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煙雨霧深
路晼晚得知此事已近子夜。
她曾料到,以暮墨卿為人,來日定會刁難路蕓仕,卻不想他出手這般快且行事陰險(xiǎn)。
光天化日囂張至極!那些番役動作之快,可見自己也無時(shí)無刻不被盯著。
果真不能跟這種人立君子之約,何況他根本算不得君子。
氣憤難當(dāng),可自己寄人籬下又無權(quán)無勢,也只能去找暮墨卿將事情解釋清楚。
更何況被東廠抓去除了他,誰都沒有放人的權(quán)利。
無論如何要把先路蕓仕救出來,那個(gè)鬼地方進(jìn)去不死也得脫層皮。
路晼晚此刻也顧不得忌憚,找上了府上管家,求他傳話想說自己想見一見暮墨卿。
管家倒好說話,一口應(yīng)下。等了片刻,像是他們早就安排好一般,一位少年模樣的下人過來說帶路。
她還是頭一次去暮墨卿住所,管家曾告訴她,東院可隨意走動無令不得過西院,否則以家法處置。
被人帶著走過銜接?xùn)|院與西院的花園,夜深人靜,春夜微涼,偌大的院子只能聽到簌簌幾步腳步聲。
走到一處亭樓門口,領(lǐng)路人客氣地行了一禮道:“這便是堂裰風(fēng)鄰,小人只能送公主到此處,公主穿過亭子,自有人接您”。說完便退了幾步匆匆離開。
果真,另一頭楚天闊在等她,將她領(lǐng)進(jìn)了暮墨卿住處。
路晼晚進(jìn)門,楚天闊退了出去,見暮墨卿一襲墨藍(lán)色綢緞里衣,烏黑長發(fā)用白玉簪子挽成發(fā)髻,隨意簡潔。
一雙手關(guān)節(jié)分明,手背鼓起青筋清晰有勁,一只搭在膝上,一只舉著書卷,身子輕輕斜倚靠一旁軟枕。
瞧他一副悠閑淡然地模樣,更加心生厭惡,默念了兩三遍“大局為重”,擠出一笑:
“見過督主”
暮墨卿緩緩挪開書卷,一雙眼意味深長地瞄了她一眼哼笑道:“公主為今日此客氣”?
“大人是東緝事廠總提督,又是本宮的夫君,論公論私都得客氣”。路晼晚一臉假笑,陰陽怪氣道。
“本督喜歡有話直說”。
“不知我兄長犯了何罪”?
“皇上九五之尊,誰敢治罪”?
“督主何必拐外抹角,路蕓仕做錯(cuò)了何事……”
“路蕓仕私自離守,跟蹤公主窺探廠督府,此罪如何”?暮墨卿打斷路晼晚,聲色嚴(yán)厲反問路晼晚。
“督主誤會了,我倆在街上相遇,他見我一人出門不放心才送我回來,僅僅送到一街之外并未靠近,怎能說跟蹤窺探呢”?路晼晚心平氣和解釋道,語氣中帶著懇求。
“哦?護(hù)送公主卻未將公主送到住處,那就是失職之罪了”。暮墨卿漫不經(jīng)心地看手中書卷笑著說。
路晼晚聽出他何意,對方欲加之罪,分辨解釋只會讓路蕓仕罪加一等。
索性開門見山,又好言道:“督主曾與我有言在先,若是兄長得罪了,可全都算在我頭上,君子一言九鼎…”。
暮墨卿突然陰陰地笑起來:“呵,公主忘了,本督可不是什么君子”。
聽他油腔拖調(diào)似要賴賬,路晼晚想到路蕓仕那憨貨怕是此刻皮都被人揭了,隨壓不住性子,沉聲道:“兩人之約,你一人反悔是無用的!你只說怎樣才能放過他我去做便是”。
“呵,我能讓公主做什么”?暮墨卿笑吟吟道。
“既然說過要為他人頂罪,刀山火海我路晼晚定義不容辭,即便是死也比做了出爾反爾地小人好”!路晼晚火冒三丈一刻也不想跟眼前人客氣。
暮墨卿原是想戲弄她幾句,誰知她為了路蕓仕翻臉比翻書還快。
不知為何心中一股暗火生起。
“既然這樣,公主先去門外等著吧,若明日一早本督開門還能見到公主,便考慮放了路蕓仕”。
“我拿什么信你,倘若你明天又賴賬了,我找誰說理去”?
“本督說到做到,一切罪過都算在公主頭上,不會連累旁人”!暮墨卿聲線慢慢低了下去,語氣中帶著不滿厲聲道。
話剛落音,只見路晼晚起身拂袖走向門外,邊大聲嚷道:“希望督主這次能說話算話,若是失言傳出去了不好聽”!
暮墨卿怔怔望著眼前女子旋風(fēng)帶雨奪門而出,半分沒有其長相一般的柔弱溫婉,她竟敢跟自己如此放肆,登時(shí)憤然,沖門口喝道。
“請公主跪等”!
路晼晚也不示弱,撲通一聲跪地,沖著屋內(nèi)咬牙切齒道:“本宮跪下了!你可聽見了”?
春日雖暖,奈何夜深,本就天氣陰沉,到了深夜,北風(fēng)一吹寒冷刺骨。
地氣濕重像要下一場急雨,路晼晚想起那個(gè)跟今夜一樣濕冷的霧天恍如隔世,她終究在哪一世都要為人情所累。
若她今晚挺了過去,那也就不欠路蕓仕對她的維護(hù)之心了。
她前世拿命還了一個(gè)人的情,誰讓他待她那樣好。他對她發(fā)于情然后又止于情,終是他對她無情,是只對她一人無情.....
遠(yuǎn)處烏云漸漸壓低,風(fēng)卷起地上沙塵,雨點(diǎn)從一滴滴點(diǎn)下,到如撒豆般打在院落咚咚直響。
大雨肆意落下在頃刻間,無情地澆透路全身像是要生生地把這纖弱的身體沖散。
嬿歸和蟬止不知怎么也進(jìn)了西院,兩人被楚天闊攔了下來,只遠(yuǎn)遠(yuǎn)瞧著路晼晚跪在雨里。
楚天闊是暮墨卿心腹之人,大概是從小跟著的緣故,氣度上竟與暮墨卿有些相似。
他為人溫和,并未難為二人,好言勸著:“叫二位進(jìn)來已是壞了規(guī)矩,若執(zhí)意上前,你二人性命難保,督主也會更遷怒公主”。
“這位爺,公主自小體弱,前不久又落了水,這樣淋怕是要送命的”。嬿歸哭求著。
“姑娘稱呼在下不敢當(dāng),我叫楚天闊”,那人溫文爾雅道。
“楚大哥,您就通融通融吧,讓奴婢過去為公主撐把傘,哪怕是一同跪著也是好的”。
院內(nèi),路晼晚似乎感覺不到雨水打在臉上的疼痛了,也感覺不到膝下堅(jiān)硬,雨水在眼前起了一層濃霧,像那日的護(hù)城河橋上,使勁睜眼又看到眼前屋內(nèi)晃著的燈火,竟不知是哪一世了。
此時(shí)屋檐壓云,雨落如傾,院中激起層層霧氣。
路晼晚在雨中晃了一晃,一只手撐住地面勉強(qiáng)直起身來。呼吸慢慢變得有些困難,其實(shí)那日落水后并不冷,就像今日被雨沖蝕著也不覺得冷,都說物極必反,冷過頭了也會變得溫暖.....
路晼晚努力不讓自己的意識減弱,指甲掐著手心,陷進(jìn)肉里。
挺住,挺過去了就互不相欠了...
嬿歸蟬止眼睜睜見著路晼晚倒在雨中,情急萬分,使勁掙脫著楚天闊胳膊,想沖上前去。
奈何,楚天闊乃習(xí)武之人,根本掙脫不開,便是這樣,他也只用了幾分力氣阻擋,怕傷了她們。
三人正推搡著,院內(nèi)屋門突然打開,一道身影疾步來到路晼晚跟前,蹲下身子伸手拉起她癱軟的身體....
夢里,他心疼地抱著她,身體那么炙熱一聲聲喊著她的名字,可是她好累,她好久都沒有躺在這樣一個(gè)溫暖又踏實(shí)的懷抱里,她想睡在這,頭貼著結(jié)實(shí)的胸膛,可是轉(zhuǎn)瞬又想起了什么。
她懊惱、委屈、心痛,心痛這個(gè)人如此狠心,委屈他這么久都不曾來見她一面,她用尚存一絲力氣的手攥住他胸前掛飾,虛弱的說道:“我不用你管”。
院外三人見暮墨卿冒雨將路晼晚抱了回去,竟一時(shí)不知如何是好,楚天闊楞了半晌對眼前二人說道:“二位姑娘可放心了,督主斷不會讓公主有事”。
并自認(rèn)為夫妻吵架旁人不便摻,想來此刻督主也不會需要他們。
暮墨卿聽見懷里人囈語,冷著臉也不理會,想先將她從懷中放下卻怎么都擺脫不開她緊緊攥著腰牌的手。
她躺在榻上,暮墨卿用極別扭的姿勢撐在一旁。若是平時(shí)早就一掌劈開,可眼前這人顯然是經(jīng)不住這一掌。
路晼晚眉頭緊皺,囈語不斷,面上雨水混合淚水隨著臉頰而下已將枕頭打濕大半。
她使勁抓住眼前要掙脫開自己的人,祈求著,帶著哭腔:“你別走,我求求你”....由哽咽變成啜泣,慢慢控制不住,失聲痛哭到險(xiǎn)要窒息。
暮墨卿有些束手無措,愣愣看著眼前人,看她額上一粒殘紅,映得面色更加蒼白慘淡。
鬼使神差地竟抬起手將她臉頰淚水試了去,發(fā)現(xiàn)她正燒著,索性將她抱起放在膝上。
本想一會楚天闊進(jìn)來便可解脫,誰知今日楚天闊這般無眼色,都過了許久也不進(jìn)門。
自己被生生綁住,動彈不得,暴雨如注任憑喊人,聲音也被大雨淹沒。
兩個(gè)人就這樣一身水抱著座在榻前,不知過了多久,懷里人停了哽咽,呼吸變得均勻。才將她輕輕放下。
路晼晚手還緊緊攥在他腰間,暮暮卿似乎想起什么,側(cè)身伸手索性將腰帶解下,這才掙脫開來。
好巧,方才那一幕被剛進(jìn)門的楚天闊撞個(gè)正著,瞬時(shí)進(jìn)退兩難,欲轉(zhuǎn)頭避開,被暮墨卿一聲叫住。
“回來”!
暮墨卿“嘖”的一聲,眸光冷冷掃向路晼晚手中,楚天闊望去,明了。低聲咳了咳以掩尷尬。
“想什么呢”!暮墨卿不滿道。
楚天闊見二人從雨中進(jìn)屋時(shí)就已吩咐了熱水衣物姜湯,嬿歸蟬止破例進(jìn)了西院伺候,現(xiàn)下正候在廊下。
“那兩個(gè)丫頭是你放進(jìn)來的”?
“是,屬下想左右今日院中無事,趁機(jī)可探她們虛實(shí)”。
“你看著辦吧”。
“那公主”?
“你看著辦吧”。
暮墨卿悶悶地,聽不出喜怒,自行去了浴房。
楚天闊跟了他許多年,從來見慣他冷漠決斷。他為任何事,都不曾有過方才雨中那般神色。
心中也知道該如何辦了。
暮墨卿泡在熱氣蒸騰的浴水中,仰頭閉目瞬時(shí)松乏下,不禁想起方才一幕。
西院旁人不得久待,嬿歸和蟬止為路晼晚換下衣物被褥,伺候完便被送出西院。
暮墨卿沐浴出來,穿了一層單衣松垮的搭在胸前,漏出隱約線條,站在榻前看了路晼晚良久。
“她怎么還在這”?
這一問,叫楚天闊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他自己叫“看著辦”,竟是會意錯(cuò)了?
“這…雨還未停,公主未醒,不好挪動…這…這…這…”。楚天闊支支吾吾有些為難。
“罷了,暫且在這吧”。
“這…公主怕是離不開人,丫鬟已回東院了,屬下在這怕是不便”,楚天闊難為情地說道。
“無妨,左右不出兩個(gè)時(shí)辰便天亮了,本督照看著,你去歇息吧”。
待楚天闊走后,暮墨卿緩緩坐上塌去,抬手貼了一下路晼晚面頰,替她換了額上帕子。
起身褪下單衣,換上常服,穿戴整齊,坐在一旁書案直至天亮。
果真天蒙蒙亮?xí)r雨也漸停,派人將路晼晚挪回,請了大夫診治此事才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