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朗氣清,萬般傾立的樹木好像都要向這籬笆小院合攏。
但這茂密的樹林并不讓我感到生命力的美好,相反的,這些樹讓我想到亂葬崗上簡易寫著人名起著墓碑作用的木牌,讓我想到被亂箭射死的將士們身上的箭羽。
我鮮少見她身著素衣的樣子,雖然她是我的母親。
“兒子奉命來請母親回宮?!敝浪欢牭搅宋铱拷曇簦约词顾硨χ?,我依舊照例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她在言語上并不應(yīng)我,但還是緩緩轉(zhuǎn)過了身。
“兒子奉命來請母親回宮。”我平靜地看著她的眼睛,又重復(fù)了一遍。
“走吧。”她并不正眼看我,輕車熟路地走過我,走向她熟悉的馬車。
這個女人是我的母親,雖然她沒有生我養(yǎng)我,我依然得人前叫她王后,人后叫她母親。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問題讓我困惑,比如說,為什么沒有生我養(yǎng)我的女人我卻得叫她母親?為什么這個儀態(tài)威嚴性情冰冷的女人總喜歡做些小孩子才做的把戲兒,次次從宮里逃走但每每都藏在同一個地方,讓我們這幾個父親的孩子輪流接她回宮?為什么王兄們都說只有她死了,父親才能平靜愉快地過完下半生?
在我很早的記憶里這女人還是會笑的。我第一次騎射就箭中紅心的時候,她還是會笑的。她燦然地笑著對父親說,看弘兒這孩子,年紀雖小卻深備騎射的天賦,以后必能成為大王開闊疆土的又一猛將。說罷,還輕輕撫摸了我的頭,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
再后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之后的日子里,我摔瘸了腿再也不能騎馬了。她也不再燦然地笑了。這兩件事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只是時間太長了,我有必要用兩件事情來說明我們都不一樣了。我知道我自己摔瘸再也不能好好走路的痛苦,但我卻不知道她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幾乎就是一夜之間的,她不會笑了,對著大王身份的父親、對著王兄們、對著我、對著所有人,她都不笑了。那之后對她所有的記憶似乎就只有,身著華服的她在年末的家宴上冷冷地吃飯飲茶、冷冷地用眼光打量每一個人的那些畫面。
我今天來不僅僅是接她從這里離開,更重要的是送她上路。我與王兄們商量好了,我既然已是個瘸腿不能好好走路也不能騎馬的王子了,對于王室和子民的價值自然不能再比王兄們了,我愿意承擔子民們所不齒的弒母之罪,來終結(jié)王室的不幸?;蛟S當行刑的火焰繞上我的瘸腿的時候,我還能重新感受到它活過來的痛楚。想到這,我自嘲地扯扯嘴角。
父親不能再因為這個冰冷的女人喜怒無常了,既然他下不了手,兒子們自然要為他多做打算。
“兒子腿腳不便,還望母親慢行,等一等兒子。”我一邊托著不靈便的瘸腿一邊緊緊地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話起作用了,我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在我伸開手臂便可以輕易夾住她脖子的距離,我抖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迅速地抬手,狠狠地刺向她——
“卡——”導演的話語適時突然響起。
我沒有收住力,雖然匕首是假的,但我的手還是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肩上。她似是吃力地微側(cè)了一下肩膀,但并沒有出聲。
“對不起,程老師!”我趕緊道歉,伸出手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幫她揉一揉肩膀,對方即是前輩又是女性,最后我還是決定收回手。
她轉(zhuǎn)過身,對我淡淡地笑:“沒關(guān)系?!?p> 之后我就再也顧不上和她說話了,沖上來的化妝師拿著刷子畫筆在我的臉上急促而細致補起妝來。
“好了,這場不錯,下場午飯過后再拍——”導演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從緊繃的狀態(tài)里放松下來。
二
我一邊扒拉著飯菜,一邊跟著經(jīng)紀人說道:“最后我沒控好力,一拳打到程老師的肩上了……也不知道程老師會不會記恨我……”
“你那程老師最近煩心的事多著呢,哪有時間記恨你?!苯?jīng)紀人翻看著行程,似乎不怎么想接我的話。
“她怎么了?”
“……”
“究竟怎么了?”
“你個二十歲的新興男演員也對你的前輩那些家長理短的事感興趣?不如你轉(zhuǎn)行做狗仔吧。”經(jīng)紀人放下行程表,“告訴你個好消息,今天下午的采訪活動臨時取消了,你可以提前休息了。”
“哦。”既然經(jīng)紀人無意告訴我前因后果,那我又何必再討沒趣,應(yīng)一聲便乖乖閉了嘴。
飯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據(jù)說下一場景的搭建極費功夫,我有足夠的時間來遛一遛食,也許能因此活到一百九十九也說不定。
不遠處的樹林似乎有細小的火星閃了又滅,忽忽閃閃的,一定有人在躲在樹林抽煙。不知道在山林里抽煙容易引起火災(zāi)嗎?我倒是要看看哪個混蛋這么沒有常識。
一等我走近,我就后悔了,那個吞云吐霧的人是程老師。
程老師長我十六歲,八年前因為出演一部電影而大紅大紫,但剛紅沒兩年就選擇了急流勇退。有人說她結(jié)婚了,有人說她出國深造了,總之是今年才回到了演藝圈。接手了復(fù)出后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和我合拍的這部古裝戲。
“嘿……程老師,我是專門來向你道歉的?!蔽矣悬c心虛,我總不能實話實說,我是來抓混蛋,然后發(fā)現(xiàn)了你在這里抽煙的。
她冷冷地看著我,似乎在想怎么接我的話。
身著戲服的她,這樣冷漠的神情,若不是她的右手拿著香煙,我還會以為她還是我戲中的母親,此刻我們還在戲里。
“要來一根嗎?”她并不是真心邀請我,因為她冷漠神情里有點發(fā)現(xiàn)被抓包然后故作鎮(zhèn)定的慌張。
對于美麗的人,我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有雙觀察極為細致的眼睛。程老師的美麗即使在美人眾多的娛樂圈也是能引得人微微側(cè)目的,即使據(jù)說她正處在紛紛擾擾地家長里短我不知情的煩惱里,即使她的年紀已然奔四。
“跟公司簽的合約里有要求不能抽煙。”我禮貌地拒絕。
“都說抽煙影響健康,您最好也別抽?!闭f完這句話,我覺得自己的胸前似乎飄起了紅領(lǐng)巾。
她莞爾一笑,又緩緩地抽了一口。
她似乎在用行動在打我剛才說出十分“紅領(lǐng)巾”話的嘴,于是我在大腦里開始急速編輯起告辭的話,想要離開這地方。
“抽煙能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彼_口說道,“一種自己站在神殿香爐邊上看著善男信女跪在殿里禱告的錯覺。”
我覺得她似乎有什么樣的精神隱疾藏在這我聽不懂的話里,我更加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地方。
三
“程老師,我知道有一些藝術(shù)家是需要香煙的刺激來產(chǎn)生靈感?!蔽也荒芾斫馑f所說的“神殿香爐”比喻,只能簡單總結(jié)了一下我對她抽煙的看法。
“但抽煙畢竟影響健康……”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某些事上也真是一根筋到底了。
“下場應(yīng)該拍什么?”她似乎是想換個話題了。
“弘殺了母親。時隔多年后,弘終于知道母親對待父親及眾人冷漠的原因,重回故地,懷念母親并十分追悔自己的行為?!眲”疚业故鞘斓煤?,所以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么說,我只需要拍完了被你殺死的鏡頭就可以殺青了?!彼贿呅⌒囊硪淼匕褵熁覐椩谧笫值氖中睦镆贿呎f道。
“原著里其實在您扮演的角色死了之后,還有很多作為靈魂形象出場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修改劇本的老師把那些情節(jié)都刪干凈了,說是現(xiàn)在不流行神神鬼鬼出現(xiàn)的情節(jié)了。之后弘對母親的回憶的那些戲份全部由您之前的戲份剪輯一下來充當?!闭f到拍戲和劇本,我總有說不完的話。
“我倒落得清閑了?!?p> “戲份是少了,但是您拿到的錢也少了?!?p> “……”
她沒有接我的話,我有點慌,似乎我又說錯話了。還是趕緊說上一句告辭的話離開吧,我心想。
“你讀過原著?我初入行的時候也做過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
“怎么會不討好呢?”我想要離開的心思立刻沒了,作為一個對演藝事業(yè)有著熱情和激情的青年男演員我覺得我有必要跟這個渾身散發(fā)著頹廢氣息的前輩好好講一講做好拍戲準備工作的必要性,“閱讀原著可以幫助……”
程老師的手機響了,她似乎不用看來電號碼是什么,就知道是誰給她打的電話。那一定是一個讓她害怕的人給她打來的電話。詭異的鈴聲和程老師微妙的表情讓我把后面想要滔滔不絕發(fā)表的大論生生堵在了喉嚨里。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接起這個電話。她將右手火星燃得正旺的香煙狠狠地扔進左手滿是煙灰的掌心里,左手瞬間攥緊了它們。
她空出的右手拿起原先扔在一邊的電話:“什么事?”
“我很好?!?p> “白庭,你的錢很臟,我一分都不想拿。”
我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和電話那頭的人講著話。哦對了,她剛剛是不是提到“白庭”這個人,總覺得這個名字格外耳熟。
“我已經(jīng)和你離婚了!”
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她情緒最濃的話。她說話一直給我一種像煙霧的感覺,漠然的、漫不經(jīng)心的、頹然的,突然這樣的一句情緒濃烈的話讓我一個激靈。
我想起來白庭是誰了。那是最近我剛接手的一個網(wǎng)游廣告公司的老板。
“所有出國的費用我會自己賺到,我希望到國外之后和你再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她說完這句,利落地掛斷了電話,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她氣勢洶洶的,我依然覺得那不是出于憤怒,她是在害怕。
她似乎非常不滿意我聽她講完了電話:“下場戲很快就要開拍了,你還不回去做開拍前的準備。”
沒等我做出回應(yīng),她倒是先轉(zhuǎn)頭離開了這里。
四
化妝師又在我的臉上畫起妝來,細細密密地、一點一點地描畫,我又在慢慢變成戲里那個迷惑又不幸的王室孩子。
“明天一早要拍盛世網(wǎng)游的廣告,所以今天下午的拍戲狀態(tài)好一點,爭取早一點離開劇組?!苯?jīng)紀人一邊替我理脖頸后不整的戲服一邊說道。
“我明早拍廣告的時候會見到白先生嗎?”
“什么白先生?”經(jīng)紀人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白庭,就是盛世網(wǎng)游的老板?!?p> “你都說是老板了,怎么會輕易見到?!?p> “我聽聞盛世網(wǎng)游是他從房地產(chǎn)產(chǎn)業(yè)往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轉(zhuǎn)行的第一步,盛世網(wǎng)游的廣告他應(yīng)該多少會上點心吧。”
“你若真想見老板,可以找個飯局好好引見一下。該工作的時候就認真工作,你的天賦是演戲,不是應(yīng)酬?!苯?jīng)紀人緩了緩,又說道:“你是他們花重金的請到的代言人,白庭來看你一眼也不是全不可能。說到底,若不是給的錢格外多,我也不想讓你接他家公司的廣告?!?p> “為什么?”
“因為他的財富和地位都來得不干凈?!?p> “殺妻奪來翁婿家的財富,又娶了漂亮女明星,分分離離緋聞不斷的這種情況嗎……”我總喜歡根據(jù)片面的消息來做這種最狗血的推測,幸虧我是演員,如果是編劇一定會是最差勁的那種。
“不要拿這種狗血的電視劇劇情來套生活,生活遠比劇情現(xiàn)實殘酷得多。”
我和經(jīng)紀人重回片場,道具師還在細細比著弄要用的道具。
下場戲就是弘刺殺完母親的戲份,就此程老師的戲份就全部殺青了。
程老師在一旁候著場,輕輕地踱著步,像跳著什么不知名的舞步。這樣的戲服在這樣的天氣里顯得太單薄,盡管美麗,但究竟是不適宜的。
程老師的全名叫程若盈,據(jù)說她當年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睛秒殺了無數(shù)觀眾。
現(xiàn)在她的眼睛一定是不比從前了,因為我從未從她的眼睛讀出“盈盈”二字來。她的眼睛里什么也讀都不出來了。她一定是把心靈的窗戶關(guān)住了,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她的那雙眼只是一雙眼睛。
我醞釀著自己的情緒,醞釀著一種殺掉一個冷漠女人的漠然情緒。
五
“卡——”導演喊出聲,“弘的情緒不對,再來!”
“卡!再來!”
“卡!再來!”
……
“卡——”導演的這聲似乎是滿意了,“OK!”
我如釋重負,扶起倒在血泊里的她。
“這就是史上最年輕新晉影帝的實力?”不知道從哪里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不滿意,明明一下午只排了一場戲,卻生生NG了這么多次。明明應(yīng)該是早早收工的工作,卻生生延時這么久。
我滿懷愧疚地對她說:“真的對不起?!?p> “NG很正常,導演很敬業(yè),你也是。”她的臉上帶著些許疲憊。
我的大腦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不應(yīng)該死,也不應(yīng)該活得不幸?!?p> 但是我不知道這念頭是對戲中的王后說,還是對我眼前的程老師說。
心里想著不能讓王后死,我可以不知不覺NG了這么多次。但我如果想著不能讓眼前的程老師過得不幸,我應(yīng)該怎么做呢?
她的眼睛如同盈盈秋水的那般光景究竟是怎樣一番模樣呢,盈盈一笑起來的樣子是不是更加美麗呢。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再見了,殺青的程老師。
六
電影臨上映的準備跑宣傳的前一周,壞消息傳來,程老師死了。
《昔日紅星程若盈疑與前夫家中起爭執(zhí)被刺身亡》
《程若盈前夫家底被翻出:以充當貪官的殺人兇器來獲益走上成功之路》
《盛世網(wǎng)游代言人遭質(zhì)問:何為惡人惡公司代言》
如此的報道幾乎占據(jù)那一段時間每家媒體的首頁頭條。
那段時間,經(jīng)紀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萬幸萬幸,所幸在最后一刻擔著要付巨額違約金的風險也硬是推掉了盛世網(wǎng)游的代言。”
我不愿意和靠著不干凈的財富地位活著的人合作,不愿意和讓程老師過得艱難的人的公司合作。雖然這段話的邏輯我自己也很難理得清楚,總之,最后的最后,我成為了萬幸的那個,程老師卻成為了不幸的那個。
世人對逝者的感情總是特別的。
程老師的遺作票房一路飄紅,觀眾被她所扮演王后的人生經(jīng)歷虐得死去活來。
弘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王后為什么再也不愿意笑了。
王后以為救自己于危難水火的大王是英雄。大王在她的國度陷入水深火熱時,傾于情獻于慕,將她差點支離破碎的生活重新完美地拼接好。然而后來才意外得知先前一切悲劇的元兇才是大王的真正身份。禮教規(guī)則制度讓她對命運毫無還手之力。王后不能死亦活不快,她曾以為宮殿是華麗的堡壘,后來才明白華服是沉重的枷鎖。
關(guān)于這場悲劇,最簡單的解答也是最俗的解答,就是錯付最美好的自己給錯了的人和事。
最美好的回憶也是最鋒利的刀口,必須得用最醇厚的漠然來包裹自己以抵御那刀口的鋒利。
程老師最初紅起來的電影也被同期炒熱了。
我將那部電影仔仔細細看了三遍,里面的她盈盈一笑真真是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