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和哥哥走回家里，太陽只剩下了紅彤彤的半張臉。
四里多的路程，我和哥哥走了很久很久。
“你們回來了？”剛拐過五爺家的屋角，就看到爺爺嘴里吊著個旱煙袋，靠在我們家門口的墻角坐著。
“爺爺？”我和哥哥異口同聲的喊著，不過哥哥聲音里迸發(fā)出來的驚喜遠(yuǎn)遠(yuǎn)大于我，而我只是普通的打個招呼。
爺爺很少來我們家，父親說因?yàn)闋敔斪≡诖遄永锏淖钅项^，平時比較忙，所以很少來我們家。
我知道不是的。爺爺不來我們家，是因?yàn)槲夷赣H和我奶奶經(jīng)常生悶氣，她們兩個只要一見面就互相看不順眼，總要“叮當(dāng)”幾句，然后各自帶著不滿，憤憤離開，幾個月--甚至一年--兩個人都不帶說話的。
而爺爺夾在中間，自然也很難做?？隙ń?jīng)過一番衡量，覺得還是少來我們家好些。所以，在這之前我對爺爺?shù)挠∠蠛苌?，就像大路上遇到一個老人，和其他普通老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我的爺爺，僅此而已，并沒有太多的其他感情。
但哥哥不一樣，他是爺爺?shù)拈L孫。從出生那一天，他就住進(jìn)了爺爺?shù)男睦铩＜词範(fàn)敔敳唤?jīng)常來我們家，也不妨礙他對他孫子的疼愛。聽村里人說，爺爺經(jīng)常沒事就去哥哥的學(xué)校接他放學(xué)，把姑姑們給他送的點(diǎn)心偷偷塞進(jìn)哥哥的書包里。而這些點(diǎn)心，我卻從來沒有見過。我想，他肯定告訴哥哥，誰都不要告訴，誰也不要給，要哥哥自己好好享用。
“嗯！”爺爺答應(yīng)了一聲，便扶著墻緩緩地站了起來?！斑馈液湍銈冋f個事兒啊……呃……這樣的……你們的爸媽呢……呃……出門打工了……他們呢……呃……”
爺爺在努力的組織著語言，所以話講得吞吞吐吐。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父親和母親出門打工去了，把我和哥哥留給了爺爺奶奶。
父親，又一次偷偷摸摸的走了。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連母親也帶走了。他們兩個聯(lián)合起來騙我和哥哥去姥姥家走親戚，然后趁著我們還沒回來的時候，他們走了。
在我們?nèi)ダ牙鸭易哂H戚之前，他們還問我們兩天后的端午節(jié)吃什么餡的粽子呢？我和哥哥當(dāng)時還興奮的抱著他們?nèi)鰦?，鬧著要吃紅棗餡或者豬肉餡的呢！因?yàn)?，端午?jié)能吃上粽子已經(jīng)是天大的驚喜了，何況還能選擇吃什么餡的！要知道我們以前吃的粽子，都是端午節(jié)過后，四奶奶家的孩子們送的太多，吃不完給我們的啊！
又一次連個招呼不打就走了。大人們總是這樣，為了省點(diǎn)麻煩，完全不顧孩子的心情。
就是要走，為什么不等過了端午節(jié)再走呢？怕那時候就沒有把我們支走的借口了嗎？還是怕過節(jié)的時候別人來家討債呢？
哦，對了，母親前兩天還因?yàn)檫@事唉聲嘆氣，愁著端午節(jié)那天，小姑來爺爺奶奶家走親戚，順道來我們家要債咋辦呢？我們蓋這三間新房子，問她借了不少錢。借錢的時候母親還跟她許諾，等父親出門回來，掙的錢都拿來還她，讓她放心。結(jié)果，父親一回來就被其他要債的盯上了，掙那點(diǎn)兒錢全還給了人家！他們怕沒法向小姑交代，所以才走的，一定是這樣。
相對于上次父親把我哄睡著，偷偷走了，這次父母的不辭而別對我造成的震撼并沒有太大。但內(nèi)心的失落與說不出的難受還是有的。
“所以……以后你們要到南地和我跟你奶住在一塊了。另外，你二伯家的四個孩子也會跟我們一起住……”爺爺說完，把早已熄滅的旱煙袋往墻上敲了敲，又別在了腰上。
“走吧，天都黑了，你奶該做好飯了，咱去南地吃飯吧！”爺爺伸出一只手去拉哥哥，另一只手向前擺了擺，示意我走。
“爺爺……”哥哥忽然間掙脫了爺爺?shù)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說：“我不去！我要留在這里……等爸爸媽媽回來……”我聽到他的聲音里帶著隱忍的哽咽。
我忽然驚訝于他的反應(yīng)，我以為父母的離開，他雖然不至于開心，但是也談不上難過吧？因?yàn)樗?jīng)常和我說，他討厭父母對他的約束。他討厭母親使喚他干活，討厭父親考查他的功課；討厭母親的嘮叨，討厭父親的嚴(yán)厲：討厭他們在家不停地爭吵，討厭他們在家……而現(xiàn)在，他是怎么了？他不應(yīng)該開心嗎？
他終于明白，相對于那些事情，父母的不在身邊才是最討厭的嗎？
“你……跟你說這么半天，你這孩子咋沒聽明白呢？……你爸媽出門打工去了，現(xiàn)在都坐車走遠(yuǎn)了……他們臨走的時候把你和你妹妹交給我了，讓我跟你奶看著你們……他們得等到收豆子的時候才回來，還有幾個月呢！你在這個等啥等，??？”爺爺又重新拉起哥哥的手，試圖讓他跟著走。
“我不去！聽不到嗎？！”哥哥再次甩開爺爺?shù)氖?，抬起滿臉淚水的頭，眼里充滿了怨恨。他已經(jīng)受夠寄人籬下的生活了，去年父母把我們?nèi)咏o姥姥姥爺，現(xiàn)在扔給爺爺奶奶，憑什么他們想把我們給誰就給誰，我們?yōu)槭裁淳蜎]有一點(diǎn)選擇的權(quán)利？！我知道他的感受，和我一樣。
“你！”爺爺氣得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這個寶貝孫子了?！昂美?，爺爺知道你怪你爸媽走時候沒和你說一聲，他們……他們不是怕小七鬧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性格拐得……跟頭驢似的……所以才把你們……”爺爺說到我的時候，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知道他在說我的壞話。
“聽話，跟爺爺?shù)侥系爻燥埲グ 睜敔斠琅f耐著性子哄著哥哥。
“別再說了，說不去就不去！你回去吃飯吧！我和小七吃不上飯，餓死算了！不用你們管！”哥哥說著，拉著我的手就進(jìn)了堂屋，轉(zhuǎn)身又把門關(guān)上，從里面把門銷子插上，拉開屋里的吊燈，任憑爺爺在門外繼續(xù)苦口婆心的勸說。
“天賜?。∧氵@孩子不要不聽話??！你這樣爺爺回頭就不疼你了啊……你忘了爺爺都是咋疼你的了，我南地還留著好吃的給你呢……你開門啊……小七，你把門銷子拿掉……天賜，你不吃飯，小七還得吃飯呢，我?guī)摺?p> 爺爺大概說了不到半小時，最后實(shí)在拗不過哥哥，氣得在門外大嘆了兩口氣，跺了跺腳，走了……
昏黃的燈光下，哥哥抱著雙腿，埋著頭靠著東邊墻角的空地坐著，從他抖動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在哭。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因?yàn)槲矣X得我也需要安慰。雖然我沒有流淚。
“小七……”哥哥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紅腫的眼睛里并沒有眼淚，他一定趁我不注意擦干了?！靶∑?，以后我們就兩個相依為命吧！我們不需要爸爸媽媽也可以生活吧？”
我沉默的看著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你看啊，他們大人說離開就離開，我們就不行對吧？我不會說走就走，你也不會吧！所以，只有我們兩個才屬于這個家，他們不屬于……小七，你知道什么叫感覺嗎？感覺就是想法，就是你心里永遠(yuǎn)不害怕，不擔(dān)心，有靠山……對就是有靠山。我一直感覺家就像山一樣，永遠(yuǎn)都不會動……就是永遠(yuǎn)都不會變的意思……可是，你看現(xiàn)在多可怕啊……我們好像沒有家了……可是家就在這里……你看看……就是這座房子，我們只要守著它，它就是家??！……你明白嗎？”哥哥當(dāng)時也不過是個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對于內(nèi)心真實(shí)的想法表達(dá)的并不準(zhǔn)確。當(dāng)然，那時的我也聽不懂太大的道理，對他不成章的道理更是迷迷糊糊。
但我知道，他想從我身上獲取某種力量。一種可以讓他依靠，讓他稍稍感到安全的東西。他想讓我說，是的，在這個家里，只有我們兩個是永遠(yuǎn)固定存在的，我們相依為命，永不分離。
而當(dāng)時我并沒有意識到他的這種精神需要，我所關(guān)心的只是，天黑了，爸媽不在家，屋山東頭有老墳，我很害怕……所以那時候我并沒有給予他想要的安慰，我常常想，如果當(dāng)時我能告訴他，是的哥哥，我們相依為命，以后相互依靠，這輩子都不會分開。會不會減少他的傷害，會不會讓他重拾對家的信心，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對我，對父母在感情上都如此涼薄。
多年之后，哥哥對這件事仍然記憶猶新。他說，當(dāng)聽到父母把我們再次送給別人照看（對于我們來說，爺爺奶奶其實(shí)也算外人，因?yàn)樗麄兲蹛畚覀兊臋C(jī)會并不多），他的心瞬間冰涼刺骨。即使他平時再討厭父母的一些行為，他從未想過讓他們不要呆在家里。他一直以為經(jīng)過寄宿在姥姥家發(fā)生的“悲劇”之后（我們暫且叫它悲劇吧！因?yàn)槟嵌螘r間太可怕了，給我和哥哥都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父母應(yīng)該懂得，以后不論做什么，總要留一個在家照看我們的吧！我們還小，真的需要他們的關(guān)愛！
可是，他們不懂，還是再一次扔下我們，全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