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心性高傲,從不與凡俗之輩交談,但此際遇見沈言這能說上話的,亦多說了幾句。
末了,便問道:“以沈先生的道行,來此世間,難不成是行那紅塵悟道之舉?”
說罷未等沈言回應(yīng),又自顧自地點頭:“不過先生竟也與張夫子交好,可見此人確有不凡之處,也難怪我初見他時,就覺得其與常人不同?!?p> “喔?”沈言心中一動,“我與張夫子相識乃是論那人間文道,不知洪老先生卻為何故?”
老者輕捻著白須,笑道:“倒也不是不能說,沈先生想聽,我便說道說道。”
于是就言起十一年前,張然還在滄州之時,在滄浪樓上觀滄江漲潮一事。
沈言前世身為滄州沈家子弟,自然知道那滄江浪潮。
滄江乃是越朝乃至大越洲境內(nèi)的第一大江,每當(dāng)八月中下旬時,便會有滔天巨浪掀起,聲勢駭人地涌入東海,故每年引得不少游客慕名而來。
而若能有幸上了文人雅士聚集的滄浪樓,便會清晰地看到幾里遠(yuǎn)處,浪潮先呈現(xiàn)出一個細(xì)小的白點,轉(zhuǎn)眼間變成一縷銀線,并伴隨著一陣陣悶雷般的潮聲。
彼時洶涌澎湃的潮水呼嘯而來,潮峰高起數(shù)丈,后浪趕前浪,一層疊一層,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故有那詩云:濤飛千雪蔽青空,氣卷萬山走白虹。遙望東海鰭鱗溯,始知滄江有真龍!
作這首詩的正是十一年前,剛剛加冠不久,又參加了八月滄州府秋闈的張然。
當(dāng)時的張然,年輕氣盛,意氣風(fēng)發(fā),又自覺解元之名有了十分把握,于是在滄浪樓處看到那浪潮如天,滾滾而來,不覺心中豪氣萬丈,寫下了這篇《觀潮》。
其在詩中將自己比作真龍,自信那高居廟堂的‘鰭鱗’們定會在秋闈中注意到自己,自‘東?!莼兀瑏泶恕疁娼?。
只不過,未曾想,他還沒等到賞識仰慕者,卻先被居于滄江的洞明龍君洪老先生注意到了。
洪老先生雖說不喜踏足凡塵,但卻是個極愛詩詞的文雅之輩,常常令麾下的蝦兵蟹將,又或是龍宮其余下屬到那人間尋一些上等詩詞給自己。
而彼時浪潮滔天,洪老先生在江中亦是被攪得心煩,便起意去那滄浪樓一游,正巧碰到了張然寫下這一首詩。
此《觀潮》詩不僅寄托了張然自己的志向,亦暗合洪老先生的境況,后者自然大悅。
兼之老先生又看到張然卓爾不群的氣度和品貌,遠(yuǎn)勝過平日所見凡人,不由便起了結(jié)交之心,于是攀談一番,意猶未盡,便約好得空去家中一敘。
只是,對于一位龍君來說,可能一個恍惚,或者打個盹,也就幾年過去了。
所以當(dāng)老先生想起這個約定時,張然早因為這廣為流傳的詩,以及詩中‘真龍’二字惡了當(dāng)朝已經(jīng)薨逝的先帝,在大殿殿試時被判成績無效,趕了出去。
若非彼時還在世的太傅王政拼死相保,只怕早就丟了性命。
不過出了這檔子事,張然一家也不好在滄州繼續(xù)待著,于是就回到了青陽縣的老家,直到今日。
說完這些,沈言就聽洪老先生冷冷說道:“俗世皇帝就是喜歡做這等事來維系自己的至尊之位或是彰顯權(quán)威,屬實可笑!而今其人何在?亦不過冢中枯骨,成為那京都城隍府收錄在冊的一方陰魂罷了?!?p> 沈言亦是點頭道:“既知神仙長生妙,始覺俗世富貴擾。這越朝先帝后半生尋仙問道,卻不曾尋得半點道妙之真,可見是緣法不足,治世不善之故?!?p> “不過?!鄙蜓栽捯粢晦D(zhuǎn),道,“當(dāng)朝的皇帝卻是個勵精圖治的明君,想來張夫子在其治下,當(dāng)有大展手腳的一天?!?p> 洪老先生聞言不置可否,而后兩人便聽到了院子外傳來了腳步聲和談話聲。
于是雙雙回頭。
此際,那洞門處,又走進(jìn)來幾人,為首的是張然與一位身著七品紫鴛鴦官家袍服的儒雅男子。
這男子約莫三十好幾,比張然要大上幾歲,但其人氣宇軒昂,兩道臥蠶眉下,一雙鳳目炯炯有神,倒也是個氣度不凡的人物。
只是……
沈言和龍君洪老先生忽然眉頭一皺,心有靈犀地相互對望了一眼,微微點頭。
沈言傳音道:“洪老先生,此人似乎有些不對勁?!?p> 龍君洪裕亦說道:“不錯,其人雖目中有神,但神中無光,像是……”
老者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但意思卻已是相當(dāng)明了。
眼前的縣守,張然看不出異樣,余下眾人也看不出異樣,但在修為通天的洞明龍君以及自己這雙勘破氣機(jī)的法眼神目看來,幾乎可以說是無所遁形。
“哼,大抵不過魑魅魍魎,又或是那山野淫祀之輩,我來時聽說玉梁山上那老家伙居然遭劫身隕了,想來是見沒了能鎮(zhèn)壓的主,一些臭蟲開始蹦跶了吧。”龍君冷冷傳音道,“世俗之事我身為水中龍君原不該管,但若是對張夫子不利,到底有交情在,我卻不能袖手旁觀。”
說罷,沈言就看到龍君猛地一指斬斷一根白須,隨即放在掌心,輕輕一吹,那白須立時飛至張然處,在其后腦勺的頭發(fā)中藏納起來。
沈言心中不由一突,難道……這便是夢中張然安然度過三合之劫的真正原因?也是青陽縣守趙谷雨最后在青陽一脈中銷聲匿跡的根本所在?
……只能說張夫子真是好大的緣法。
不過,如此說來,張然的確是普通的凡俗夫子,也難怪夢中與自己理念不合被打壓時,并無什么神異的體現(xiàn)。
沈言于是一嘆:“一根千年龍須,大小如意,自行成法,洪老先生倒是舍得?!?p> “這有什么?!饼埦龘u頭道,“哪比得上先生你的濁青術(shù)再造生機(jī),氣融萬法?!?p> 沈言笑了笑,便看到此際一些下人在院中將宴席鋪開,開始上起了菜肴,知曉那滿月宴將要開了。
此際,就見內(nèi)院的屋門此際打開,一位衣著顯貴的年輕夫人抱著孩子走了出來。
竟是她,沈言一愣,隨即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