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朝有炊煙暮晚霞

　　再次走出玉京殿，身邊人卻成了暮晚。

　　“怎么不見你的貓啦？”

　　暮晚一邊帶著望舒，朝自己走了上千遍的路走去，一邊閑聊。

　　“小白說，等毛長出來了再見人?！?p>　　“你啊，養(yǎng)一只神獸還不夠，還又養(yǎng)只鳳凰，要是那些弟子知道，他們肯定羨慕死了?！蹦和磬洁熘?，可不嘛，她這當(dāng)師姐的都羨慕！

　　翻過好幾座山，才終于看到一處村落。

　　暮晚腳步漸緩，望舒問：

　　“師姐，我們到了嗎？”

　　村子坐落群山之間，因遠(yuǎn)離世俗而悠然自得，也因此窮困。

　　朝有炊煙暮晚霞。

　　暮晚凝視村子良久，濕了眼。

　　“玄靈太歲，八百年來，一直庇佑著村子。村民為它在山頂建了神社，那里應(yīng)該能見到它?！?p>　　“山上靈氣充裕，一般不出兇獸。走進(jìn)山里，能看到一條路，村民經(jīng)常沿它上山祭拜?！?p>　　暮晚聲音平靜的交代著，望舒不由疑惑道：“師姐，你不去嗎？”

　　暮晚眼圈發(fā)紅，她深吸口氣，帶著濃重鼻音：

　　“不了，我…還有些事情要辦?！?p>　　看著暮晚走進(jìn)村子，望舒心中雖疑惑不解，卻也沒多問。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背后。

　　望舒一路上，遇見了三兩村民，得知她也是來祭拜的，熱情說道：

　　“這么小的姑娘都知道感謝山神，日后必定福報無量啊?！?p>　　“誒，那是誰家姑娘，長這么標(biāo)志，以前怎么沒見過？”

　　山路是村民用腳踩出來的，崎嶇不平。山泉汩汩，精怪上竄下跳，寂靜山林深處，反而更熱鬧。

　　雙手磨的破皮，望舒趴在一塊巖石上喘著氣，終于看到一間簡陋茅草亭。

　　走近看亭子里，立有泥土雕塑，應(yīng)該是神社了。

　　只是在別的神社，那雕像要么眉目慈祥，要么肅穆端莊，而這玄靈太歲卻是個小娃娃形象。

　　她扎著丸子頭，七八歲孩童樣貌，一手抱著只肥兔，一手拿著木牌，上面歪七扭八的刻著：

　　“心誠則靈?！?p>　　“誒，又一個來看玄靈的，哈哈你跪上個把月，她就出來見你啦！”

　　望舒抬頭，淡淡看了眼在樹上亂竄的松鼠精，“去喊玄靈出來，回頭我給你找個壯實(shí)的大松鼠精。”

　　“見鬼，這人…居然能聽見俺說話！姐妹們快來，又來了個小妖！”

　　望舒抱著那玄靈太歲雕像一頓調(diào)戲。一群精怪嘰嘰喳喳的，沒有一個是太歲，自己跪也跪了，拜也拜了，總不能真跪一個月吧？

　　就算她跪的起，星野也等不起了。

　　實(shí)在沒辦法，她靈光一閃，從蒲墊上起身，嘴角噙著笑，胸有成竹的走向雕塑。

　　雕像和神明總是有聯(lián)系的，這玄靈太歲應(yīng)該和雕像一樣，就是個七八歲小孩。

　　望舒又是捏她臉，又是打屁股，都做到這地步了，玄靈太歲還是不出來。

　　她用術(shù)法在木牌上刻字，那歪七扭八的“心誠則靈”四字，搖身一變，成了“玄靈慫包”。

　　想了想，還不夠，望舒又高高舉起那雕像，一邊使勁兒掄，一邊大喊：“一，二，”

　　“住手！”一道童聲響起。

　　“三…”望舒仍不停，眼見雕像就要脫手摔碎，突然靈光一閃，雕像穩(wěn)穩(wěn)飛回了廟臺。

　　“大膽刁民，竟敢玷污山神雕像！你是哪家毛孩兒，今年糧食收成減半！”

　　朝暮晚循著記憶，走至一間茅屋前，佇立良久。

　　塵封多年的復(fù)雜情感，一朝觸碰，頓時澎湃涌上心頭。

　　“喲，誰家大姑娘，找誰呀？”

　　暮晚正發(fā)著愣時，一個粗布衣裳的婦人從屋里出來，拿衣裳擦著手說道。

　　“怎么哭啦，是不是有啥事兒，和家里人吵架啦？”暮晚眼淚止不住的掉，婦人連忙招呼著給她擦淚，帶她往屋里走。

　　暮晚看著熟悉的屋子，看著蒼老到有些面生的婦人，千言萬語哽咽在喉。

　　“咱家也沒啥吃的，你先將就喝碗湯吧。”

　　清湯寡淡，暮晚未做聲，端起瓷碗就喝。

　　“咳，咳咳咳…”暮晚眼淚落進(jìn)湯里，她抹掉眼淚笑盈盈說，“真好喝?！?p>　　“好喝也慢點(diǎn)，別嗆壞了。云霄，一會兒去山上采點(diǎn)山藥，給姑娘補(bǔ)補(bǔ)?！?p>　　婦人大聲招呼著。

　　“不了，我一會兒就走。”

　　暮晚神情緊張，環(huán)顧四周，只看到了這一位婦人，試探著問道：

　　“您家里，當(dāng)家的那位…”

　　“唉…老頭子前些年，去啦。”

　　婦人不甚清亮的眼睛里，流過一絲悲傷。

　　暮晚端湯碗的手一顫。

　　老頭子前些年去啦……

　　一言激起無盡回憶。

　　她在進(jìn)玉京以前，是這家人的女兒。

　　一家人早年遷進(jìn)山里，父親原先是朝廷小官。

　　吃不慣粗糠穿不慣布衣，本就脾氣暴躁無常的父親更是如瘋魔了一般，整日打罵他們兄妹。

　　“叫你偷吃，一天天不干活，就知道吃，你就是頭豬，連豬都比你強(qiáng)！”

　　又一巴掌扇在臉上，暮晚哭到斷氣，可那父親也不停手。

　　“別打了，晚晚就是多吃了塊肉，咱家又不是吃不起，別打了！”母親在一旁苦苦勸著，她不敢攔，否則男人連自己也要打。

　　“就是把她賣了，也不值一頭豬！”

　　男人惡狠狠的一腳踹開朝暮晚，暮晚一下撞在木門上。

　　“給我滾，這個家不要你，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拳腳如麻，踢爛的是驕傲；辱罵如刀，剜透的是自尊。

　　某次，七歲的朝暮晚被打的渾身是血，她終于下定決心，在某個雨夜，逃出家門。

　　她跌倒又爬起，瘋狂奔跑，身后無人追趕，她卻有如被洪水猛獸追趕一樣，片刻不停，生怕剛一停下就被吞噬。

　　她離開了噩夢一樣的家。

　　舊夢如潮…

　　一個面容熟悉的青年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打斷了她的回憶。

　　“姑娘，家里簡陋，看你像外面人，不如我?guī)闵仙娇纯?？?p>　　朝云霄俊朗的面容，溫和的笑著。

　　“也好，麻煩大哥了?！蹦和泶鸬馈?p>　　她仔細(xì)的注視著面前青年，在回憶里比對著，目光近乎貪婪。

　　青年都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了。

　　緩緩走至小院，這一去，就真的再也不回了…

　　暮晚回頭，貪戀的看著婦人，久久未動。

　　青年疑惑的看著她，“姑娘怎么了？”

　　暮晚淚光盈盈，低低喚道，“娘，保重?！?p>　　“閨女說啥？大娘老了，耳朵聾啦?！眿D人佝僂著背，笑吟吟的問。

　　“我說，謝謝大娘，大娘保重身體，我…這就走了?！蹦和砼D出笑容來。

　　此生，再不相見。

　　朝暮晚也不知，她剛剛到底是怎么忍的住眼淚的。

　　“我還想著，外來人不會爬山，得磕絆幾回呢，沒想到小妹妹比我還快呢?！?p>　　小時候，他們經(jīng)常一起爬山，每次都是暮晚爬的快，把朝云霄甩在身后。

　　每次爬到橫亙盤踞著的老樹根哪兒，朝暮晚都會不小心絆倒。

　　這次，朝暮晚低頭看著那蜿蜒的樹根，本已跨過去的腳又挪回，她尖叫著，笨拙撲倒。

　　一雙穩(wěn)健的手及時扶住暮晚，“你這急性子，讓我想起來我…”

　　“想起來什么？”暮晚抬頭看著朝云霄，希冀的問。

　　“想起來，我妹妹。”青年鼻子微紅。

　　“我…我也有一個哥哥?！?p>　　青年疑惑的看著暮晚。

　　“朝里炊煙，暮晚霞。哥，你和娘，都沒問我叫什么?！贝丝?，她終于淚流滿面。

　　朝云霄停下腳步，眼睛瞪大，緊張到結(jié)巴，不可置信的問：

　　“你，你是暮晚？”

　　聽到他顫抖的聲音，暮晚臉上掛著淚珠笑起來，“你和娘居然不認(rèn)得我了，這些年，肯定沒人想我?！?p>　　青年仍在震驚中沒回神，他緊張到重復(fù)著，“暮晚，暮晚…”

　　“這些年，過的好嗎？”兩人同時問道，連聲線，都是一樣的顫抖。

　　暮晚先開的口在，心底細(xì)數(shù)這些年來的樁樁件件，千頭萬緒到嘴中，唯余三字：

　　“我很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