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你后悔了嗎？”躺在姥姥家的床上，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已經(jīng)好多年--五歲之后--沒有在姥姥家過夜了。這些年來，他們家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兩間低矮的土拉房。
“后悔什么？”小姨躺在我的身邊，滿不在乎地說。“好啦，小七，你還小，不懂！睡吧！”
小姨并不想和我多說什么，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個孩子，雖然她只比我大九歲。她此刻心情應該十分激動，或者說十分開心。因為她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哪怕姥姥在旁邊一直不停地辱罵著她，她的嘴角都掛著一絲微笑。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小姨就早早的起床梳洗打扮了。她也沒什么好打扮的，除了男孩子家昨天剛送來的新衣服新鞋子--紅色的羽絨襖，黑色的褲子，紅色的鞋子--她什么都沒有，不過就是清洗一下臉龐，梳了個辮子。年輕的臉龐即使沒有任何修飾，但喜悅的心情中也會顯得光彩照人。
沒過多大會兒，小姨同村的幾個小閨蜜就結(jié)伴過來，也沒帶什么禮品，不過就是說幾句貼心話而已。從她們的談話中可以知道，要不多久她們也要出嫁了。
姥姥很討厭她們，這討厭里多少也夾雜著嫉妒與對小姨不爭氣的痛恨。是啊，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風風光光出嫁，然后借此機會要要一大筆彩禮！而小姨現(xiàn)在先和人私奔，從名節(jié)上來說，她已經(jīng)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了。無論嫁給誰，都甭想要什么高價彩禮了！“哎……人家養(yǎng)個閨女指望能撈點啥！我這下好了，養(yǎng)個賠錢貨！給我丟人現(xiàn)眼！”姥姥的話向來沒有顧忌。
小姐妹們很快就撤了，天也早已大亮。姥姥用清水做了兩個荷包蛋，端過來讓小姨趕緊吃，吃完就可以滾蛋了！一直喜笑顏開的小姨在吃荷包蛋的時候，我看到她低頭落下的淚。那淚水滴在了碗里，因為荷包蛋的阻攔，并沒有泛起什么波紋。
“小姨……”我忽然想起來母親要我轉(zhuǎn)達的話?？墒?，話到嘴邊，我又說不出來了。我覺得我就是不說，小姨也是知道的，這條路是她選的，她必須對自己負責，也只能對自己負責。沒有人為她承擔什么！以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沒有。
“小七……別難過，小姨是出嫁，出嫁你知道嗎？是結(jié)婚。今天是小姨大喜的日子，你應該高興?！毙∫炭闯鰜砦覍λ牟簧?，以及對她未來的擔憂。她說完又呼啦兩口把碗里的蛋和湯都倒進了嘴里，然后滿臉露著燦爛的笑容轉(zhuǎn)向我?！靶∑?，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很開心，我終于離開這個家了！我終于……終于自由了！”只是……那眼角深藏的淚水，還是被我看到了。
小姨這些年雖然沒有出門打工給姥姥掙錢，但是為這個家也沒少做貢獻。我之前說了，姥爺是個孤兒，被這村子里一對不能生育的夫妻收養(yǎng)著，后來這對夫妻去世了，他又過繼給這對夫妻的堂弟，他堂弟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女兒出嫁后，姥爺?shù)奶檬逡踩ナ懒?。這些人雖然都沒有給姥爺留下什么家產(chǎn)，但卻留下了許多土地--姥爺繼承了兩個家庭的土地。
幾年前，農(nóng)機使用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普遍，耕地基本上還是靠養(yǎng)牛和人工。姥姥和姥爺?shù)纳眢w狀況，打理這些土地，確實十分困難。所以小姨和舅舅在很小的時候就幫忙承擔了家庭的田間任務。印象中，父親母親每到農(nóng)忙時候，也要來姥姥家?guī)椭鯉滋臁?p> 她一定是累怕了！
又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個怯懦的男孩聲，我沒有聽清他說的什么。小姨聞聲便欣喜的從床上跳下來，奔到了門外。
“你來啦？”小姨滿臉的幸福。
“嗯，我來接你了！”那男孩推著個新自行車--沒有帶大杠的自行車--安靜地在門口站著。他大概不到一米八--因為小姨身高我是知道的，一米六七的樣子，他只比小姨高大半個頭--一張娃娃臉上帶著忐忑與不安，再加上穿著與他年齡不符的西服，使他看起來挺奇怪的。
但總體來說，這個小姨夫長得還算清秀，沒有給人一種邋里邋遢的齷鹺感。
“你來啦！進屋坐吧！”姥姥故意拉長著聲音，帶著很明顯的鄙夷。
“不了……我……俺娘……我來接萍兒……”那男孩--不對，應該是我小姨夫了--見到我姥姥立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頓時滿臉通紅?！拔覀兗胰硕荚诩业戎亍?p> “接吧、接吧！趕緊走吧！”姥姥帶著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那感覺似乎在表達她都不能看他。“他大（爸），趕緊放炮，讓他們走！”
姥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了出來，還沒開口，聽姥姥這樣說，便又轉(zhuǎn)身回屋拿了一串小炮。他把它隨意的往門口地上一放，又一瘸一拐蹣跚地走進廚房，拿出一盒火柴把它點上。
“那俺大、俺娘，我們走了！”小姨回屋把母親讓我給她帶的衣服拿著，坐在了小姨夫的后座上，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沒有把母親買的被子帶走，我想她也沒法帶走吧！畢竟車子太小了。
姥姥還沒等他們走遠，便在門口咒罵起來。我不明白姥姥到底咋想的，這個時候還有必要這樣嗎？！
小姨走后不久，我也就和姥姥姥爺辭了行?！袄牙?、姥爺，我也回去了，家里沒人，狐貍從昨天到現(xiàn)在還沒吃東西呢！”其實，離開姥姥家不需要任何的借口，他們不會挽留我的。
“小七，你別回去了，這馬上就過年了，你爸媽不在家，今年來我們這過年吧！等會兒我讓你姥爺去和你爺奶說一聲去！”但不論怎樣，姥姥每次也會客氣的留我。
“不行，我得回去！我媽都安排好了，今年過年還在我爺家，我哥明天也回來了……”我哥是死也不會來他們家的，這點他們心里很清楚。
“那也不用著急走，再住兩天吧！”看吧，姥姥并不是一個強求的人。
“不行、不行，我得走了，我四奶還等著用三輪車呢，她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的，讓我早點回去，他們還得指望這個三輪車拉東西呢……”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客套里，姥姥把我送到了村頭的路口。
“姥姥，我走了?。 ?p> “哎喲！我說你這孩子，要留你兩天住下，你非要走！怪不得人家說，外甥是個狗，吃飽他就走……”
“我走了……回去吧……”
當我轉(zhuǎn)身上車，雙腳一蹬，離姥姥越來越遠的時候，我的心才越來越輕松。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你明明知道和她很親很親，可是相處下來，你就會覺得很遠很遠。她的心里誰都不愛，她愛的不過是她自己。
姥姥的自私有時候特別可怕！她不愛她的丈夫，甚至鄙視她的丈夫。丈夫?qū)λ齺碚f算什么？我想，也不過就是一種生存的砝碼，因為一個本身帶有先天殘疾的女人如果不結(jié)婚，那應該會讓人感覺更加的怪，更加的沒法在社會存活。她無法對抗這種偏見與不公。
她不愛自己的子女。對女兒的態(tài)度不用多說。對兒子她也是不愛的，她對舅舅的指責與咒罵并不比咒罵女兒少多少。那些詛咒舅舅出車禍，詛咒舅舅斷子絕孫的話語，她隨口就來！所以，她也并不愛她的兒子！她不過指望著他給自己養(yǎng)老，又或者只不過證明她也是一個有兒子的人。
她的一生都在證明她和別人一樣，和正常人一樣！可是，這也是她恰恰與眾不同的另一個地方。
哥哥明天回家。這些年，他越來越不愿意回家。他不回來，我們就得隔三差五的去看他。之前都是爺爺去，每隔一個星期去一次，給他送一些換洗衣物，還有饃和醬豆之類的吃的--都是一些現(xiàn)成的食物，熱熱就可以吃了。送的東西并不能維持他兩個星期的伙食，不過是想著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他平時還是買著吃的多一點。而這次母親回來之后，給哥哥送東西的任務就交給了我。用母親的話說，哥哥這兩年花錢越來越厲害，每次給他留的錢都很多，但是不到學期末，他就花得一分不剩，這點母親很是惱怒！
“你說，我每次給他留的錢，比你多好幾倍……怎么想都想不通他咋花的？！”母親對他信不過，決定以后錢都打給我，我定期給他送過去。美其名曰，就是量化他的開銷。所以，我只好每隔一段時間跑城里一趟去看他。
哎……小姨結(jié)婚，他還不知道呢！想到這，我不免又傷感起來。小姨是最疼哥哥的，那段時間--在姥姥家生活的那段時間--小姨為了救哥哥，不知道挨了舅舅多少打！我可都是親眼所見。
“小七，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爸媽，就咱小姨對我最好了！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報答她！也要給她報仇，把舅舅打我的，還有打小姨的那些傷，一點點的還回去！你就等著瞧吧！”哥哥八歲時候說的話，現(xiàn)在還在我耳邊回響。
可惜，沒有誰會等著我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