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是我高中時代憧憬的對象。那個年紀的男孩，總是很容易就對女孩產生一種難以捉摸的浪漫感覺。這種感覺說淡不淡，說濃不濃，常常在你尚未搞清楚時，就已經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是莫名其妙。不過，現在想想，其實也沒別的，不就是換班、升學、畢業(yè)——換了環(huán)境以后遇上別的漂亮女孩罷了。
然而，簡是特別的——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所謂的“特別”，并非是她長得特別好看，是校園里的什么風云人物，有著怎樣的傳奇色彩，諸如此類。這些統(tǒng)統(tǒng)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長得不錯，很文靜，其他地方平平凡凡的普通高中女生。如果說，非要找出一項與眾不同之處，那就是她實在太文靜，以至于幾乎不怎么說話。
她之所以特別，完全是私人意義上的。她出現在那里，成為我的高中時代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對她的憧憬陪伴著我走過那段孤獨、失落的青春歲月，是我那段已然逝去不復再現的人生旅途的見證。即便十多年過去了，她的身影仍舊縈繞在我的心間，只是慢慢變得沉默不語，不再像從前那么喧囂了。
但我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她的存在似乎象征著某種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是弄清楚“存在的意義”這個問題，最為關鍵的線索。但要是有人問我，那“至關重要的東西”究竟是何物，她和“存在的意義”又有什么關系，我也說不清楚……
要尋找問題的答案，就得讓時間倒流，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那段記憶過于久遠，許多細節(jié)早已想不起來了。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對她著迷的呢？大概好像是升上高中后不久的事吧。
當時我和她所在的課室在教學樓的同一層——我在4班，她在11班，我們之間隔著6間課室。有時候我會在課室外面的走廊遇見她。但遇見的次數不是太多，因為教學樓東西兩端各有一條樓梯通到地面，兩端也各有一處飲水機，我們上樓下樓，或者裝水喝時，并不是非經過彼此的課室不可。
我那時候是個很奇怪的家伙（雖說現在也是），就算明明知道自己憧憬的女孩在那里，也絕不會特意增加和她碰面的機會。也許因為懷著怯懦、忐忑、緊張等等心情吧，反而下意識會避開往她們課室所在的那個方向走。如此一來，和她碰面的次數反而更少了。我就是這么一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那時候，簡的那個班有個全校出名的漂亮女生，是所有男生矚目的焦點。那女生留著一頭特別烏黑濃密的長發(fā)，那種烏黑的程度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夸張地說簡直如同宇宙黑洞一般，能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住。她還故意把長發(fā)披散下來，幾乎從來不扎頭發(fā)。我的記憶中，看到她把頭發(fā)扎起來次數，五個手指就能數過來。至于她長什么模樣……大概全部注意力都在簡身上的緣故吧，我并沒有怎么在意。但既然眾口一詞說她漂亮，那么大概是真的挺漂亮吧。對了——她跟人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走在路碰見隨便哪個都能聊上一通；從宿舍樓到教學樓短短六七百米的距離，她每走一百米就能碰上個誰，然后聊個沒完。同樣是高中生，我只覺得生活既枯燥又乏味，根本沒什么值得夸夸其談的。
何以別人的生活竟能如此豐富多彩？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大黑發(fā)這別具一格的個性，對我而言真是再方便也沒有了。她在那里聊個沒完，常跟她呆在一起的簡唯有站在旁邊等著，而我也就能在遠處多看她一會兒。
簡經常和大黑發(fā)結伴同行，課間休息一起上洗手間，一起到飲水機裝水；下課一起去食堂，一起回宿舍，最后一起回課室晚修。大黑發(fā)總是走在前面，昂首挺胸，把短袖校服的袖口翻起來（她常常這么干），露出更多白花花的胳膊；簡則在后面跟著，就像個古裝戲里大小姐身后的小侍女一樣。大黑發(fā)和她不認識的人聊天，她就離開一點站著在旁邊，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微笑，默默看著遠處的什么地方；要是遇上的是大家都認識的人，她才會參與到交談里，但絕大部分的時間也只是負責傾聽。
總之，簡和大黑發(fā)是個性截然不同的兩種女生。她留著一頭清爽的短發(fā)，發(fā)尾至多稍稍越過半截脖頸；劉海整齊地從中分開，帶著秀氣的弧度垂向在額頭兩邊，長度從不遮擋眼睛；發(fā)量不算多，一小截耳朵尖從發(fā)鬢間露出來，形狀很好看。整整三年的時間，她一直留著這個發(fā)型。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就像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在里面似的。皮膚是月白色的，身材纖瘦，永遠背著一個干干凈凈的白色背包。走路時脊背總是挺得直直的，步履輕盈，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她的臉上時常帶著羞澀的表情，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這種淡淡的微笑在某些特別幸福的瞬間（例如遇到了什么特別開心的事，收獲了意想不到的驚喜，和伙伴們一起分享喜悅的時候），會變得孩子氣般純真動人。我只見過一兩次她露出這種表情。一瞬間，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心臟砰砰直跳，好像整個世界一下子被徹底照亮，空氣里充滿了醉人的花香，世上所有人的命運都能得到救贖，所有的悲傷、不幸、痛苦都能得到撫慰-——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般奇妙，這般具有感染力的笑容。
大黑發(fā)和簡——一個長發(fā)濃密，一個短發(fā)，發(fā)量不多；一個妖嬈風致，一個纖瘦柔弱；一個張揚好動，一個靦腆溫柔——無論外貌還是個性，兩人的差別實在太大了。難不成個性不同的人反而更容易走到一起嗎？不愿意被過去束縛，渴望著另一種生活，以為別人的世界一定有解決自身問題的答案，然后不知不覺被吸引過去，最后結成同伴？搞不懂。
但換了是我，肯定堅持不下來。個性不同的兩個人呆在一起，終究免不了要產生諸多矛盾；分歧、誤會隔三差五地出現，天天吵得不可開交，忙著平息紛爭。這樣的關系想想就覺得頭痛。由此看來，簡的性格里還有某種我過去從未注意過的特質。她一定非常溫柔，善解人意，很能包容別人呢。
經過十幾年漫長的時光，才通過回憶加深了對少年時代憧憬對象的了解，這種感覺真是一言難盡——該說是苦澀吧！當年沒有勇氣做的事，現在統(tǒng)統(tǒng)成了無法追回的悔恨。我和她之間剩下的也唯有悔恨而已。
簡最大的特點是不愛開口說話，我甚至曾經一度懷疑：她該不會是個啞巴吧？高中三年，我看到她說話的次數，十個手指就能數過來。但僅僅也就是看見她說話的動作而已，我始終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我和她之間張起大網，其他別的一概放行，唯獨她的聲音卻截住不放。哪有這么欺負人的，憑什么單單對我這么殘酷嘛！人生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什么還要奪去人家所剩不多的快樂嘛！那時候的我，常常這么投訴著——雖然就連“到底該向誰投訴”這個問題也始終沒有弄明白。
她的聲音于是成了一個不解之謎，整個高中時代一直困擾著我。甚至高中畢業(yè)，此后又過去許多年，這個謎團依舊未能告破。為什么那么在意她的聲音？沒有她的聲音，就永遠缺了些什么，對她的思念就不完整；永遠虛無縹緲，沒有真切的真實感。這樣一來，就不單單是現實生活里無法在一起了，甚至就連在回憶里、在夢里，她也顯得同樣遙不可及。所以才說殘酷來著。就算只是在回憶里、在夢里，我也想再靠近她一點，如果可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