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相逢何必曾相識
陸抬這么自顧自地想著。時間慢慢到了正午，越來越多的人涌進(jìn)了酒樓。酒樓也從一開始的人數(shù)還算不少，到座無虛席，再到現(xiàn)在有三三兩兩的拼桌。這張能正常容納四個人吃食的桌子上，只有陸抬一個人坐著，于是酒樓小廝也就打起了陸抬的主意來。
所以當(dāng)有人來問能否拼桌時，陸抬不假思索便笑著點(diǎn)頭應(yīng)允，畢竟如他這般，只點(diǎn)著一壺最便宜的酒和一碟花生米，卻坐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的客人還算少數(shù)，酒樓小廝能這么面帶歉意，和顏悅色地同他商量，已經(jīng)算是極為厚道的了。畢竟有些酒樓雖說不敢光明正大直接趕人，但此時可能會明里暗里，說什么占著茅坑不拉屎，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之類的陰陽話了。
在陸抬點(diǎn)頭應(yīng)允后，酒樓小廝很快就帶來了一個兩個人。這一老一小都身著黑色長衫。老人留有長長一撮尖如戟的山羊胡子，左右長袖袖端處各自繡有一個結(jié)繩圖案。少年靈氣十足，看著似乎不過十來歲的模樣，黑色長衫袖口處也各自繡有兩個貝殼。
可能早就商量好了，這一老一小看也不看菜單，直接點(diǎn)了三個菜，腩肉燒豆腐，香干炒肉丁和蘿卜干炒肉沫。三個菜都是半葷菜，多少沾點(diǎn)肉，但不多，價格也不貴，只是稍稍比素菜貴一點(diǎn)點(diǎn)。
酒樓里的米飯不要錢，一老一小直接要了八碗米飯，搞得酒樓小廝一陣汗顏，接連問了幾遍是否還有其余客人，需不需要多加一副碗筷。
點(diǎn)完菜后，少年似乎對陸抬極為感興趣，一直用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著陸抬。陸抬沒覺得如何，老人卻覺得失禮，一直用手肘輕輕碰著少年，以作暗示。
少年一開始還大度地任由他拱了幾下，疊放在桌子上的手不斷向右橫移。一退再退，眼見退無可退，少年驀然一拍桌子，對著老人挑眉瞪眼道：“再拱等會你自己付錢去?！?p> 老人撇了撇嘴，不敢反駁。連正在想事情的陸抬被嚇了一跳。
瞥見陸抬投來的目光，少年臉色有點(diǎn)不自然。少年臉皮薄，終究還是沒敢出聲道歉。倒是那個老人用袖口在少年拍掌的地方反復(fù)擦著，然后出來打圓場，他對著陸抬道：“我們爺倆是鬧著玩兒的，別當(dāng)真別當(dāng)真?！?p> “對對對，鬧著玩鬧著玩，”少年連連附和，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用袖口在桌上擦著。
陸抬搖搖頭，示意沒事。
老人收回袖子，轉(zhuǎn)頭對著少年做了個惡狠狠的眼神，大抵意思就是每次都要我給你擦屁股。少年不服氣的晃了晃腰間的錢袋子，老人立即變臉，作討好狀。
少年縮了縮頭，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這么望著陸抬，只是偶爾朝著這邊撇過來的目光依舊充滿艷羨。留下一個陸抬疑惑不解，難道又是一個嫉妒我?guī)洑獾哪w淺之人？只是他這目光好像不是往我臉看吶。
一老一小的菜很快就端了上來。兩人開始狼吞虎咽，互相爭食，毫無爺慈子孝，互相謙讓的局面。但兩人都有個共同點(diǎn)，都是往碗里狠狠夾一口菜，就能對付著扒拉掉半碗飯。老人骨瘦，少年年幼，瞧著飯量都不大，這會兒的工夫，兩人卻已經(jīng)各自吃完兩碗米飯了。
兩人這么就這么爭著搶著，偶爾眼見對方夾菜夾多了，米飯扒拉少了還會急眼，會罵罵咧咧。偶爾也還伴隨著一兩句類似“這個是我的”，“你吃那個”的言語。三個菜，八碗米飯很快就被他們吃完了。
老人用調(diào)羹不停往碗里舀著所剩無幾的菜汁，少年滿臉艷羨地望著，可似乎覺得丟人，礙于面子不敢學(xué)老人那么做。
飯后總愛說些什么。小的愛吃肉，說那道腩肉燒豆腐好吃，老的偏偏要說那盤蘿卜干炒肉沫才是真美味。兩人誰都不服誰，說著說著，便想著再點(diǎn)一份，只是下意識一同瞥了瞥少年腰間的錢袋子，兩人又瞬間同時否決了。
接著說著說著，又說到了前些年吃過的那道東坡肘子，轉(zhuǎn)而說到了同是三蘇的蘇轍做過的那副宰相，之后兩人化身許氏兄弟，月旦評評選天下名相，又是一番爭論。最后說到那諸葛亮?xí)r，兩人才同時保持意見一致。
最后少年老氣橫秋地?fù)u搖頭，以一句“葛公在時，亦不覺異，葛公歿后，不見其比”的話，蓋棺定論。陸抬在一旁聽得暗自咂舌，佩服這一老一小的腦洞，吃個飯討論飯菜好不好吃，最后都能上綱上線到隆中對。只是聽著少年這故作老成的話，忽然想起什么，不經(jīng)意間陸抬便笑出了聲。
一老一小面面相覷，老人好奇問陸抬道：“公子你笑什么？難道對我等剛才的評點(diǎn)有意見？”
生怕他們誤會，陸抬趕忙搖頭，肚中小心斟酌措詞道：“沒有沒有，只是忽然想到一個人。”
眼見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陸抬沒有賣關(guān)子，說道：“呂布有虓虎之勇，生前無人敢稱天下第一，呂布死后人人敢稱不下呂布當(dāng)年之勇?！?p> 一老一小面面相覷，老人略微思索后，點(diǎn)點(diǎn)頭。少年則繼續(xù)老氣橫秋地?fù)u頭晃腦，做老學(xué)究高甩袖子狀，“都說文人相輕，武人相重，我看也并不皆然?！?p> 陸抬也深以為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一桌三人又聊了許多，陸抬又叫了兩壺酒，三盤佐菜。一時間桌上三人暢所欲言，其樂融融。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老人在喝完陸抬又叫的兩壺酒后，輕輕放下酒杯，拒絕了陸抬再點(diǎn)一兩壺酒的提議后，拉著少年便要起身離開。
他們二人的賬早在上菜的時候就結(jié)了，只是此時眼見自家?guī)煾负韧陝e人的酒，吃完別人的佐菜就火急火燎地想開溜，他伸手抹了把臉，感覺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不過瞥見老人的眼神后，最終還是順從地跟著老人起身，與陸抬作揖告別。
早點(diǎn)走也好，趁著師父還清醒是該趕緊走，否則到時候老頭發(fā)酒瘋，自己可背不動他。
陸抬起身想送他們，卻被老人用手輕飄飄按下，隨即陸抬忽然眼前一黑，就此昏睡過去。
......
梨花巷里，一老一小慢慢地走著，少年還在數(shù)落著自家?guī)煾?，不該貪圖別人的酒，不該喝完了就那么快的跑路，老人打著酒嗝，任由他數(shù)落。突然少年右手握拳輕輕砸在自己左手掌心上，后知后覺道：“忘了問那個好看的青衫大哥哥叫什么名字?！?p> 老人打趣道：“你不一直崇尚什么相逢何必曾相識，天下無人不識君嗎？”
少年氣呼呼地瞪了老人一眼，自怨自艾道：“我什么時候能像那個大哥哥一樣身著青衫啊?！?p> 老人白他一眼，“院里不讓穿青衫?！?p> 少年跺了跺腳，“我不管，當(dāng)初我想上稷下學(xué)宮求學(xué)時，是你半路上把我騙進(jìn)院里來的，你當(dāng)時騙我的時候可沒說過這話......嗚嗚嗚，那些學(xué)宮的大哥哥一個個青衫仗劍多好看啊。”
老人置之不理，哭吧哭吧，哭著哭著就習(xí)慣了。一老一小慢吞吞地走著，只是少年還不愿放過老人耳朵。
“師父，我什么時候能像你一樣身穿一襲結(jié)繩服??？”
“現(xiàn)在就行啊，不過我這件有點(diǎn)大，你穿著不合身。”
“師父，我是認(rèn)真的！”
......
“師父，剛那個大哥哥怎么一下子就睡著了？”
“想得太多，年輕人不能一直緊繃著，讓他睡會，不然早晚得出事。”
“哦?！?p> ......
“師父，我什么時候能不抄字??？我總感覺那些字越看越不認(rèn)識。”
“不抄字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學(xué)那些學(xué)宮里的青衫冠帽大哥哥寫文章?！?p> “可你也不會寫文章啊，你和我一樣，就會假借解字由頭，說些好聽話騙人小姑娘錢財(cái)?！?p> “文章......寫文章這種東西不是很簡單嗎......我看那些文章......所有字都一模一樣只是被打亂了順序......那我也可以拿一本院里的《說文解字》，然后找個百萬字隨便排列下啊......我不管，反正師父你要支持我?！?p> “支持支持，下次一定支持?！?p> ......
“師父，我們這是要去哪里?。俊?p> “去北俱蘆洲見一個老朋友，早年借了他點(diǎn)東西，現(xiàn)在去要回來?！?p> “啊？那不是又得走大半個時辰的路？”
“誰叫你走路慢。”
少年突然疾走兩步，趕在老人牽頭，“明明是你走路慢?！?p> ......
“師父啊，你那個老朋友管飯嗎？”
“興許是管的吧。”
“那我們不帶點(diǎn)見面禮，會不會太冒失了?！?p> “他敢？反了天了他?！?p> “噫，師父你又吹牛。”
......
在少年眼中，他們拐過那條梨花巷后，就一直走在一條長長的，空無一人的石板路上，但實(shí)際上，他們一步之下便越過千山萬嶺，有時凌空出現(xiàn)在汪洋大海上，有時位于高高山巔上，比之道教縮土成寸還要高明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