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錚回到座位時,吳香轉臉對他說“我是有罪的?!痹S文錚愣了愣,確定老人在跟他說話,他看到她的眼睛,覺得該安慰她,但無從說起,他決定好好聽一聽,老人說到這份上,怕已失了希望。他專注地看著老人,沖老人微微點點頭。
“我的報應來了?!眳窍阌檬终颇税涯?,像對許文錚說又像自言自語。
“是車或路或天氣的問題,這么多人在車上,會過去的?!痹S文錚感覺自己的話極無力。
“我該得報應。”老人深深喘了一下,像爬過一個極陡極高的坎,說,“這么多年,我的身子給一個人,心給了另一個人,我對兩個人都有罪。”老人說完,頭咚地垂在胸前,再沒有抬起。
許文錚說:“有些事是說不清楚,也是人沒法理清楚的。”但老人沒動一動。
吳香突然清晰地記起丈夫李木耿,當初經人介紹兩人相親,吳香記得自己一進門就看見李木耿沖她笑,他話少,說幾句話脖子就掙得發(fā)紅,可他沒忘了沖她笑??粗男?,吳香就認定跟這樣的人過日子不會苦。雖然對李木耿的眉目模模糊糊,但吳香答應了第二次見面,他還是笑,結結巴巴跟她說了對日子的安排,很簡單,他干活,下死命地干活,養(yǎng)活她,養(yǎng)活孩子,還要養(yǎng)起幾間屋子。
李木耿做到了,成家后拼命干活養(yǎng)家,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但他只記得在外面造著撐家的柱子,不知道家里也要有梁的,吳香當著家里的梁,撐得理所當然。遇見劉墨后,吳香像轉了個身,突然發(fā)現背后的世界,原來日子不單是找根柱子,就算她有了丈夫,心也是閉著的,她沒想過心還有另一角可以打開,她看到日子另一種可能性,驚呆了,無所適從。
只能那樣了,正面過日子,作為梁與柱子相撐,但又忍不住轉身面對背后的風景,舍不得關上心里那一角,那一角有眩目的光彩。她一直以為丈夫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剛才。
吳香猛地想起丈夫臨終的話,那天他似乎要走了,她端水給他,他搖頭,看定了她,說:“這輩子你過得不好,我是木頭,可知道你委屈了,你不欠我的,反是我拖了你。”那時,她忙著呼喚他,想把水喂進他干燥的喉嚨,他拼著最后一點力氣,掙著說:“我去后,你過過好日子吧,別顧忌我?!?p> 此時,丈夫微弱的聲音突然變得嗡嗡作響,轟炸著吳香的腦子,他知道,可能什么都知道,因為自己過年過節(jié)總使他去喊劉墨?因為平日哪句話不小心漏點什么?甚至是夜里說了什么夢話?吳香捂住太陽穴,現在想這些做什么,一切是陰差陽錯。
吳香無法控制恣意的念頭了,若當年先碰見劉墨,會有不一樣的一輩子么?但劉墨當時那樣的情況,有什么可能將他們牽在一起,就算有可能,她會因為一眼而走近他,不顧及所有東西?她對自己沒信心,她看不上自己了。
當年,劉墨竟讓她放心,她有什么資格。
那段時間,關于劉墨將要建新樓召鳳凰的事傳得很熱,村里那些“熱心人”堅信,照劉墨那幾座種滿果子的山,那幾個游滿肥魚的魚塘,還有他雖然有了年歲但毫不走形的眉眼,再有一座新樓,定能召來他最想要的鳳凰。吳香理不清自己情緒,聽到這樣的話就避,但走到那里這傳言都在。
后來,吳香強迫自己面對那些話,劉墨該得到一切,她該高興的,于是她加入到那些描述之中,并表現得興高采烈,劉墨是她的恩人,她希望他好。事后,她找一個角落痛哭。
痛哭之后,吳香讓自己風云淡,她準備讓歲月幫忙,帶走所有東西。劉墨出現了,在后山那塊大石邊等著她,她后退,他往前,她要轉身飛奔,他追上來攔住,吳香說:“不要在這里放東西了,我能過日子了?!眲⒛f:“你放心,我沒有成家的打算?!眳窍愀杏X腦門被拍了一下,清醒時他背影已遠,她該追上去說你該成家,這樣我才不放心,但她雙腳釘在地上,像生了根。他已經下山了。
傳言不久就消失了,劉墨一直住在那間老屋里,他沒在新村子訂下任何地皮。但那時,關于他的另一種傳言又起了,只是他從未回應過。有時,吳香會忍不住猜,是什么讓他那樣強大,是因為那個秘密嗎?
吳香捂住臉低聲哭泣,許文錚遞過紙巾,她接過去用力擦著眼。擦過淚后,她摸出手機,打電話給女兒,不管女兒的追問,只交代她,老家衣柜抽屜里那些毛線襪毛線手套是給劉墨伯的,一定要送到。還有,她織了一件藍色毛衣,也是劉墨伯的,若以后拿得到,送到他手上,一定讓他穿一穿。
她按斷女兒的電話,抖著手,想給劉墨打個電話。突然發(fā)現不知他的電話號碼,他們間連問都沒問過。她將手機丟起包里,想好好哭一哭,可咧了咧嘴,發(fā)不出聲音,只是喉頭弄得發(fā)啞,眼皮被脹得發(f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