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四爺家葡萄架上的葡萄被大風吹落一地,天上下了一陣雨,又放晴了的時候,母親還沒有回來。
她已經(jīng)去縣城兩天了,和她同去的四嬸都已經(jīng)回來一天半了。
“四嬸兒,我媽媽怎么沒回來?”那天下午,當四嬸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村頭的拐角,我黯淡的眼神里立馬放出了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來——母親沒回來。
“哦喲喲!小七,這么大熱天的,你一直在這等著??!”四嬸見我饅頭大汗,心疼的托著我的小臉?!澳銒尳裉觳换貋砹?,她給你哥剛賃好房子,估計得兩天收拾呢!”
“賃房子?”
“是??!你哥不是要去一中上學了嘛!你媽在一中旁邊給你哥賃了個小房子,又給他報了個暑期培訓班......”
“我哥哥不是沒考上一中嗎?”
“就差一分......花點兒錢......不就好了嘛!”四嬸壓低著聲音,躬身趴在我耳邊說。
原來,這陣子母親天天和四嬸往縣城跑,就是為了哥哥上學的事,她并不甘心自己的兒子沒有進入全縣最好的初中。
四嬸家庭出身很好。她在家里排行最小,具體兄弟姐妹幾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的父母曾是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主要領(lǐng)導干部,她的哥哥姐姐在其他縣市也都有份體面的工作。她本人也是一名高中畢業(yè)生,是目前我們村的女人里,學歷最高的。她還有一個叔叔在縣城某機關(guān)工作,聽說權(quán)力很大。
像她這樣的家庭出身,按理說是不可能下嫁到我們家的,特別是嫁給我那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四叔。我想,她對這段婚姻,應(yīng)該也是極度不滿吧?
不滿?又能怎樣呢?她身體不好,天生的骨盆問題,使她的左腿比右腿不但短了一截,還異常的纖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她的皮膚也不好,手上、臉上、脖子上......但凡能夠看到的地方,都布滿了斑斑點點的傷口,就像剛裂開的一樣,但事實上一直都存在著。這些傷口,也使她的身上總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氣味......
聽母親說,四嬸嫁過來的時候,帶來了許多嫁妝,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也是四嬸的父母出錢蓋的。所以,奶奶雖然十分(極度)討厭四嬸,但看著那一座房子以及老實巴交不成氣候的四叔,一切似乎也可以忍著。
同樣的,整個村子的人雖然都瞧不起四叔,但卻不敢慢怠四嬸。因此,四叔在村子里的地位在明面上還是有所提升的。
母親這陣子拉著四嬸往縣城跑,就是去找四嬸的叔叔幫忙,讓他能不能和教育局打個招呼,讓哥哥進入一中初中部。
四嬸叔叔出馬,事情當然很順利,哥哥如母愿,進了一中。只是多年以后,母親再提及此事時,仍然為她的4000塊錢心疼不已!“我和你爸緊衣縮食,過了一年才把這個窟窿堵上!......那可是血汗錢??!”
而那年頭,4000元相當于什么,我還沒有概念。家里新蓋的三間屋子,好像才花費了兩萬多吧。
母親在第三天的上午,終于回來了。而她回來的目的,也是為了走。
“小七......我把你的生活費交給你四奶了,沒有錢,你問你四奶要......你一個人在家,不要亂跑。放學回來就關(guān)上大門。晚上睡覺之前,一定要檢查大門有沒有鎖好,堂屋門也要鎖好......聽到有動靜,你就大喊,你四爺、五爺、三叔、大伯、六爺......他們都能聽到。我前兩天去你姥那,也和你姥說了,讓她沒事就會來看你的......小七......”母親絮絮叨叨的說著,在她看來,一切看部署都是那樣的周密與詳實。
“我知道......”除了配合,我還能說什么呢?
“你......下次什么時候回來?”在把她送到村口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即使她說,我也不會信的問題。
“過年......”
和我想的答案一樣——又是過年。母親永遠不明白,她說的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因為從這兩個字的下一秒開始,我就開始進入數(shù)時間過日子的狀態(tài)了。即使她只是隨口一說,即使我的心里也知道不可信。但是,我仍然控制不住的期待了。
就像《小王子》里狐貍說的:“如果你說你在下午四點來,從三點開始,我就開始覺得很快樂,時間越臨近,我就越來越感到快樂?!?p> 但是,我也永遠不明白,我希望她說實話,又害怕她說實話的這種心情。我害怕那種等待中的煎熬,以及失望后的無助??晌腋ε?.....小小年紀就過著一種毫無期待的生活,那樣,我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
期待,有,總比沒有好吧!
母親又走了。我的生活也回到了......以往的平靜——每天除了非必要的外出,就呆在寬大的院落里讀書、發(fā)呆......
暑假還沒有結(jié)束,孩子們依然肆無忌憚的玩耍著,似乎要把每一天都過得像世界末日一樣。
“暑假作業(yè)有沒有寫完?”
“我們能聊點開心的嗎?”潔麗和小杏現(xiàn)在不但同村,還同班,關(guān)系自然比其他人更加親密了幾分?,F(xiàn)在我和她們坐在一起,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距離感。
“小七,你的暑假作業(yè)寫完了嗎?”小杏轉(zhuǎn)頭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嗯。”我其實也沒寫完。我一直覺得暑假作業(yè),或者其他作業(yè),你只有在老師檢查的前一刻完成,才能體會到一種成功的快感。太早,太晚,都沒什么意思。
“就知道你寫完了!哎......我的數(shù)學有好多不會的,都沒寫呢,眼看著就要開學了......咋辦啊,小七?俺們那個老師最煩人了,寫不完作業(yè)就叫家長!”別看小杏比我大,但智商真的不行,成績從來沒有跳出全班后10名,為此二伯每次從外地回來,都讓小杏退學,要帶著她去南方打工?!澳戏侥切┰煨瑥S里像你這樣的小孩多的很,一個月能掙不少錢呢!你說你這個成績,還上啥?!純屬浪費時間!”
“那你去嗎?”狐貍的寶寶小胖墩在我腳背上打著滾。最近他又長大了不少,還特別的能吃,我已經(jīng)快無力撫養(yǎng)了。
“我才不去呢!俺姐說了,那地方干活可累了,一天要站八九個小時。而且那工廠的氣味難聞的很,很多人都因此得了胃病,吃不下飯。我姐說了,讓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千萬不要像她那樣,聽俺爸的話,去打什么工......”小杏的姐姐小秋——也就是二伯家的大堂姐,去年被二伯逼著輟學,外出打工了。
“是??!我也聽說了?!睗嶜愓f?!鞍?.....俺媽還想讓我去呢!”
“你可別去!”小杏一下子抓住了潔麗的手,緊張的繼續(xù)說:“你要是去了,俺爸肯定更有借口讓我輟學了!我上次跟俺爸還說呢,你都上學,為啥我不管上學!”小杏其實隱藏了一句,她說的時,潔麗家那么窮,她都管上學,為什么她不行?!
“二伯不也說了,如果你成績能在全班占前10名,他就會繼續(xù)供應(yīng)你上學嗎?”我提醒小杏,原因不在潔麗身上。
“好了吧!他這是為難我,明知道我做不到......小七,你看,我啥都不會,老師本來就煩我這樣成績差的孩子,問個問題我都不敢。咱爺咱奶不識字,也沒人教我。我指望啥考前10名?!”小杏明顯的憤憤不平了起來。
“你也別這樣想,二伯這也是激勵你!我媽也經(jīng)常和我這樣說啊,說如果我不好好學習,就讓我出門打工?!毙∨侄帐遣皇菓?yīng)該送別人養(yǎng)?母親給我留的糧食,估計不夠養(yǎng)活狐貍母子和我??!
“俺三嬸那才叫激勵你呢!說真的,俺三叔三嬸真好,對你和天賜哥在學習上真舍得花錢,學費什么的說給就給,不像我,問俺爸要學費,得哭三天......也不知道俺三叔三嬸在北方干啥?俺媽天天說,他倆能掙錢的很!”二伯和二娘一直在南方打工,那兩年南方正是起步階段,掙錢的途徑的門路更多,而且,現(xiàn)在我們這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南方奔赴,也只有我的父母一直堅守北方那片位置,至于他們具體做什么,我其實也不清楚,總之已經(jīng)不拾破爛了,好像還開了個小型廢品收購站。
“別聽你媽瞎說!他們能掙多少錢,我能不知道?掙不了多少,我媽說,到現(xiàn)在我們蓋房子的錢還沒還完呢!”母親說,永遠不要再外面宣揚他們能掙多少錢——我其實也不知道他們能掙多少錢——要和別人說,我們家很窮,沒錢。當然,我也覺得她說的是實話?。∧菚r候,我并沒有見過家里有什么錢。
“算了,跟你說這個干啥!”小杏擺了擺手,臉頰忽然變得緋紅的繼續(xù)說道:“小七......其實......我們今天來找你,是有件事要求你的......”
“什么事?”
八月的風簌簌的刮著,冒冒失失的沖進了院子,吹落了一地綠葉,吹散了一身狗毛.......潔麗和小杏凌亂的劉海下,是兩雙被風吹得瞇成縫的眼睛......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