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梓說她和許文錚是兩個被嫌棄的人,雖然在人世中生活得不錯,但都把另一張臉藏在頭發(fā)里,和露出來的那張完全不同,所以,露在外面的臉有多適應(yīng)人世,多與人無別,就活得有多假。
說完這話,江梓顯得極其憂傷。
許文錚說,都有兩張臉,至少我們還知道有另一張真實的臉,還知道活得假,至少活個明白,多少人活得假都不知道,都以為活得很真,我們算幸運(yùn)的了,藏著一張真臉,這張真臉又是自己喜歡的,敢掀開來看看的。
“我們敢在外人面前掀么?若在外人面掀開,不會被嘲笑而死,也會被別人的恐懼傷害而死。我們明知有張真臉,還頂著假臉活,更悲哀?!?p> “現(xiàn)在不是換成真臉了么,我們遇到可以真臉相對的人,極難得的了。我們談過的那些,若是在山下,在日子里,會變得奇怪,不接地氣,甚至?xí)@得好笑造作,不過我們有山上這樣一個地方,還遇到同樣愿意說愿意聽的一人,賺了?!?p> 江梓聳聳肩:“我們其實沒資格吹噓彼此多真實,再真實也知道在人世里用哪張臉,也怕被嘲笑被恐懼?!?p> 許文錚點頭:“說到底,我的樂觀是軟弱,自我安慰而已?!?p> ……
他們一旦陷入這樣的話題,總是要繞很遠(yuǎn)很久,無法自解,偶爾會突然清醒,便自嘲這種談話是空泛的感嘆和沒骨頭的哲學(xué),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在他們之間,類似的談話總會一再出現(xiàn),他們都知道,彼此的靈魂需要,于是就那么似是而非地談下去。不過有一點是清晰的,下了山,回到日子里,這樣的真實是不能出現(xiàn),不能成立的。
有一次,山上極冷,許文錚大膽提了個建議,到山下酒店過夜。訂房間時,兩人想繼續(xù)交談,他們每年就聚這么一次,而交談幾乎是兩人相聚唯一的內(nèi)容,或許也可說是目的,于是決定只訂一個房。酒店服務(wù)員要求出示證件時,江梓拿出身份證時,突然說:“我們不是夫妻?!?p> “我們只是想說說話?!笨粗?wù)員的表情,江梓又說。她說的是實話,那是他們兩人相聚的第四年,兩人間只有交談,交談幾乎讓他們無法自拔。多年以后,提到這一段,江梓竟然說她嫉妒許文錚,說他幾近透明。
服務(wù)員一時無法調(diào)整自己的五官,并現(xiàn)出為難的神情,許文錚和江梓都想到某種規(guī)定。江梓說:“那開兩間吧?!彼牒昧耍_兩間也可以只用一間,服務(wù)員現(xiàn)出更不可思議的表情。江梓沖許文錚夾夾眼皮笑,附近許文錚耳邊:“我們不正常了?!?p> 后來,兩人再沒動過下山住酒店的念頭,一直在山上搭帳蓬。
找到山洞純屬偶然。那晚,月色太好,他們在大石塊坐不住,帶了手電,在山上摸索著四處走。山比想象中的更大,沒有想象中雜亂,雖然怪石大樹密布,但摸出小道走不難。他們停下來歇息喘氣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樹半圍成環(huán)形,腳下是塊較平整的地,江梓說:“這地方露營不錯,四周這些樹掛兩張網(wǎng)床也是絕佳的?!痹S文錚說:“好主意?!彼檬蛛娝拿嬲?,照見兩塊巨大的石頭,石頭中間有個洞,就在不遠(yuǎn)處,扯了江梓走過去。洞不是很深,但地面干燥,再走近些,還能看清洞壁,挺平整干凈。許文錚笑著看了一眼江梓,她正沖他笑,許文錚說:“生一堆火,烤烤肉塊煮煮方便面倒是不錯的。”江梓點點頭,走進(jìn)洞里轉(zhuǎn)了一圈:“是某個大俠隱居練武的圣地吧,找找有沒有什么武功秘笈之類的?!眱扇死@洞走了一圈,有更驚喜的發(fā)現(xiàn),洞里面有還有一個洞,洞口很小,一個人勉強(qiáng)能鉆進(jìn)去。許文錚探進(jìn)身,拿手電照了一下,小洞洞口很小,但里面似乎挺深,顯得很隱秘。許文錚說:“這是個好地方,重要的是應(yīng)該還沒別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地不錯了?!?p> 他們當(dāng)晚就將帳蓬搬到洞里。從那以后,他們每年的相聚的地點改在這,天氣暖和晴好時,帳蓬搭救在洞外,天氣寒涼或起風(fēng)下雨帳蓬便搬入洞。因為有了洞,他們準(zhǔn)備了炭爐、鐵鍋、小盆、刀具等簡單用具,固定放在洞里,洞壁鑿個凹處,東XZ進(jìn)去,用泥巴樹枝等隱好。有時,煮著東西,江梓說:“有種過過野人生活的沖動?!痹S文錚沒出聲,他不敢應(yīng)話,他也有這種沖動,怕出聲成了答應(yīng),兩人真就在這里住下去了。那一刻,他想起家里的妻子,一時無法整理自己的情緒。江梓也長久未出聲,她也想起自己那個家了嗎?這種時候,許文錚默默退開,和江梓保持距離,兩人長時間不再開口,他們之間不習(xí)慣這一類話題。
許文錚退去拿鐵鏟,鉆進(jìn)小洞挖掘。挖掘小洞是在他們搬到這里第一夜決定的,洞口只稍稍整理,沒挖寬,洞里挖寬加高,挖出的泥裝在蛇皮袋,放在洞口,江梓接出去倒在遠(yuǎn)處雜草叢下。
大洞之外半圍著些大樹,有視野不錯的平臺,掛了網(wǎng)床、簡易秋千。許文錚說這片開闊地相當(dāng)于人的外表,盡量清朗光明,向外開放,做出一種坦坦蕩蕩的、歡迎的姿態(tài),是惹人喜歡的。大洞開始往內(nèi)縮,是對親朋好友圈子公開的面目,半隱蔽,但可高聲暢笑,飲食煙火都在這,很多人世就在外面的開闊地和大洞進(jìn)進(jìn)出出。小洞是難以說清的,洞口只容一人進(jìn)出,里面或黑到濃稠不動,蓋住所有可能有的迂曲丑陋,或許亮一支蠟燭,或者像他一樣,挖掘加深。
許文錚熱衷于談這個比喻,他談這些時,江梓變得格外安靜。長久的沉默后,她說:“這個隱喻過于直接和簡單,不過,倒可以隱喻很多東西,包括所有堂而皇之的東西,比如祖國,比如高尚,比如人世?!?p> “江梓,你大學(xué)念的是哲學(xué)系?”
“我在哲學(xué)里迷了路,想抽身出來,可沒撇干凈,腳上沾著一層爛泥,弄得我沒法好好走路?!?p> “這些話在山下千萬不能說?!痹S文錚說。
“我知道,我在山下有個花園,在別人看來萬紫千紅?!苯髡f,“虛偽讓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