家里所有人。

  還記得他們看我的眼神,盡是驚恐。如我這般,算是大不孝之人,而這,是我家族大忌!為眾人所摒棄厭惡。

  第二天,我離開了。以后的家中事情知道的,也越來變得少了。

  偶爾的一次談話能夠從姐姐口中得知,家里人對我有頗大意見。而我,卻是不在乎得了。

  回到成都的那一晚,我與沈堅坐在滿是人的大排檔門口喝的伶仃大醉,放聲哭嚎不顧形象。惹得眾人側(cè)目,惹得自己白白嫌棄。

  五天之后,收拾完了所有用度,交接完了房間事宜,離開了這待了五月不到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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