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在一片爛漫的春光里,我又見到了那個有明亮眼睛的少年,原來他叫李世民,是李家的二公子。家宴之上,他穿著深藍(lán)色的褂子,袖口繡著暗紅色的錦云紋,多了幾分沉穩(wěn)莊重,但眼神依然清明自由,他看著我,笑著說,“原來你叫觀音,觀音不是男身嗎,你怎么是個女觀音。”那一年,我七歲,他十一歲。
八歲的長孫觀音仍然每月定期會有幾天在無需山的四季中游蕩,或者背著大大的藥筐跟在師父身后。但是時長可以看到一位青衣少年出現(xiàn)在我身邊,他比我高出一頭,替我背起高高的藥筐,在春日我們一起吹柳葉折成的小笛,在夏日偷偷藏在師傅的書洞躲熱,在秋日他會將一支金黃的野菊插在我的鬢角,在冬日一起為山下的窮人家送去過年的寒衣。
九歲時,自己第一次吃榴花酥,甜甜軟軟的,真是好吃。他低頭看著我,輕輕說:“音兒,你吃了我的榴花酥,這一輩子可不準(zhǔn)再吃別人的榴花酥了?!币还膳饔可衔业男奶?,感覺臉上發(fā)燙,燙到了耳根,這酥更香更甜了,“好,”我傻笑著點了點頭。九歲的自己,動了情。
那一年,我十歲,我看到他的臉上有了憂郁和憤怒?!笆烂窀绺纾阌惺裁葱氖聠??”“音兒,你今天為什么要把簪子給那個老婦人?!薄八蓱z了,那樣的年紀(jì)還在街上乞討,我想幫助她?!薄澳憧芍饷孢€有數(shù)不盡的像她一樣可憐的人,你幫得過來嗎?”我默默沒有說話,他嘆了一口氣,說道,“百姓受苦,帝王何以為君?!蔽铱粗麍砸愕哪橗?,心中有幾分迷惑和不安。
十一歲那年,少年穿上了戎裝,要離開洛陽去往他地駐守,當(dāng)我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囊,我失意的站在他面前,心中無限的不舍與惶恐,不舍那些我們彼此陪伴度過的時光,惶恐這年少的情誼要戛然而止,還有自己少女的情絲也便在未來的漫漫長日中斷絕了。
他輕輕摸著我的頭發(fā),說:“音兒,我要隨父親到太原去駐守,這塊玉佩是我出生時母親專門給我做的,從不離身,你拿著它,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
我接過玉佩,小心翼翼的捧著,“世民哥哥,你還會回來嗎?你們?nèi)叶嫉教?,我偷聽父親說,你們似乎去了就永不回洛陽了?!?p> 他微微笑了笑;“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會回來,我要回來迎娶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我怔怔看著他的眼睛。
“傻瓜。”他笑著將我摟進(jìn)懷里,“當(dāng)然就是你?!彼谖叶叺?。心中如暖春初陽,溫暖而甜蜜,一時竟有些哽咽。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濃情蜜意的抱著我,他的胸膛還不夠?qū)捄瘢菂s讓人安心的很。
“放心,我會回來的,待到你十五歲,及笄之年,我便來迎娶你,做我的新娘?!?p> “恩,我會一直等你的?!蔽覉远ǖ狞c了點頭。此生都不會忘記。
如今,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但一切卻并未如我所愿,命運將冰冷的現(xiàn)實澆在我的頭上,我失去了我的爹爹和娘親,失去了安穩(wěn)的生活,也失去了往昔的諾言,今時今地,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在及笄之年成為你的新娘了。
一切都消失了。
黑暗,是黑暗,春光沒有了,柳色沒有了,艷陽也消失了,沒有了無需山,沒有了洛陽,沒有了少年明亮的眼睛。無限的黑暗包裹著我,絕望而又無助。我在黑暗里狂奔,想要尋求一絲的光明與溫暖,卻沒有方向,我大聲疾呼,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想倒下,但卻拼命告訴自己,不可以。
是殺戮,是仇恨,是順著屠刀滴落在沙地上的鮮血,鮮血一點一滴匯聚,成了蜿蜒的河流。我看到,父親倒在了河邊,母親也倒在了他身邊。河流越來越寬,留到了我的腳下。
我看到纖夫被麻繩磨破自己的肩膀,一口血噴在了前面人的油膩的頭發(fā)上。我看到老叟將枯瘦的小孫孫埋在了自家的屋檐下,甚至沒有一塊裹尸的白布。我看到一個年少的孩子舉著寒刀刺向前面的兵丁,轉(zhuǎn)身卻被馬上的將軍從身后砍下半個臂膀。那哭腫的眼睛,那得疫病的身體,那饑餓的面孔,這一切,讓我痛苦萬分。
誰,可以將這一切結(jié)束!
我知道,淚水從我眼角流出,我知道我在哭泣,我想醒來,卻無法擺脫這如墨的黑暗。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摸著我的額頭,那樣溫柔而寬厚,淚水被輕輕拭去,一方?jīng)鰶龅呐磷颖环胖迷谖业念~頭上?!安慌?。”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聲音從遠(yuǎn)處縹緲而至,在我耳邊留下一片安心。
黑暗該散盡了吧,這可是春日呀。
感覺自己睡了許久許久,隱隱約約好像不斷有人進(jìn)出軍帳來看自己,絮絮叨叨說著什么。我猛地驚醒,額頭上已經(jīng)滿是汗珠。屋子里光線很暗,似乎是入夜了。
緩了緩神,四下瞧了瞧,才發(fā)現(xiàn)床邊趴著一個人,似是睡著了,卻緊緊握著我的手,看這身形,我心里微微一緊,竟有些害怕,是你嗎?我心里暗暗喊道。
我輕輕搖了搖他,真的是你嗎,“世民哥哥?!?p> 他猛然坐起,歡喜的看著我,“音兒,你醒了”。
是你,竟然真的是你,你變黑了,不似從前白凈,兩鬢還生出了淺淺的胡疵,卻顯得更有男兒風(fēng)骨。
你眼睛像小時候一樣明亮干凈,總是用含笑的的眼神看著我,只是此刻卻布滿了血絲。
你的腮邊沾了血跡,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你受傷了嗎。
是你,真的是你。我終于見到你了。
“音兒,不要哭,對不起?!鼻赝踺p輕摸著我的頭,聲音中帶著幾分愧疚。
他向前靠了靠,將我攬到胸前,“不要怕,從今以后我會保護(hù)你”。低低的嗓音字字鏗鏘,逼得我的眼淚不住地掉,這一刻,我懸著的心終于安了。
四年,一段很漫長的歲月了,桃符幾度翻新,月亮圓缺不停,春風(fēng)不知多少次的吹綠了岸頭,又將銀霜無情的灑下大地,輪回不知的經(jīng)營著人間。
蒼老而寬厚的天地,并沒有因為四年時光而改變,但少年已經(jīng)長大成為傲然立于天地的男兒,褪去了青絲長衫,披起銀光鎧甲,他已經(jīng)歷風(fēng)雨艱難,看明白人情冷暖,甚至品嘗過殺戮與鮮血,他的眼神堅毅而鎮(zhèn)定,甚至透著幾分凌厲。
少年已經(jīng)長大了,而我也長大了,不容任何人辯駁,歲月改變了我們,我們的身份,我們的心境,我們對著人間的態(tài)度與執(zhí)念。再見,少年與我皆不再是當(dāng)年的幼稚模樣。
不知會是怎樣,但我相信,我們之間的懂得不會變。
我相信,那份情感依然如初。
我想說些什么,但不知該怎么開口。
你知道嗎,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我想告訴你,我的爹爹和娘親被暴君殺了,懦弱的我甚至沒有去見過他們最后一面,從此我沒有了雙親,我沒有了家。
我這一路都在找你,我走了好久好久。在路上,我看到好多乞討的婦人,他們衣衫襤褸,饑不果腹,我明白了你當(dāng)日的憤怒與憂愁。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我日日佩戴著你給我的玉佩,等著你來。
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在他懷中微微抽泣著。我不愿如此軟弱的哭泣,但我太累了,太惶恐了。我多想安心的哭上一哭,多想肆無忌憚的嚎啕大哭,為我失去的雙親,痛罵暴君的不仁,為我這些日子的擔(dān)驚受怕和故作堅強,訴說自己有多么不容易。
但我沒心力去這樣,只是靜靜地伏在他的懷里,讓兩行清淚緩緩落下。
他輕輕摸著我的頭發(fā),沒有說話,溫柔而緩慢,分享著我的悲傷。
“秦王殿下,阿音醒了嗎?”一聲厚重的男聲傳入軍帳,隨后幾個將士便涌入帳中。
我起身抬頭一看,心中歡喜,是大哥。幾年不見,大哥成熟了許多,記憶中的眉眼,但身形更加健壯挺拔,膚色黑了些許,反而顯得穩(wěn)重可靠,只是看上去精神很是憔悴,眼角眉梢透著幾分疲憊與憂郁。
他看到我,一把將入我拉入懷中,大哥從不曾這樣抱過我,我感到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心里一陣酸楚,我和大哥,長孫家,只剩下我們彼此了。
進(jìn)屋的還有軍師道長和那日的副將,軍師捻捻胡子,看著我,道:“想不到這位長孫家的小弟竟就是長孫家的小姐,怪我眼拙呀。這些天,真是多虧了長孫姑娘,救了軍中的將士,將士都感激不盡。”說著就要彎腰向我一拜。
我急忙攔住,“軍師這樣我可真是承受不起,我學(xué)醫(yī)本是要治病救人?!?p> 軍師笑笑,說:“長孫姑娘胸襟,可容天下?!甭牬速澴u,我心里倒有幾分害臊,忙說,“軍師叫我阿音就好了?!?p> 這時秦王走過來,輕輕說:“你餓了吧,你知道嗎,你已經(jīng)睡了一天一夜了。”
“真的嗎,我真的是太困了,你一說,我還真餓了?!蔽业馈?p> 秦王微微笑了笑,向副將遞了一個眼神。
下山以來,日日擔(dān)憂,還沒有踏踏實實吃好一頓飯。前幾日,日日夜夜又守著那些將士,不覺得餓,此刻卻覺得身體虧得很。
怕我一時腸胃難適,便給我準(zhǔn)備了雜糧粥,就著鹽焗雞胸,豆芽肚絲,各種腌制的爽口小菜,我胃口大開,足足喝了三碗,還不滿足。秦王覺著不宜一下子吃的太多,忙搶下我的粥碗,我只好悻悻作罷。
飯間聽著大哥的講述,我方知原來秦王早已想到,楊廣會拿我長孫家開刀,月前便往洛陽趕,無奈楊廣動作太快,待他們趕去,父母雙親已經(jīng)慘遭殺害。
正是哥哥他們救下父母的尸首,將爹娘入土。大哥他們看到我的通緝令,料想我逃過一死,便留在洛陽附近尋我,不料竟與我錯開了。
“那你們可去師父那里尋我?師父還好嗎?”我問道。
“我們?nèi)チ饲逅畮煾傅淖∷?,但沒有見到人,住處與幾處山洞也閉了門。但住處整潔如常,定是日日打掃,我想清水師父也許暫時到了別處居住?!鼻赝醯?。
我點點頭,師父在山中深處,確是建有住所,以備不時之需,一時躲避也是可以的。我安了安心,沒有連累師父便好。
“父親,母親葬在何處?”我問道
”就在無需山上。在你幼年時常玩樂之地,不易讓人發(fā)現(xiàn)?!按蟾绲?。聽到這些,我便也按下了心,爹娘入土為安,定可早登極樂。
說話間,一個兵甲前來回事,大哥起身離去,只留下我和秦王。
我怔怔盯著燭光,心中忽然久違的安樂與自在,仿佛羈旅之人終于看到了家鄉(xiāng)的碼頭,放下了許多說不清了憂思。
秦王看到我出神,輕輕道:“音兒,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他們報仇。他日重回洛陽,我們一起去祭拜?!?p> 我不覺一驚,想起他之前那句:“對不起”。他定是看到我長孫家被牽連心中歸咎難安,方才這般自責(zé)。
心中嘆了嘆,我輕輕道,“世民哥哥,爹爹和娘死于暴君,爹爹祭國娘祭情,我心里都明白。那暴君要殺什么人,名義不過是個借口,人命在他眼中如草芥,有多少人死在了他的屠刀下?!?p> “長孫大人終究因為我李家罹難,而你也因為這一切失去至愛之人?!彼⑽㈤]上了眼,有些痛苦道。
我撥了撥燭火,說道:“這一路上我看到很多苦難,那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更讓我明白這世道需要一個真正的仁君明主?,F(xiàn)在群雄并起,相互征伐,以后還會流數(shù)不盡的鮮血,這世上如我們這般經(jīng)受死別的人只怕還會有很多?!?p> 他沒有說話,似有所思。
看著他,我繼續(xù)道:“但我相信,定有一個真正堅毅正直,將百姓放在心上的人去平息這片土地上的戰(zhàn)火,創(chuàng)造一個安穩(wěn)祥和的天下,定不再讓任何一個人無辜失去至愛。”
他睜開眼睛,那雙明亮干凈的眼睛,那雙增添了凌厲的眼睛,放射出一道光芒。
“你真的相信?”他也看著我的眼睛。
“我相信,永遠(yuǎn)也不會變?!?p> 他摸摸我的頭發(fā),微微笑了笑,道:“好。我也相信你?!?p> 夜色見深,但是因我白日里一直睡著,加上心中輕松了許多,便一絲睡意也沒有。心里還牽掛著那不多幾個出了痘的小兵的身體,秦王便陪我一起去看了看他們情況,經(jīng)過之前幾次下針之后,這些人的痘已經(jīng)大多褪去了,接下來幾日按時吃藥便沒有什么問題,這是最后幾個出痘的小兵,因此單獨一間帳子,防著傳染給他人。其他病情輕的人,如今早已沒了傷痛,參加了日常的訓(xùn)練。
這疫情,總算是沒有給秦王的軍隊造成大的傷害。
看罷小兵,夜已經(jīng)很深了,秦王將我送到帳前,便也回去休息。
掀簾進(jìn)賬,才看到大哥竟在帳中等著我。
作為長子,也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大哥一直是謹(jǐn)守規(guī)矩,冷靜而謙和。有了關(guān)于他的記憶,他便是那樣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從不與我大聲嬉鬧,更不會做惡作劇,他會把我喜歡的東西都分給我,但是他可能不知道我到底喜歡什么。他會把我身上的落葉輕輕摘掉,卻從不給我主動摘一朵新開的桃花。古板而穩(wěn)重的大哥,是一個約束我的老師傅,不是我的好玩伴。
四年前,大哥離開洛陽去往太原,我心里不舍也開心,我為他的衣角上修了兩片小小的竹葉,愿他平安康健。
如今,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驟然離世的雙親,讓我們意識到自己血緣上的孤獨,多了一份依賴。
飯間談話,大哥話并不多,也許是因為秦王的緣故。
相對坐在桌旁,大哥笑了笑,道:“看到你沒有事,我心里的石頭便落下了。我知道,父親一定會把你送出來的,只不過,你膽子也太大了,世道這么亂,自己往這邊跑。”
“我現(xiàn)在不是沒事,大哥,父親母親保佑我,一定可以安全尋到你們。”
“如今找到了你,便不得不為下一步打算。阿音,我們在這里已經(jīng)耽擱了太久,接下來盡快要南下。我仔細(xì)想了,想要明天送你回長安?!贝蟾缯f道。
“明天就去長安。”我詫異。
“對。軍隊中不適合留下女子,不和規(guī)矩,這一次行軍,得數(shù)月有余,行軍打仗你的身體也吃不消。回到長安更加安全,你的大嫂會在家中等你,照顧你的周全。你看怎么樣?“大哥盯著我問道。
我沒有說話,隨軍遠(yuǎn)行的確不合適,回長安是情理之中,只是剛剛相見,便立刻分開,我心中的有幾分不舍與難過。但看大哥的態(tài)度,是十分希望我可以盡快回長安了,不然也不會今日如此夜深便來和我說這些。
他說的隊,秦王他們已經(jīng)耽擱了太久。
“好吧?!蔽尹c點頭,答應(yīng)了他。
“好?!贝蟾缛玑屩刎?fù),笑了笑,停了半刻,又道:“你長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