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村里來了個算命瞎子。

　　他坐在村口河邊的土坡上，周圍站滿了人。我也好奇的和村里小伙伴擠進人群，想看個究竟。

　　那算命瞎子具體長相我記不清了，模糊記得是個老頭，骨瘦如材，嘴里念念叨叨，什么“幾兩幾錢”“福祿深淺”的云云，我也不懂。

　　人群里擠著我的母親，她似乎也在詢問著什么，我豎起耳朵仔細(xì)聽著，她好像在和先生說著我哥哥的生辰八字，然后那先生掐著手指，煞有介事的推算著，至于算出的結(jié)果我忘記了，只記得我母親甚是高興，連連稱謝。

　　我母親就是這樣，只要有人夸她兒子，她就會開心的謝天謝地。

　　“小七，你過來，也讓先生給你算算！”母親忽然看到人群中的我，興奮的揮手吆喝著。

　　小七，是我的排行。當(dāng)然，這排行不代表我是母親的第七個孩子，而是代表我是爺爺?shù)牡谄邆€孫女。

　　一聽母親喊我，我便屁顛屁顛的跑了過去。母親也順勢伸手把我從人群中拉出來，推著我的肩膀往算命瞎子跟前湊，生怕其他人搶了她要給我算命的機會。

　　母親急切的向先生說著我的生辰八字，那先生依舊那個樣子，不慌不忙的掐著手指算著，嘴里又叨咕著一般人聽不懂的“幾兩幾錢”，接著又哼唱著類似順口溜的話語，我依舊聽不懂。

　　算命先生說完之后，就不再言語。母親一臉云里霧里的表情，我知道，她也是一句都沒聽懂。

　　正在母親沉思之際，早在一旁等的不耐煩的“老祖宗”便嚷嚷了起來：“給俺算算，給俺算算......”邊說便用肩膀抵著母親，示意她靠邊站站。

　　“老祖宗”年齡不過五十，是我們族里輩分最長的女性，早年喪夫，留下三個幼子，是村里除了名的潑辣角色。

　　“哎喲，老祖宗，等一會吧，我這還沒聽懂呢?！蹦赣H立了立身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謙卑的向那位閉著眼睛，不知道瞎沒瞎的老人請教著。先生瞇著一雙瞎眼，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通，我記不清了，反正母親依舊是開懷大笑，連連稱謝，心滿意足的拉著我離開了。

　　這件事，是我幼年記憶的開始......

　　可能是那個算命瞎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會做夢回到這個時間點，夢里卻是一群模糊不清的人在圍著模糊的算命瞎子，我擠進人群，他忽然抬起沒有雙眼的笑臉問道：“你來啦？”

　　我猛然驚醒！

　　五歲那年，還有一件決定我人生的事情，那就是母親決定隨父親一起外出務(wù)工。因為那一年，我又有了個官方稱謂——“留守兒童”。

　　我出生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民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農(nóng)民工大潮興起。村里的男人們一個接一個，一家?guī)б患业募娂娋磉M了這大潮里。

　　我清楚的記得，那是春季農(nóng)忙結(jié)束，豆子剛種到地里的時候。母親左拉右牽的把我和哥哥送到了姥姥家，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聽姥姥姥爺?shù)脑?，不要玩水，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要亂跑，不要磨牙等等等等。

　　雖然那是母親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離開我們。但是我并不覺得難過，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外出務(wù)工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離開”是個怎樣定義。而且印象中姥姥是個特別和藹的人，會唱歌，還會做各種各樣的小點心......至少在我五歲之前，我想我都是很愛我的姥姥的。同樣，我的姥姥在那之前，也應(yīng)該愛著我吧！

　　可是......我沒想到的是，這世上的親情......有時真的比紙還薄。

　　說說我的姥姥家吧！我姥姥家就在離我們村四里之外的另一個小村里。我小時候印象中，這個村子比我們村漂亮，可能由于那是我五歲之前去的最遠(yuǎn)的地方吧，所以覺得漂亮。

　　我聽我母親說，我姥爺是個棄兒，剛出生的時候就帶有先天性殘疾——非常嚴(yán)重的O型腿。他的生身父母可能無法接受自己孩子的缺陷，便把他丟棄了我們鎮(zhèn)子主路旁邊的一個壕溝里。后來被一對好心的夫妻抱走了，于是他們便成了我姥爺?shù)酿B(yǎng)父母。

　　姥爺?shù)酿B(yǎng)父是家里獨子，因為不能生育，一直都沒有孩子。所以，即使姥爺先天有些不足，他們也并不嫌棄。對抱養(yǎng)的姥爺很是喜愛。但是好景不長，姥爺?shù)酿B(yǎng)父母在他還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就相繼去世了，于是姥爺又寄養(yǎng)在養(yǎng)父母的堂弟家。養(yǎng)父母的堂弟沒有兒子，僅有一個女兒。那時候的農(nóng)村重男輕女思想異常嚴(yán)重，哪家如果沒有兒子，便成了村里最大的笑柄。所以，姥爺即使患有先天不足的毛病，他的堂叔看他是個男兒，想著將來以后姥爺可以為他養(yǎng)老送終，也是愿意接受的。最重要的是，姥爺那時候雖然不能獨立生活，但是已經(jīng)可以干一些田間地頭的活了。當(dāng)然，還有其他原因，我也不大好猜測?？傊依褷斠簧?，在此我也不詳細(xì)介紹了。

　　再說我的姥姥吧。聽母親說，姥姥出生在一個還算不錯的家庭。姥姥兄妹六人，有四個哥哥，一個弟弟。姥姥是家中獨女，雖然出生農(nóng)村家庭，但是受寵程度也是能曉知一二。但是，她也是個可憐的人，在姥姥五歲左右的時候，一場大病，使她的一只眼的眼球整個脫落了下來，她變成別人眼中的怪物。我能想象，在那個年代，她那樣一個情況，受到了對少歧視和煎熬，她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才選擇嫁給了我姥爺。她雖然有一只眼睛壞了，但是我印象中，她是個很漂亮的老人，她五官端正（除了那只眼睛），身材勻稱，干凈利落的人。她行動很快，聲音洪亮，見人三分笑，但是又絕對不是那種獻(xiàn)媚和討好，甚至有種盛氣凌人的感覺，這和她骨子里的爭強好勝有關(guān)，也和她身體的殘缺有關(guān)。她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家里總是收拾的整整齊齊，院子里也會栽種一些花花草草。她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天早上起來，她總要對著墻上的紅十字架嘰嘰咕咕禱告一番，禱告完之后還要唱一首至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歌。更重要的是，我母親只有在看到她的時候，才會停止毒打我的手。我很愛她，至少五歲之前，我覺得我愛她甚過愛我的父母。

　　而我做夢也沒想到，姥姥家正是我童年噩夢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