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結(jié)束和開始

　　南小朵和咒生乘車來到劉家，在劉石星引領(lǐng)下穿過甬道來到一處寬敞的院子，菱形的院門上掛著一塊寫著閑居二字的石匾。

　　劉夫人和劉老爺就住在此間，夜里院落掛滿燈籠，漂亮如摘星點綴。

　　劉夫人親自到屋外迎接，她把他們請到正房，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三鮮醬肉絲、清蒸鱸魚、白焯螺片、炒綿羊絲、紅燒三冬，湯是淮山烏雞湯，咒生過目后就能報上菜名，也多虧胡掌柜提攜，帶他見識不少好東西，加上他肯下力氣去學(xué)去記。

　　他悄悄觀察，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在座的只有劉夫人和幾個老媽子，劉老爺并不在，劉石梅也不在，這也很符合南小朵之前偷偷告訴自己的猜測，有些話劉老爺不方便說，只能借婦人之口傳達(dá)。

　　咒生知道自己能來聽劉夫人轉(zhuǎn)述，是托了小南的福，劉家人喜歡小南，所以才有眼前這一餐飯。

　　想到這些，他真替自己覺得幸運。

　　“小南，阿生，你們別見外?！眲⒎蛉藷崆榈恼姓惺郑莻€美人，像畫上走下來的，靛地提花牡丹上襖，褐紅銹了金線蝴蝶的長裙，梳著婦人時興的發(fā)髻，烏云一樣的發(fā)上別了翠綠的頭釵。

　　師母如果是珍珠，那劉夫人就是碧玉。

　　她開口聲音柔得滴水，一位梳著團(tuán)髻的老媽子捧上盛水的銅盆，劉石星卷起袖子洗了洗手，第一個老媽子退下后，第二個也捧著另一盆水上來送在南小朵跟前，然后第三個來到咒生這兒。

　　咒生對著水盆愣了愣，他心里沒底所以進(jìn)來后一直察言觀色，他看劉石星如何洗手，又等著小南把手放進(jìn)銅盆才照著做，小南擦干凈手后，和老媽子說了聲謝謝。

　　咒生擦完手也道了一聲謝才坐到小南身邊，劉夫人在上位，小南坐主客位，之前雖然跟著兩位師傅去應(yīng)酬，也不算沒有見過世面，可他來到深宅大院和平日難得一見的貴婦人用飯還是第一次，心里的緊張不在話下，咒生越發(fā)謹(jǐn)小慎微起來，他不想丟臉更不想小南為遷就自己放低身段。

　　小南說過，如果不知道怎么做，就先等一等，看看別人怎么做，自己想想對方這么做是不是合理，如果自己覺得合理，就跟著做做看。

　　咒生跟的兩個師傅也說過類似的話：多看，多問，多想，最后再做。

　　“先喝湯，墊墊肚子?！眲⒎蛉耸疽獠疾说睦蠇屪由蟻硎?，老媽子穿得很講究，柳條紋的襖子，寶藍(lán)提花綢布鑲邊，和師母一樣手上戴著一支扭絲金鐲，金鐲子上面還套了一只豆綠灰的玉鐲，看著并沒有靈性，和小南手上那支水一樣天差地別。

　　是的，小南和她們不一樣的，和他也不一樣。

　　甚至小南比富甲一方的劉家少爺閨秀都拔高一籌，這不是咒生王婆賣瓜，話出自劉老爺之口，由胡掌柜無意間轉(zhuǎn)述，劉老爺很喜歡小南，覺得她能治自己倆出格的孩子。

　　聰明，長得五官端正，還有本事，雖然年紀(jì)小可再歷練幾年必定能龍出潛水，

　　聽那話，咒生心頭一緊，他因聽出了言外之意，失眠了兩日兩夜，然后，胡總管就領(lǐng)著一個七十出頭的老者上門來，那人就是殷老爺，殷老爺初來乍到，看了咒生好半晌，隨后拿出一張嵌在雕花鐵框里的照片給咒生看。

　　照片上是一家四口，其中一個男子和咒生有七分相似，不是仔細(xì)看才相似，是乍一看就覺得一定有血緣關(guān)系的像。

　　可咒生確定自己爹沒有活著的親戚，他們的墳頭他都掃了三四年。

　　至于生下自己的女人，她倒是提過幾句還是姑娘時家里如何，但那家人姓唐不姓殷。

　　“我不是你的孫兒。”胡掌柜走出雅間，只剩下二人時，咒生直接和殷老爺說了實話，他也不想去騙一個老者，更不想占別人的身份享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殷老爺拿著照片，表情是咒生看不懂的莫測，殷老爺盯著照片，之后又對著咒生許久:“我知道，但我想認(rèn)下你，讓你做我的孫兒，替我報仇，我許你榮華富貴?！?p>　　“這樣的機(jī)遇，多少人一生都求不上半次，小伙子，你仔細(xì)想，榮華富貴，權(quán)勢美人。”

　　“對不住，我?guī)筒涣四恪！敝渖玖似饋?，徑直離開了茶坊，他不會沖動行事，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背后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南說過，做決定一定要深思熟慮，權(quán)衡利弊，戒驕戒躁才不會被對方拿捏。

　　咒生跟著南小朵有樣學(xué)樣的喝湯吃飯，大家都吃得七分飽，他瞟了一眼劉夫人，她正數(shù)米粒一樣夾著菜，劉石星則酣暢地吃著三鮮醬肉絲，這人和南小朵配合無間，風(fēng)卷殘云一般消滅桌上的菜。

　　其實菜的分量也不多，三鮮醬肉絲一碟就是平時南小朵一個人的分量，咒生心想有錢人出門有人抬轎，有人開車；在家有人伺候，只有干活的人才需要多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桌上四個人里，只有咒生的手又粗又黑，顯得格格不入，連一旁伺候的老媽子手都是細(xì)的。

　　直到南小朵放下筷子擦嘴，劉夫人和劉石星才跟著放下筷子，守在一旁伺候的老媽子過來收拾餐桌，劉夫人用濃茶凈口。

　　等大家收拾好后，劉夫人才提到今晚最重要的事:“小南，阿生，我家老爺和殷老爺算得上故交，對殷老爺?shù)氖虑槁灾欢??！?p>　　咒生不自覺繃緊了手臂，他放下茶杯，手悄悄在桌子下握緊等著聽故事，劉夫人微微喘氣，繼續(xù)道:“殷老爺年輕的時候，留下尚未滿月的兒子出去闖蕩，借著那陣西風(fēng)二十多年里就白手起家掙了不少產(chǎn)業(yè)，船運，紡織廠，洋人時興的殷老爺都拿來掙錢，殷家可謂是鼎盛一時?！?p>　　“殷老爺五十歲壽宴那年，他發(fā)妻帶著兒子從鄉(xiāng)下來認(rèn)親，殷家在譕城是風(fēng)頭兩無，可大家都只知曉殷老爺有個養(yǎng)子——殷雁旗，也一直以為這位被殷老爺視如己出的殷雁旗，才是殷家產(chǎn)業(yè)的唯一繼承人，怎知半路殺出一個親生兒子。我家老爺也去了那場壽宴，當(dāng)時殷老爺?shù)脑淦拮哟篝[會場，說他負(fù)心薄幸，甚至連殷老爺父母的牌位都請了出來，質(zhì)問殷老爺是否不肖子孫，是否要把殷家的血脈置之不顧?！?p>　　“眾人都不曉得殷老爺還有一個原配，我家老爺說，那個女子含辛茹苦把孩子帶大，苦苦等著丈夫衣錦還鄉(xiāng)，哎，后來女子從歸鄉(xiāng)的人口中聽說丈夫在外面飛黃騰達(dá)，女子一怒之下就帶著兒子千里迢迢去譕城認(rèn)親?！?p>　　南小朵忽然抬手打斷一下劉夫人，她問道:“殷老爺有幾個親生兒子。”

　　“一個，殷老爺發(fā)家后雖然在外面開了不少門頭，但外面的女人都不生養(yǎng)，只有發(fā)妻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那個親生兒子叫什么名字，認(rèn)親的時候多大歲數(shù)了?！?p>　　“殷廳，認(rèn)親的時候大概有二十七八歲了，比我家老爺小了三歲左右?！?p>　　“劉夫人你繼續(xù)，我就是覺得殷廳到底也是親骨肉，怎么殷老爺一直都讓養(yǎng)子出面，弄得親疏不分?！蹦闲《鋯柍鲫P(guān)鍵來，正是咒生還沒來得及想透的地方，是啊，為什么二十多年不聞不問，為什么所有人都不認(rèn)得親生的，反而把抱養(yǎng)的當(dāng)成正主。

　　而且最后殷廳和丫鬟私奔，那不就意味著殷家的產(chǎn)業(yè)全都落在養(yǎng)子手里了么。

　　人家養(yǎng)子占了十幾年，憑什么要吐出來?

　　若換做咒生是殷老爺?shù)酿B(yǎng)子，也絕對不會輕易把到手的家業(yè)送出去，或許世上有散盡家財?shù)娜?，但絕對不是咒生。

　　劉夫人繼續(xù)敘述當(dāng)年的見聞，兩人偶爾會問幾句，劉夫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確實很上心里，從劉夫人口中得知殷家的秘事后，咒生和南小朵徹夜不眠，他們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地上，屋里的燈亮了一夜。

　　第二天，院子里喧鬧了一陣，咒生起床去煮早飯，就和尋常一樣，又有點不一樣。

　　牛嫂一家一大早起來，一大早出去上工，院子驟然安靜下來，安靜得讓人有些心慌。

　　咒生和南小朵商量了一晚，兩人都把各自的想法都擺出來，這是他們的默契，不要再隱瞞對方。

　　當(dāng)陽光穿透云層曬進(jìn)窗戶時，徹夜的商討有了結(jié)果，正如新的一天，新的開始。

　　數(shù)日后。

　　“小南，出發(fā)了?！币簧砟{(lán)長褂的玉樹男子守在馬車旁等著南小朵。

　　劉石星姐弟，關(guān)三姑娘都到城門送行，特別是劉石星，他依依不舍地一直拉著南小朵說個沒完。

　　“有什么給我拍電報，這是我在烊城同學(xué)的地址，這是講武堂的地址，都收好了。”劉石星把地址給了南小朵，一旁的關(guān)三姑娘好幾次想說話都被他搶先一步，南小朵把地址疊起來放進(jìn)隨身的小包里，她抬手示意滔滔不絕的某人先等等，然后轉(zhuǎn)向關(guān)三姑娘問道:“關(guān)三姑娘，你有話同我說么?”

　　終于等來機(jī)會的關(guān)三姑娘呼了一口氣，看了看男友，一陣猶疑后開口道:“你能不能勸勸劉石星，別讓他跟我叔父去啊?！?p>　　“這個節(jié)骨眼，你說這個干什么。”劉石星驟怒，看關(guān)三姑娘好像在看一個不合時宜張嘴同長輩要糖吃的孩子:“小南要遠(yuǎn)行了，你不說點吉利話，就知道說這個。”

　　關(guān)三姑娘被吼得怔忡片刻，凝脂粉面上騰起兩抹慍怒的紅云，她柳眉一橫，旋即也不甘示弱的罵了回去:“南姑娘比你聰明，她遇到什么事兒都能化險為夷，你不一樣，你沒了她幫忙，能不能活著從講武堂走出來都說不準(zhǔn)，你這叫學(xué)了三兩把事就開染坊?！?p>　　“你看不起我嘛，我學(xué)得很快，小南也看到了，我爹都不說什么。”

　　“有實力不需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你要是有小南一半的腦筋和本事，我半個字都不多說。”

　　這對青年男女跟水進(jìn)了滾油，碰在一起噼里啪啦，劉石梅作為姐姐趕緊去勸架:“別吵了，這事兒以后再說?！?p>　　“不行，她憑什么不信我?！?p>　　“不行，他憑什么總是意氣用事!”

　　“……”

　　吵，吵，吵!

　　“好了!”說了送行，結(jié)果來自己面前吵架，南小朵忍不下去地低斥一聲，倆吵得不可開交的家伙同時看向她，南小朵一個眼神殺過去，嘴皮子們瞬間偃旗息鼓，她看著二人嘆口氣:“劉石星，嘴皮子證明不了什么，你真想做一番事業(yè)，那就去試，試過了才能堵住別人的嘴巴?！蹦闲《鋵⑹钦f完才轉(zhuǎn)向關(guān)三姑娘:“關(guān)三姑娘，你若真不放心，就跟你叔父說，安排你去講武堂當(dāng)個后勤，那邊也不都是舞刀弄槍的事兒，這樣你和劉石星就在同一水平線上起步，你跑贏了他再回來教訓(xùn)人也不遲，這樣誰也不能反駁你了?！?p>　　關(guān)三姑娘眨了眨眼，顯然沒想到還有其他辦法，她沉默一陣，問道:“后勤做什么的，不用上戰(zhàn)場嘛。”

　　“不用，就是管雜事的，訂制服啊，裝配啊，拍個電報什么的?！?p>　　南小朵解釋完，換劉石星看不起關(guān)三姑娘了，他嘖了一聲，嫌棄道:“她一個大家閨秀，電報都不會拍，還后勤呢?！?p>　　“好，我去定了，劉石星，你等著!”

　　“好啊，我等著，我倒要看看你到時候是不是找你叔父哭鼻子去?！?p>　　“我也看你到時候是不是灰頭土臉找你爹來接你。”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好了，一對本來風(fēng)花雪月你儂我儂，不知道柴米油鹽的小情人，被自己弄成了梗著脖子斗嘴的歡喜冤家，南小朵暗呼罪過，但她并不后悔開發(fā)他們的眼界，看盡繁華世事燈紅酒綠還能保持初心才是堅定。

　　大千世界，出去看一看，闖一闖，不負(fù)青春。

　　這也是自己為什么會答應(yīng)咒生陪他前行的原因，試一試再說。

　　南小朵和相送的幾人揮手告別，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江南小鎮(zhèn)，疊落在眼前延展開去的屋舍，山字型的風(fēng)墻如一座座小屏立在地上，青石長道串通整個縣城，這里的百姓正為養(yǎng)家糊口努力迎接每天的朝陽送走每一個日落，告別，如一把剪刀，咔嚓一下把人依附在一景一物上的情感剪斷。

　　南小朵在曹家縣時間不長，但這里是自己醒來后第一個落腳的地方，第一片遮頭的瓦，第一份麻煩不斷工作等等，都在曹家縣里，她并非鐵石心腸，但也不會拖泥帶水。

　　南小朵收回視線，絕然轉(zhuǎn)過頭來，她向那身墨藍(lán)長褂走去，搭上那只伸過來的手，握著她手的人不住收緊了些。

　　他說:“再回頭看一眼吧?！?p>　　她卻笑了，心中的酸澀不舍已在轉(zhuǎn)頭的一瞬間泯滅，她拒絕得斬釘截鐵:“回頭也不會留下，做如此顧盼流連的姿態(tài)，徒增傷懷的而已?！?p>　　“殷戎墑，你記住了么?！?p>　　“記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