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老家，女孩子被送人是常有的事情，生下來就被遺棄的也有。
如果你和我生于同一時代——也就是80年代末，而剛好也是農(nóng)村出身，我想你對這種現(xiàn)象應(yīng)該見怪不怪了。
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還有超強的外在壓力——計劃生育政策，都讓女孩生存的境遇十分艱難。也讓那些只生了女孩的女人備受摧殘。
就拿我三爺家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我三堂叔來說吧，他除了第一個女兒留下自己撫養(yǎng)，后來生下的兩個女兒，都在出生后不久，被他送給了別人。
為此，我三嬸備受三爺與三奶的冷嘲熱諷，三叔不時的謾罵與踢打。但是，她還不敢反抗。反抗什么呢？在我們那里，女人生了女兒本身就是不光彩的事情，況且還連生了三個。就連她帶著一身傷痕逃回娘家時，她的父母還勸她忍讓，親自把女兒送了回來，當(dāng)著婆家的人，讓她繼續(xù)為三叔家生育，期盼她生出兒子，光耀門楣。
現(xiàn)在想來，都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直到現(xiàn)在，三叔的垂手頓足，唉聲嘆氣；三嬸的唯唯諾諾，唯命是從......都還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里。
我還記得，在一個漆黑的深夜里，三嬸“嚶嚶”的抽泣聲，以及抽泣聲里夾雜著的那些三叔憤怒無情的咆哮以及肆意的辱罵。
他們家和我們家相隔很近，條件也差不多，一樣的三間八下漏風(fēng)的破房子，隔音效果很差。那混雜的聲音在村莊里盤旋了很久，連隔壁村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
而那辱罵與咆哮，至今都像閃電后的大雷，悶聲敲打著我的心房，使我驚恐。我知道父母也聽得十分仔細，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起來勸阻。
大家都習(xí)慣了這樣的事情。
所以，在父親這次出門的時候，我拼命地抱著他，不讓他走，并提著名罵他的事傳到了奶奶耳朵里。她才會憤怒的跑到我們家，把母親臭罵一頓，說我都是受她指使，才會這樣沒有規(guī)矩，敢罵自己的父親！才會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小時候能讓我活著就應(yīng)該慶幸，要以她老人家的意思，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把我扔了。
所以，身為一個女孩，能活著就是一種幸運！
這就是90年代，我所生活的農(nóng)村，我爺爺奶奶那一輩人所達成的一種共識，而這種思想對父輩們的影響依然深遠。
但，終將會被打破！
當(dāng)我穿著嶄新漂亮的衣服從澡堂里走出來見到父親的那一刻，父親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的表情，旋即又暗淡下來。
再過兩天，我就6歲了。小孩子在10歲之前成長得很快。所以，跟他外出半年來，我又長高了不少，頭發(fā)也從之前的齊耳，伸到了現(xiàn)在的肩膀上。
這半年來父親天天忙著低頭撿破爛，可能都沒有注意到他女兒的這些變化吧！所以此時才會露出這樣的驚訝表情。
“小七......”父親忽然停住了本想把我抱起的雙手，他此刻顯得是那樣的不知所措。
“爸爸，怎么了？”我那時還不懂他的異常。
“沒、沒什么......因為小七今天的衣服太干凈了，爸爸怕給你弄臟了?！备赣H局促的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又裝作沒事的輕松笑道：“我還第一次看到小七穿得這么漂亮呢！”
“好看嗎？”聽到父親這樣說，我也不由得得意的笑了起來，自顧自地轉(zhuǎn)了一圈讓父親看個仔細，完全忘記將要發(fā)生的事了。
“好看、好看.......我們家小七一直都好看......”父親看我轉(zhuǎn)身的樣子，嘴角不由得上揚了起來。
“肖奶奶呢？”我忽然想起肖奶奶，也想讓她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謝謝她給我買的新衣服。
“哦，你肖奶奶她回家了，說是給我們準(zhǔn)備了一些好吃的，讓我們等下去他們家吃飯。”父親努力把事情說得輕松愉快些。
我的心卻是猛地一沉。
是啊，今天晚上有一頓豐盛的晚餐在等著我。有一對無法生育的夫妻在等待他們未來的孩子。
而我，還有我的父親呢？我們又在等待著什么呢？
“您好，張叔叔?！遍_門的是肖奶奶乖巧的孫女肖月，那個像公主一樣的女孩。
“哎、哎！你好，你好！”父親看到乖巧的肖月，趕忙把肖奶奶給他的地址裝進兜里，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弓著身子，頭往前傾，一個勁兒地沖肖月點頭問好。
看到父親這樣卑微，我不覺心酸起來。在這個城市里，不論對誰，他都這樣，哪怕對方是個孩子，只要是D市的人，他都會顯得矮那么半分。
我其實特別討厭父親這樣，特別是在肖月這丫頭面前這樣！我那時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老是顯得這樣卑微！拾破爛怎么了？！我們又沒偷又沒搶，難道就因為我們雙手的骯臟？就因為我們收入低微，貧窮弱小嗎？我那時不明白，為什么我的父親老是會覺得比別人低了一等呢？
“你是小七妹妹吧？外面冷，趕緊換雙鞋子進來吧！”肖月見我的樣子，仿佛之前從未見過一樣，熱情的打著招呼。
呵！真虛偽，我們明明見過好幾次，她卻裝作剛認(rèn)識我似的。難道她是想告訴我，她從未把我放在眼里嗎？
嫉妒，我似乎天生具有。我有時候懷疑，這種天性是不是來自我的姥姥?？傊壹刀恃矍斑@個和我年齡相仿，卻完全和我是兩個世界的女孩。
她，身為女孩，卻活得如公主一般。她不但不用擔(dān)心任何人分享父母的寵愛，就連她的爺爺奶奶視她如珍寶一般，寵愛的想把全世界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給她。
她臉上的皮膚異常白凈，不像我臉上的凍傷還掛著疤痕；身材也比我高挑強裝，我站在她面前，自慚的就像丑小鴨對著驕傲的白天鵝。
她語言輕快活潑，腳上好像安著音樂鍵，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像是一直都在跟著旋律舞蹈。而我，經(jīng)常因為不合腳的鞋，邁著怪怪的步伐，生怕一個不小心鞋子就掉了下來。
我那時就不明白，為什么這女孩就可以這樣幸運？為什么D市的人不討厭女孩？！
他的父親為什么不會因為她的母親生了個女孩而天天爭吵？為什么每次我看到的都是他們拉著女兒的手，一臉的幸福與滿足？
難道，就連思想都階級分化了嗎？窮人，貧窮的不僅僅是經(jīng)濟，就連思想，似乎都異常的貧窮。
“哎喲！你們可來了！快、快、快！趕緊進來吧！”肖奶奶這時也從半開的門縫里探出頭來?！靶ぴ拢彀涯阈∑呙妹美缴嘲l(fā)那兒，奶奶手上都是油......”
“肖奶奶好！”每次看到肖奶奶我都覺得異常的親切，和她打完招呼，我便從門口的鞋架上拿下一雙干凈的拖鞋，換了起來.......
肖奶奶家很大，玄關(guān)右邊是個酒架，上面大大小小的格子里擺滿了肖月從小到大的生活照。左邊的墻上也同樣掛著各種各樣的照片，里面有我熟悉的肖奶奶、肖月、肖月父母，還有一個老人，我猜測可能是肖爺爺，也有我不認(rèn)識的。
我記得爸爸說過，肖奶奶好像有四個兒子，肖月的父親是老大，現(xiàn)在是D市某大學(xué)教師，一個弟弟現(xiàn)在在國外做生意，一個弟弟在家開出租車，最小的弟弟在祖國南面的S市開公司。目前就肖月的父親成家立業(yè)了，另外三個還都單身，獨自奮斗著。肖奶奶為此沒少和父親嘮叨，我多少也聽了一些。
我之前說過，D市在中國北方城市中相對發(fā)達，人們的思想也是非常進步。在我們那，男人一般20歲左右就要成家立業(yè)，而這里，都相對較晚。
所以肖月雖和我年齡相仿，但她父親卻比我父親年長了許多。
穿過玄關(guān)，就看到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他見我進來，便露出和藹的笑容。
“來......”他微笑著向我招了招手，仿佛很早就認(rèn)識我似的。
“小七啊......這就是你肖爺爺，他腿腳不方便，很少下樓，你估計沒見過他吧？”肖奶奶掂著那雙油乎乎的雙手，站在我身邊介紹著?！翱烊?，讓爺爺抱抱你......我經(jīng)常和他提起你，還夸你聰明呢，說你小小年紀(jì)就能很快把一斤紙殼2毛5，3斤多少錢的問題解決了.......”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肖奶奶的場景。就在她家不遠的一個花壇旁，她帶著寶貝孫女肖月在那遛彎兒，而我和父親正在撿破爛。
那天肖奶奶看到我和父親正在整理剛剛撿到的紙殼，便好奇的問父親撿那些東西干嘛，父親就告訴她那些紙殼可以賣錢，后來就不知道怎么談?wù)摰郊垰ざ嗌馘X一斤的事情上。
于是肖奶奶就給身邊的孫女出了一個題目：一斤紙殼2毛5，3斤紙殼多少錢？
那時候的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很快的就把答案說出來了。當(dāng)時肖奶奶驚訝不已，便問了父親關(guān)于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當(dāng)?shù)弥夷挲g比她寶貝孫女小，而且連幼兒園都沒上過，她更驚訝了......
原來，她是因為這個才喜歡我的。
“來，坐這兒.......女孩兒......”肖爺爺笑得依舊是那樣和藹。
女孩？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有人能把這兩個字讀得這樣溫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