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牙子今年十五歲了。許是久干農(nóng)活的緣故,他皮膚黝黑,個頭不是很高但長得很壯實。至于學,前幾年他便沒去上了,原因是李老根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地里的活基本上做不動了,他只好綴學在家打理著屋里屋外。
李老根近年來的身體越來越差,整天咳個不停,現(xiàn)在好像還有點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的。牙子帶他去富林鎮(zhèn)看了幾回醫(yī),醫(yī)生說可能是肺上有問題,開了些藥但李老根吃了病情卻不見好轉(zhuǎn)。為了給他看病,牙子將家里的糧食已經(jīng)賣了不少,糧缸都快見底了。
看著相依為命的爺爺走路一顫一顫風燭殘年似隨時都要倒下去的樣子,牙子的心痛啊,但他卻是無讓無施。現(xiàn)在才五月,正是一年里青黃不接的時候,沒有糧食賣哪有錢給爺爺看病買藥呢?
正當牙子愁眉不展的時候,他聽李文定說,中壩村那里的水運處正在征召民工從石棉安順場那兒放木頭,一個月有八塊多工資,但李文定告訴牙子:你還小,不曉得人家要不要你。
喜出望外的牙子聽說后馬上跑到水運處,軟泡硬磨一番,水運處林處長感于他的孝心同意讓他先干一個月試試,吃不了那個虧便作罷。
所謂放木頭,就是將貢嘎雪山上成形的樹木砍下來后運到大渡河邊,再順著河水漂向下游。但從漢源縣到石棉縣有一百多公里路,在這么遠的路途中,大渡河水在有些地方因為地形而分成了幾條支流,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河水深的地方木頭能順利漂過,但淺的地方木頭會擱淺,這便需要人工將擱淺的木頭搬到水深的地方。木頭入水后,放水工就需坐著木筏跟在后面,見到有擱淺的木頭就跳下水去處理。
這種活不但累,還很危險。但牙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每天一大早便起床把飯給爺爺做好便出門,有時候晚上十一二點鐘才精疲力盡地到家。
聽人說,省城成都那里的醫(yī)療條件好,肯定能冶好爺爺?shù)牟?。所以牙子現(xiàn)在每天起早貪黑,一門心思想多湊幾個錢把爺爺送到成都去看病。
到今天,牙子已經(jīng)干了一個半月了。上個月的工資領了,他高興得數(shù)了又數(shù),用一塊布將錢包好后放在糧缸底部用麥子蓋著,后來又擔心老鼠去偷糧將錢咬壞,他不放心又將錢拿去劉術清那兒請他保管。
牙子尋思,再堅持半個月就發(fā)工資了,到月底時地里的水稻熟了收割后再賣些米湊點錢就能把爺爺送到成都去治病。
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今天的臨晨一別卻是他和爺爺人生的最后一面。
……
石棉,安順場。
“牙子,你坐穩(wěn)啰,我們岀發(fā)了?!?p> 李文定解開木筏的繩子,沖牙子喊著,說完便跳上木筏,拿起木筏上撐筏的竹桿。
“好咧,文定叔。”陽光下,牙子黝黑的臉龐上汗珠和水珠混雜,看上去有著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齡段的早熟。
木筏上,牙子在筏尾,李文定在前面,倆人一左一右用一根長長的竹桿控制著木筏的方向,在激流中向下游飄去。
湍急的洪水中,前方河面上成排的木頭相互碰撞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聽著令人心膽俱寒。
……
牙子和李文定等人今天的這趟還算順利,沿途擱淺的木頭不多,回到中壩村水運處那里登記完今天的岀勤才晚上九點鐘。倆人拎著馬燈穿行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稻香在晚風中彌散,此起彼伏的蛙鳴聲似在給他倆打著節(jié)拍,想到豐收在即,馬上又要發(fā)工資了,開心的李文定似忘記了身體的疲憊不由大聲唱起歌來。他唱的正是那首劉術清最愛唱的《思郎歌》,這還是他前段時間才剛從劉術清那里學會的。但李文定好像天生五音不全,若是劉術清在這兒聽見他的歌聲,定會嗤笑一番。不過,左,也有左的韻味。至少,牙子在后面聽得津津有味,歌聲似撩動了他情竇初開的心弦,他不由得跟著小聲哼哼起來:
“妹在山這頭喲,哥在水那頭,中間隔條河喲,名叫大渡河。
水大浪又急喲,妹的思念水樣長。思念化作水滔滔,劃著船兒把郎尋。郎啊你可知道?妹妹我為你望穿了秋水;郎啊你知道,妹妹我為你飲盡這河水,只盼與你早日相見……”
歌聲中,倆人走進了村子。漆黑一片的村落中,隱約傳來了一陣女人的哭聲。
“發(fā)生什么事了?”李文定疑惑地說著,仔細聽著哭聲傳來的方向。他忽然臉色大變,這聲音聽上去怎么有點像黃秀蘭?
“莫非家里出事了?”李文定驚慌失措,快速向家中跑去。
“文定叔,你等等我,天太黑我看不見路?!毖雷舆吅斑呑飞锨叭?。
牙子追著李文定的身影,倆人一前一后循著哭聲跌跌撞撞向前跑去。牙子在后面,依稀看見李文定跑去的方向不是他家,而是自己家的方向。他在后面看見李文定拎著馬燈沖進了院門,還看見自家堂屋里燃著的煤油燈周圍,隱隱約約都是人影。
哭聲,女人凄厲的哭聲正從堂屋里傳出來,在夜晚聽得是那樣的真真切切。
正是黃秀蘭的聲音!
夜色中,牙子的臉“刷”地一下全白了,他的腦袋似有五雷轟頂在嗡嗡作響,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緊緊咬著嘴唇,機械地一步一步挪著,挪著,黃秀蘭的夜半哭聲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他又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只能像沒有線的木偶似地無意識地挪著那雙仿佛有千釣重的雙腿。
微弱的燈光映照著屋內(nèi)的人影,有劉術清,李文能,黃萬榮,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黃秀蘭,還有剛剛進屋的李文定。
所有站著的人都默默地看著一步一步慢慢走來的牙子,黃秀蘭這時也停下了哭聲,站起身輕輕啜泣著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李老根此時正直挺挺地睡在堂屋正中,他的身下是一張破爛的席子,腦袋邊放著他平時坐的那張木凳,凳子上面放著他那根從不離身的煙袋。
“爺爺……”走進堂屋的牙子發(fā)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便眼前一黑,一頭跌在地上昏了過去。
“快把他抱起來,掐他人中!”劉術清急忙對李文定喊道。
在眾人一陣手忙腳亂中,牙子悠悠蘇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劉術清那張關切的臉。
“清爺爺,我爺爺他……”牙子“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孩子,你要節(jié)哀,你爺爺他……他已經(jīng)走了!你要堅強些啊孩子。哎!”劉術清沉重地嘆了口氣。
“我爺爺是怎么走的?”牙子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李老根,含淚問道。
“牙子,”黃秀蘭接口道:“你和你文定叔去放木頭了,我下午怕你不在家讓你爺爺餓著,我便給他送些飯菜過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
黃秀蘭話沒說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牙子,”劉術清說道:“是你秀蘭嬸通知我們的,我來時你爺爺尸體都已經(jīng)僵硬了,怕是……怕是白天人就走了?!?p> “咋天中午我還陪他嘮了一會,沒成想……”劉術清眼眶濕潤起來:
“人已經(jīng)走了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重要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好生將他安葬吧?!?p> 牙子站起身看著劉術清和李文定等人深深地鞠躬:“清爺爺,萬榮爺爺,文定叔,愣子叔,我爺爺?shù)暮笫戮桶萃心銈兇蠹伊?,其它的事我也不懂,只能要錢給錢,要糧給糧?!?p> 牙子說完,“哧通”一聲跪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你這孩子,快起來。”劉術清見狀,連忙伸手去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