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唐筠筏后,唐筠道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那樣眉目含情、雙頰浮粉,狠不得將滿腔熱枕全部傾注于一人的二妹……
真真像極了當年的她。
唐筠道嘴角噙笑,但就連她自己也辨不出這笑中的意味是欣慰還是苦楚。
“玉兒,你出去吧?!闭f著,唐筠道跪坐在團蒲上,閉上了眼睛。
“是?!庇駜簯?yīng)了一聲,又給其他丫鬟遞了個眼神,然后一同悄然退了出去。
作為唐筠道的貼身丫鬟,玉兒自然了解自家公主的脾性——大公主心煩的時候最不想見人,甚至連屋外都不讓站人,特別是男人。
直退到院子外,玉兒抬手遣散了那些侍衛(wèi),只留下幾個安分老實的小丫頭把守在院子外。自己也站在院口,擔憂地眺望著那邊緊閉的房門。
大公主她……
唉。
?*
*
?*
靜室中。
安靜的空氣里只能聽見唐筠道輕淺的呼吸聲,整個靜室內(nèi)素凈簡樸,既不燃香,也不點燭,唯有一蒲、一人、一心。
唐筠道不信佛神、不盼因果,她之所以常常抄經(jīng)念佛,只不過是圖那片刻的心靜。
舌齒間反復輾轉(zhuǎn)的《心經(jīng)》都要被她念成《心魔》,唐筠道睜開眼睛,緩緩地嘆了口氣,呼吸還有些不紊。
看來今天這心是靜不下來了。
也罷,唐筠道干脆放任自己的思緒徜徉——
自己與二妹雖不是一母所生,但她們的母親卻是一同進宮、情同姐妹,而自己也早就把從小一起長大的二妹當成了親生妹妹。她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的二妹,又怎會舍得二妹吃自己吃過的苦呢。
也許在外人眼中,自己是皇帝長女,是京國最尊貴的大公主,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是天生千嬌萬寵的命。
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再尊貴的頭銜終究也只是虛銜,終究彌補不了她自幼喪母的遺憾,彌補不了父皇對她冷淡漠視的痛苦,彌補不了她被最愛的人背叛時的絕望——
在她的大婚之日,在她最幸福的時候,原以為會廝守一生的人,她世上最愛的人,卻那樣粗暴地將自己親手推開,推到姻緣斷盡、陰陽兩隔。
現(xiàn)在想想,那日的大紅色還真是刺眼。
所以誰才是最尊貴的人?最尊貴的人又是誰?
反正不是她。
有時唐筠道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那些尋常百姓的女兒,她們雖貧賤卑微,但卻擁有和睦美滿的家庭。
看來上天還是公平的。
“哎呀,好一個美人落淚,真真叫人心碎。”
指尖觸及到臉上的潮濕,唐筠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這才發(fā)現(xiàn)……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私闖本公主的靜室!”面對這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靜室的陌生人,受驚的唐筠道下意識就端起公主架子,故作鎮(zhèn)定地叱喝道。
“不要這么兇嘛,本公子瞧你哭得這般可憐,才會好心才安慰你的?!苯z毫不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只見那人瀟灑地搖著扇子,曖昧無比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大膽登徒子!”蹙起眉毛,唐筠道心中厭惡,扭頭就沖外頭喊,“來人……”
“誒誒誒你別喊啊?!币娞企薹ひ叭耍讲胚€悠哉自在的那人也著急了,三步并作兩步地就上前一把捂住唐筠筏的嘴,壓著嗓子討?zhàn)埖?,“好姐姐,求你別喊,我是偷偷溜出來的,被他們逮住就慘了?!?p> 被陌生人捂住嘴的唐筠筏心中頓時警鈴大作,想都不想就激烈掙扎了起來,“你唔唔...放唔唔!”
“誒好姐姐你別動了。”唐筠道掙扎得厲害,那人只好半威脅恐嚇半曉之以理道,“你要是真把人喊來,到時候看見我倆孤男寡女在這里拉拉扯扯,傳出去對你的名聲也不好啊?!?p> 聞言,唐筠道身體一僵,不再掙扎吵鬧,只是抬起頭怒目而視那人。
“大公主,您叫奴婢?”門外還是傳來了玉兒焦急的聲音,聽那響動她還有要推門進來之意。
“別進來,本宮沒事。”承認那人說的有理,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本就招惹閑話,若是叫人看到這一幕,難免又要惹出一些是非,唐筠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正常,“是你聽錯了,退下吧。”
“……是?!遍T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多謝姐姐相助?!蹦侨诵χ鴽_唐筠道拱拱手——然后又伸手捂住了唐筠道的嘴,“得罪了。”
?。?p> 一瞬間,唐筠道往壞處想了很多。
“別怕,我不是要傷害你?!笨闯隽怂念檻],那人柔聲解釋道,身子又往唐筠道這邊靠了靠,“只是你方才雖說替我解圍,但終究還是為了你自己,我擔心你一會兒就翻臉不認人,會叫侍衛(wèi)來抓我,所以還是這樣讓我一次性把話說清楚了的好?!?p> 算是默然了她的話,唐筠道不吵不鬧,只是拿眼瞪著她。
覺得唐筠筏這副瞪著眼睛氣呼呼的模樣實在是可愛,那人忍不住噗笑出聲,“好姐姐,我確實是無意冒犯,只是我逃出來的事情實在不好叫人發(fā)現(xiàn),而我剛才也是為了逃避侍衛(wèi)的搜羅才闖到你這里來的,不小心叨擾你了,我在這里給你賠不是了?!?p> 聽她這番話說的還算有禮,不像是什么癡人狂徒,唐筠道緊繃的身體也稍稍放松了些。
見唐筠道情緒逐漸平定,那人再接再厲道,“要不這樣,好姐姐,我們做個交易,我一會松開你就悄悄離開,你也不要出聲,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從此我們兩相無事,可好?”
這樣自然是最好,唐筠道點了點頭,那人也果真松開了手,卻也不急著走,只是蹲在一邊沖她笑。
并不打算理搭理她,唐筠道自顧自地整理了下凌亂的衣衫和發(fā)型,再抬頭時見那人還在,唐筠道忍不住蹙眉道,“你看什么呢?還不快走?”
“看你好看?!蹦侨诵ξ模桃鈮旱偷穆曇粢琅f清朗,叫人生不出半點抵觸的感覺,“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p> “油嘴滑舌?!碧企薜览浜咭宦?,雙手合十地跪坐回團蒲,眼不見心不煩地重新閉上了眼睛。
“咦?你閉上眼睛……”那人忽然湊到唐筠道耳邊,故意吹了口熱氣,聲音壓得愈低。
“是想叫我吻你嗎?”
“……”
沒有想象中的惱羞成怒或者是羞怯慌張,唐筠道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皮,“你一個女孩子家的,說這些污言穢語不會害臊嗎?”
這下輪到顧昕昕驚詫了,“……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之前的慌張無措消失的一干二凈,此刻的唐筠道看上去端莊穩(wěn)重,簡直像是廟里供奉的菩薩,“女子終究是女子,不管你再怎么束發(fā)換衣、畫眉撲粉,終究只是東施效顰,何況……”頓了頓,唐筠道瞟了一眼顧昕昕脖子以下的某個部位,意有所指道,“你的準備很不充分?!?p> “嘿嘿?!蹦菢迂焸涑爸S的眼神,足以叫任何一個姑娘家羞愧,可顧昕昕只是撓撓頭,笑得滿不在乎,“這都被你發(fā)現(xiàn)了。”
“你走吧。”移開目光,唐筠筏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這事本宮不會告訴任何人的?!?p> “那我真是太謝謝姐姐啦?!被謴土嗽瓉淼穆暰€,少女百靈鳥似的清脆聲音和她現(xiàn)在這張灰撲撲的大花臉很是違和,“姐姐你真是大好人!”
也不接話,唐筠道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見到這般情景,顧昕昕越發(fā)覺得有趣,毫不遮攔地上下端詳唐筠道,心中暗自評價她無論是外貌還是氣質(zhì),就算放到現(xiàn)在,也絕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女神級別人物。
只可惜,這么好的女子卻糟蹋在了這樣落后封建的古代。
顧昕昕心中嘆惋,又想起自己方才翻墻從后門溜進來時,看見這樣一位大美人滿臉淚痕地跪在地上,自己當時脫口而出的“真真心都要碎了”可不是什么空穴來風——
她是真的心疼。
美人落淚,只怕任誰見了都會心疼的吧。
至于唐筠筏為什么哭,顧昕昕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作為女人,特別是古代的女人,遵守三從四德、相夫教子,能牽動她們心神的,除了婚姻就是子嗣了。
瞧這唐筠道膚白貌美,不像是有孩子的人,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
顧昕昕忽然學著唐筠道的樣子也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看起來極為虔誠。
兩人的呼吸聲交錯,唐筠道自然知道顧昕昕沒有走,本不打算做出什么反應(yīng),但此刻又聽那邊膝蓋碰撞地面的聲音,唐筠道還是忍不住睜眼看向身邊的顧昕昕——
就看見她正直挺挺地跪在自己身邊。
“你這是做什么?”這下唐筠道是徹底搞不懂這個行為古怪的少女了。
“許愿啊?!鳖欔筷恳琅f閉著眼,說得理所應(yīng)當。
“許愿?”
“我向神靈許愿,希望你以后每天都能開開心心,不要再傷心流淚了。”顧昕昕睜開眼,對上唐筠筏目光時眉眼含笑。
“你……”心臟猛地一跳,唐筠道愣住了。
“不要再為別人的錯誤折磨自己了好嗎?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辈凰葡惹暗逆倚Σ徽?jīng),顧昕昕放柔的聲音中仿佛帶著蠱惑的魅力,“舊愛已經(jīng)成了歷史,歷史無法改變,不如試著放下、試著忘記,試著接受新歡,比如說……”
“我。”
許久,唐筠道才從顧昕昕的眼眸和聲音中找回自己的心魂,后知后覺的怒斥下是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羞惱,“放肆!你怎敢在本宮面前說這些不知羞恥的話!”
“好姐姐別生氣別生氣,我開玩笑的啦?!币娞企薜朗钦嫔鷼饬?,顧昕昕趕緊低頭賠不是,“我這不是想逗你開心嘛。”
“不需要,還請姑娘你現(xiàn)在就離開?!碧企薹ぐ逯?,直接下了逐客令,“除非姑娘想讓侍衛(wèi)親自請你出去?!?p> “別別別,我立刻就走?!毙χ铝送律囝^,顧昕昕站起身來,抬腳就轉(zhuǎn)到被帷幔籠罩的祀臺后面去了。
直到徹底聽不見動靜,唐筠道這才松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靜室,心中莫名升起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
她這是怎么了……
“哦對了,我忘記說了?!?p> 祀臺后忽然響起的女聲嚇得唐筠道一個哆嗦,才匯攏的思緒再次被打亂,“你、你怎么還沒走?”
“嘿嘿,我就說最后一句,說完我就走?!彪m不見其人,但顧昕昕靈動的聲音卻清晰悅耳。
“我叫顧昕昕,有空記得來杏林殿找我玩哦——”
“我會一直等你?!?p> “......”
靜室里終歸安靜。
可她的心……
卻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