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工作工作

　　新生報社是烊城第二大報社，由梁家一手創(chuàng)辦，和烊城的實創(chuàng)、良智并稱烊城三杰，新生能擠上三杰的寶座，并非他似實創(chuàng)文字辛辣或如良智那般文藝，新生報社是以圖取勝。

　　他家的報紙占據(jù)篇幅最多的是畫報和照片，配上精美的短文，如此劍走偏鋒，反倒成就了一家暢銷報社的奇跡。

　　在多數(shù)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時代，看圖說話并不需要很高的文化水平，也更貼近群眾，連大字不識幾個的巧姑都經(jīng)常背著榕嬸買新生的報紙，因為上面刊有她喜歡的新編梁山伯祝英臺連環(huán)畫。

　　雖然故事耳熟能詳，但巧姑還是愿意花錢。

　　“三位請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們主編待會兒就過來?！必?fù)責(zé)接待的秘書把三人請到二樓開放式接待處，這里擺了一張方形茶桌，一套藤制的沙發(fā)椅，來訪必有熱茶招待。

　　二樓編輯室和接待室之間只有一個座屏充做隔斷，屏風(fēng)加底座有五尺高六尺長，屏面鏤空雕刻著西天取經(jīng)題材，加上那句有志者事竟成的題詞，放在報社里也應(yīng)景的很，屏風(fēng)后面是擺著數(shù)張堆滿各種資料紙張的辦公桌，書架上放著各種工具書，中英文都有。

　　有幾本工具書的書脊被翻得脫了皮。

　　巧姑第一次進(jìn)到新生報社，神情仿佛來朝圣的：“少夫人，畫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大師傅是不是就在這兒?！痹捯粑绰渚王谄鹉_好奇地往里瞅。

　　從報刊架上取下昨天的晚報，南小朵隨手翻了翻，便看到巧姑提到的梁山伯和祝英臺連環(huán)畫，線條粗糙但流暢，畫旁邊有蠅頭小字解說劇情，插畫沒有作者署名：“應(yīng)該在這兒，或者在這兒領(lǐng)稿酬吧?！?p>　　“那我能見見大師傅么?！?p>　　“巧姑，這里是報社，不是戲臺?！卑ぶ闲《渎渥那嗄瓴粣偟恼燮鹈碱^，張口就訓(xùn)斥巧姑不懂禮數(shù)，巧姑委屈的收回視線懨懨閉上嘴。

　　南小朵莞爾一笑，心里倒也不和巧姑計較，她安靜翻著報紙，想從上面尋找一些有用的信息，好比招聘廣告什么的：“還真有呢?！蹦闲《湄Ｗ脏?，貝里斯洋行急需一名打字員，待遇從優(yōu)，要求熟練工；紡織廠招女工數(shù)名，薪酬面談；郁宅招聘女家庭教師一名，待遇可商談，有意向者請帶齊畢業(yè)證推薦信前往，地址······

　　哎，老師，打字員，看了一遍都沒有合南小朵心意的工作，打字員太枯燥，女家庭教師，自己脾氣不好，那就再看看罷。

　　咚咚咚，咚咚咚，南小朵正郁悶，就被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驚擾，聽樣子有一群人聲勢浩大的上二樓來，她放下報紙便見幾道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玄關(guān)前面。

　　“我是一名攝影記者，不是你們梁家的仆人，是他要配合我，不是我要配合他?！辈僦鴿庵乜谝舻哪腥嘶鹈叭傻闹钢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女人，似受了天大委屈一樣扯著嗓門吼：“你們這完全就是踐踏新聞，無情的踐踏?！?p>　　“我會和我父親溝通，佐佐木先生，務(wù)必請您再試一次?！贝餮坨R的女人扶著額，南小朵看不清眼鏡后對方的表情，只能從下撇的嘴角判斷，女人約莫被夾在中間難做人。

　　“我拒絕，梁女士，你們另請高明罷，我明天就把辭呈送給你，我絕對不能同向金錢低頭的人合作，這是違背原則的！”

　　“我來新生是做新聞的，不是給有錢老爺當(dāng)仆人的?！?p>　　“簡直不知所謂！有辱斯文！”男子爆喝完，沖到一張辦工桌前開始收拾東西，二樓那些埋首撰文的編輯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站起來勸他。

　　“佐佐木先生，您不能意氣用事?！?p>　　“印刷廠已經(jīng)排好版，就等您一張照片了，重新排版會要了大家伙的命的?！?p>　　“是啊，您再考慮考慮，梁主編也說了，回去溝通的嘛。”

　　喚佐佐木的男子充耳不聞，他打開皮包把私人物品放進(jìn)去，扣上皮包后，咚咚咚地徑直走下樓，連一句廢話都沒有。

　　其他編輯跟著追上去，打算把人勸回來，剩下的編輯則一股腦圍上戴眼鏡的女子，開始七嘴八舌。

　　“梁主編，你倒是給句話??！”

　　“就是，工廠那邊等稿都催了七八次了，剛才良智的主編算著時間給我打電話，明嘲暗諷了一通，這個臉我們新生丟不得?！?p>　　女人捏著眉心，不勝其煩：“好了，這事我來負(fù)責(zé)，我向大家保證會準(zhǔn)時刊印?！睅讉€編輯顯然沒有被說服，他們還是在嚷嚷。

　　“小南，我們來得不是時候？”一直沉默挨著自己的殷戎墑，小小聲的貼在她耳邊嘀咕。

　　“咱們來得正是時候?！蹦闲《涑窒喾匆庖?，她把報紙刷一下打開，遮住自己和殷戎墑的臉，偏過頭壓低聲同他說話，因為靠太近，青年呼出的熱氣弄得南小朵耳朵很癢，她忍著去撓的沖動歡喜道：“我看看能不能在這兒找到一份工作?！?p>　　“找工作，為什么。”殷戎墑瞬間黑臉，徒然拔高的聲音讓南小朵心頭一涼。

　　完了。

　　前頭熱絡(luò)討論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放下手里掩耳盜鈴的報紙，認(rèn)命的接受正焦頭爛額的幾個編輯的注視，戴眼鏡的女人推了推鏡框，看著南小朵詢問：“你要應(yīng)聘什么職位?！?p>　　“攝影記者?！蹦闲《浏B著報紙回答，那女子又動了動鏡框，鏡片反光顯得她愈發(fā)難以捉摸。

　　“你之前在哪家報社工作?！?p>　　“曹家縣的一家無名小報?！?p>　　“曹家縣聽過，我不知道他們辦了報紙。”

　　“報社老板是劉石星?！?p>　　女人露出恍然明白的表情，她雙手合抱在身前，審視的視線從上至下打量起南小朵，隨后說道：“我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能拍出讓我滿意的照片，我就聘請你，月薪一百元，提供單人宿舍?！?p>　　“可以，在哪兒開始工作。”南小朵站起來，殷戎墑悄悄拽她的裙擺，她抓住他的手捏了捏以作警告，殷戎墑消停了一下，戴眼鏡的女人看了殷戎墑一眼，才說：“就在報社后院的花園里?！崩^而她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p>　　“南小朵，還未請教?！?p>　　“梁鑫生，新生報社總編兼經(jīng)理?！眱扇搜院喴赓W的相互介紹，頗有點兒惺惺相惜的意味，南小朵莞爾一笑，抬起手看了手表道：“十一點十分，請給我五分鐘處理一下私人問題如何?！?p>　　梁鑫生也看了一眼手表，皺眉道：“我的怎么慢了一分鐘，我給你五分鐘，要快?！?p>　　南小朵應(yīng)了聲，她是速戰(zhàn)速決的人，在這么多雙眼睛注視下，南小朵握住殷戎墑的手，青年臉色莫測，震驚過后的怒意隱忍不發(fā)，山雨欲來。

　　知道他會生氣，可她沒時間解釋，只能異常嚴(yán)肅的面對他：“我待會兒再和你解釋，靜靜看著，好好想，明白沒有。”

　　仰著頭的青年稍稍不樂意的側(cè)著臉，他下頜線輪廓分明，線條清晰似精細(xì)描繪過，他撇開臉不看人，手卻抓著她不放。

　　“我話不說第二次，別惹我生氣?！蹦闲《洳[起眼，語氣不善。

　　“好。”一陣無語后，他悶悶應(yīng)道。

　　靠絕對地位壓制某人的南小朵抽回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兩分鐘過去了，她整了整裙擺，穩(wěn)步走到梁鑫生面前，一秒就進(jìn)到工作狀態(tài)。

　　“我將要拍攝的人，是什么身份背景，新聞稿的采訪內(nèi)容，我需要有基本的了解。”

　　幾個和梁鑫生站在一起，仿佛面試官一樣的編輯聽完南小朵的問題，贊許的點點頭，其中一人說道：“勉強能用，稿子是我寫的，我拿給你看?！?p>　　“你要拍攝的人是我的父親，也是烊城報業(yè)總會的會長，你的照片將用在一篇關(guān)于報業(yè)總會成立介紹的文章里?！?p>　　“報道篇幅是多少，照片占多少。”

　　“通版報道，照片占四分之一版面。”

　　南小朵明白了，也就是要讓梁會長出盡風(fēng)頭的報道，照片要讓人眼前一亮，黑白照片怎么抓住人的眼球，那就必須要捕捉被拍攝者的精神氣，活不好做，十分考驗攝影師技術(shù)的問題，如果被攝人物不配合加上溝通無能的話，就是一部災(zāi)難片。

　　顯然，犧牲者已經(jīng)有一個了。

　　下一個勇士即將上場了，南小朵接過新聞稿一目十行，便跟著梁鑫生走下樓，報社的二層小樓是梁家產(chǎn)業(yè)，后面有個小院子給員工休息喝茶用。

　　拍照的照相機已經(jīng)架設(shè)好，一個知命數(shù)的男子，板著臉不怒自威的坐在藤椅上，他五官深刻，鬢發(fā)斑白，還有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隨在一旁勸話，南小朵在將要走出后門時碰了碰前面帶路的梁鑫生。

　　對方頓了頓，精明的眼睛透過鏡片審視著南小朵，南小朵思忖片刻，低聲說：“如果你想拍好照片，我們就得配合默契才行?！?p>　　“怎么配合?！?p>　　“你父親對鏡頭有抗拒，但他又不停指揮，對不對?！甭犞白糇裟镜目跉?，再看梁會長的身邊人低眉順目，他有極其強勢的性格毋庸置疑，這樣的被攝者會給本該主控全場的拍攝者造成困擾：“拍照這件事，攝影師才掌握主導(dǎo)權(quán)，如果完全由著你父親，照片就沒法拍了?！?p>　　梁鑫生沉吟一會兒，抬眼看向小花園片刻，她收回視線，雙手叉腰：“你要我怎么配合?！?p>　　今天是梁會長的好日子，但一開始就觸了一個大霉頭，東洋鬼子在他面前指手畫腳，吆五喝六的，蕞爾小國的升斗小民，會點奇技淫巧就敢在他面前耍威風(fēng)！

　　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去，你讓梁鑫生去把最好的照相師傅找來，我不信我們梁家在烊城就找不到一個合心意的！”

　　“表舅，佐佐木先生是表姐重金禮娉回來的，實創(chuàng)和良智爭著搶著要的人?！弊藨B(tài)恭順的青年，語氣和他的人一樣溫柔，梁會長見表侄不站在自己這頭，反而幫外人說話，氣得拍了拍扶手，怒道：“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是幫表姐說話，表舅真把佐佐木先生轟走了，表姐還要費心思找一個，報社的事情難道就壓著不做了么?！鼻嗄暾f話軟綿綿，態(tài)度倒是十分堅定。

　　“花錢請，佐佐木薪水多少，我出兩倍，三倍?！?p>　　“那不是花冤枉錢嘛?！绷簳L又被表侄軟綿綿的頂了一句。

　　“你們不用吵了，佐佐木先生已經(jīng)辭職了?！迸畠翰桓卟坏偷穆曇魝鱽恚簳L掃了一眼花園和報社鏈接的小門，他最有出息的孩子手插口袋臉色陰沉地站著。

　　梁會長是急脾氣，人老之后更加嚴(yán)重，他看女兒臉色不對，心里就后悔了，但他做長輩的也不好認(rèn)錯。

　　“那就去找別人?！绷簳L嘴硬道。

　　梁鑫生沉下臉：“父親，你覺得可能嗎，臨陣換將，你是夸下?？谥螅约喊崾^砸自己的腳，給實創(chuàng)和良智看咱們家笑話的么？！”

　　“你這洋相，夠他們笑幾年的。”梁鑫生譏諷起父親來。

　　“死丫頭，怎么和你爹說話的。”

　　“我現(xiàn)在是以新生報社主編的身份和您說話，印刷廠和編輯們?nèi)找古Γ伎赡芤驗槟阋粫r意氣用事毀掉！”

　　“你是想讓我給佐佐木道歉！”休想，他什么身份，那個東洋鬼子什么身份。

　　梁鑫生翻了個白眼，語氣不善道：“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配合。”

　　“配合，我不是配合著嗎?！?p>　　“表姐，要不我親自去請佐佐木先生回來。”

　　梁會長自己拉不下臉，可他知道讓印刷廠等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自己不是老糊涂，還做不出如此蠢事來，聽邱昊主動請纓，心里覺得他去挺好的，梁會長默許了。

　　“你去，就不損我面子了么!”梁鑫生突然計較起來，讓梁會長心里一涼，他想開了這孩子怎么又較真上了，哎，他轉(zhuǎn)念一想又明了，自己怎么忘了，梁鑫生是他的種，一樣好面子。

　　梁會長太知道自己孩子的脾性，反正花園里也沒有外人，他豁出老臉去，總不能耽誤正事:“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做總編的心寬點兒，邱昊去吧。”

　　邱昊剛轉(zhuǎn)身，就被人呵住，她冷下臉:“不許去!”

　　一向?qū)α忽紊菑牡那耜还娌粍恿?，他為難的皺著兩抹淡眉，嘆一口氣:“表姐，現(xiàn)在不是置氣的時候。”

　　“我沒置氣，有些事既然錯了就只能硬著頭皮錯下去?！绷忽紊Z氣已恢復(fù)平淡，她如此說就不是意氣用事了，梁會長仔細(xì)琢磨也認(rèn)為女兒說得對，他們現(xiàn)在是騎虎難下唯有將錯就錯，但照片還是要拍的，他試探的說:“我們?nèi)ハ嗪玫膱笊缃鑲€攝影記者回來頂一頂。”

　　“不用，劉石星的朋友剛巧來拜訪，她以前就是做攝影記者的。”

　　劉石星，曹家縣劉家的那個二愣子，梁會長聽女兒說過，這二世祖進(jìn)講武堂了，劉家最近喜事連連，劉石梅老樹開花——訂婚了。

　　真是祖墳冒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