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城中困住的第54天,這天死的人特別多,城中的哭聲三日未散,大伍已經(jīng)累得快像木頭人一樣停滯思考了,雖然有人康復(fù),但也不停地有人生病、有人離開,這一場仗似乎沒有盡頭,反而是死亡看起來更解脫一些。
仿佛這太陽一落就再也無法升起來似的。
又是深夜算賬的時(shí)間。
“還在算嗎?”晚聲問。
“快了。”
“是不是糧食快不夠了?!?p> “不會,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p> “我聽他們說,還得好幾日。”
“一定來得及。”大伍說。
但也說不準(zhǔn)。
長久的封閉,會消磨掉信任,于是城中時(shí)不時(shí)就有一些人出來鬧騰一番,如今只有大伍一人做決斷,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好在運(yùn)氣都還不錯(cuò),每次都能被他堪堪解決,但是長久下來也有些支撐不住,這種感覺就想每一次都在拿全部精力做賭注,其實(shí)他比那些百姓們更看不到黎明的陽光在哪里。
晚聲端來一碗陽春面:“聽說你晚飯沒吃?”
“謝謝。你說,城門能開了嗎?”大伍試探著問,他生怕晚聲說不行。
“也不是不行,但是……”
“你不用為難的,我想著大家想開城門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我只問你現(xiàn)在到不到開城門的時(shí)候,你說不,我也有別的辦法讓他們安定下來。”
大伍總是有辦法的,晚聲深信不疑,但她想了想,仍舊說:“可以的,但是要嚴(yán)格控制來往的人,必定是健康的人才能出去?!?p> “那依你看,每日限百人進(jìn)出涼城,出入必要確保健康,可行嗎?”
“若是能確保,那必然是可行的,每日百人也不算多?!?p> 于是大伍吩咐了下去,每日午時(shí)開城門,日落城門便落,每日限五十人進(jìn)出,須家中無同住親人正在發(fā)燒的才行。
百姓還是不樂意,于是大伍說那就限百人,于是兩廂無事。
如此,到第76天時(shí),大伍才放心帶著人馬回京,去,出城前一天,他問晚聲:“你想去京城嗎?”
“我去那兒干嘛?我在這里好好的做大夫,我一個(gè)姑娘家,不圖什么功名賞賜。”晚聲說。
“去……雀音最喜歡棲霞宮屋檐上的風(fēng)鈴,你去看看嗎?”
晚聲看向大伍的眼睛,眼里很快就漫上了眼淚:“妹妹她,還說什么了?”
“她出嫁的路上在轎子里跟我說,年少的時(shí)候,我們都說要干一番事業(yè),成為歷史里永垂不朽的英雄,但最終,我們還是甘愿為這番事業(yè)沉在歷史的河底,做一個(gè)藉藉無名的烈士。人們可能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們的姓名,但是沒關(guān)系?!?p> 晚聲用力地抹掉臉上怎么也擦不干凈的淚水,一言不發(fā)。
“其實(shí)我也不能常常見她的,但她和榮崢公主感情深厚,你若想知道多一些,可以進(jìn)了京城自己去問問榮崢公主的。”
他們帶著糧草人馬而來,回去那天最隆重的儀仗給了將軍的棺槨,棺槨里只有將軍曾經(jīng)穿過的鐵衣。
入京城時(shí),就遇上了榮崢公主華服鳳冠立在城門口,鬢角衣袍一絲不亂,大伍聽得她問身邊的丫頭:“怎么樣,我的裙擺亂了嗎?”
“公主,沒有亂。”
“那我的妝呢?花了嗎?”
那丫頭笑道:“公主,將軍又不是沒見過你?!?p> “小蹄子,你懂什么?”
大伍聽在耳朵里,想起將軍和公主大婚那日。
——怎么還不來?
——將軍輕松些,公主都是算著好時(shí)辰出宮門的,這會兒還有一會兒要等呢。
——你未成過親,你懂什么?
——我衣袍沒亂吧?
——將軍與公主這樣熟識了,何必如此緊張。
——你懂個(gè)屁。
大伍不太記得公主是怎么樣顫抖著撫上將軍的棺槨的,只記得耳邊痛徹心扉的哭聲,兩旁的百姓將士和隨從跪了一地,同行的小丫頭扶不住她,急的也哭:“公主,公主您如今身子重,可別哭壞了身子啊公主?!?p> 公主說:“把棺槨打開讓我再看看他,你讓我再看看他啊!我就看一眼,他也定是想我了,我今天化了這樣好看的妝,怎么能不給他看一眼呢……我就是畫給他看的呀。”
大伍也跪下,道:“公主,棺槨里沒有將軍,只有將軍的鐵衣?!?p> 公主的哭聲驟然停了停,小心翼翼又顫抖著聲音問:“這是……何意?。俊?p> “將軍說,是生病去的,叫我們把他埋在尋茫山下就好,還說想讓小公子記得自己的父親在哪兒所以給小皇子起名叫茫。”大伍低著頭,不敢看公主。
“宋?!睒s崢公主摸著自己的肚子,“聽到了嗎寶寶,父親給你起名叫宋茫?!?p> 榮崢公主撫摸著將軍的棺材哭得聲音都發(fā)不出來,用盡了力氣吐著虛弱的氣聲說了句:“說好的叫我等你回來,你怎么能騙我呢……我堂堂長公主你怎么能騙我……”說罷便昏了過去。
護(hù)送公主的隊(duì)伍遠(yuǎn)去,晚聲去扶仍舊跪在地上的大伍,卻對上大伍滿是淚的臉。
是了,自將軍走后,他連哭都不敢。
他當(dāng)時(shí)說像是等不到日出一樣,現(xiàn)在大概是終于等到日出了吧。
當(dāng)晚也不是個(gè)安寧的夜晚,子時(shí)便傳出榮崢公主早產(chǎn)的消息,眼看就要足月,這時(shí)早產(chǎn)本就困難,榮崢公主又正是虛弱的時(shí)候,難產(chǎn)是大概率的事情,大人孩子大概都保不住了,一眾御醫(yī)跪在殿下束手無策。
晚聲背著藥箱不顧眾人呵斥沖進(jìn)殿里,大伍說:“她是將軍信任的大夫,你們退下?!?p> 寢殿里,榮崢公主勉強(qiáng)睜開眼睛看來人,問:“雀音?是你來了嗎?我是不是要死了?”
聽到這名字,晚聲倒也眼神閃了閃,隨即道:“是我,你現(xiàn)在聽我的,我不會讓你死的,你相信我嗎?”
“我熬不住了,我知道自己要走了?!?p> “你信我,就吃了這顆藥,日后我天天陪著你,這輩子都不走了,你若不信,我可要走了?!蓖砺暷贸鐾杷?,這藥也不是什么神仙方子,左不過是給人長長力氣,熬不熬得過,還得看她自己了。
榮崢公主笑道:“你也學(xué)會哄我了,你都嫁了這么遠(yuǎn)了,怎么可能陪我一輩子呢,我下輩子再還你的恩情吧?!?p> “公主,雀音什么時(shí)候騙過你呢?你不信我,我可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