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蒼老渾厚，中氣十足，明明給人感覺距離還很遠，卻偏偏能籠罩這古廟四周，聲聲入耳，清晰可聞。
“大……大人！”紅衣忽然捂著額頭，臉上紅黑之色又變換不斷，身形開始搖搖欲墜。
身為這山中精鬼，有別于普通人死后而形成的鬼物，只要修煉有成，便能內(nèi)蘊源身，外聚鬼體。
但紅衣姹鬼之法只是半功，鬼體本就根基不穩(wěn)，適才若非錯估了沈言的雙目之威，鬼劣也不會讓紅衣上前試探。
是以察覺紅衣剛剛凝實的鬼體又有潰散的態(tài)勢，鬼劣臉上顯現(xiàn)出些許猙獰，恨聲道：“可惡，又是一位道法入音的真修！”
此際正涉及他修行渡劫之法，讓他就此退卻實在心有不甘。
但眼見得外頭道家真修獨有的氣息步步接近，而一旁紅衣道行尚淺，姹鬼之法半途而廢損失更大……
鬼劣一咬牙，朝著沈言抱拳一禮：“真人，鬼劣先行告退了。”
說罷，頭也不回便帶著紅衣女轉(zhuǎn)身離去。
“走得倒是干脆，”直到二人身影連帶著那股陰冷的感覺盡數(shù)消失，沈言才渾身一松，不過隨即苦笑，“只可惜余有后患，不知是福是禍。”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塵土，就見塌落的山廟門口，此際緩步進來一位白眉長須的青衣老道。
這老道右手持著一柄拂塵，左手拿著一只點燃的白燭，見到沈言后，忽地一指白燭，道一聲：“疾！”
就見……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咦？”老道頓時大驚，忙舉著白燭繞著沈言轉(zhuǎn)了一圈，見無異樣，方才停下說道，“原來是活生生的人，那為何張家村的村民說山廟的老乞丐是鬼物所變？”
說罷，不等沈言回答，又以白燭之光環(huán)照四周，口中接著問道：“既不是你，那適才散發(fā)的鬼怪氣息來自何處？”
“……道長，鬼物早已遁走了。”
“什么？”老道一叫，“你怎么不早說！”
只見他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將白燭吹滅，而后才一臉心疼地將之用布包裹起來，置于懷中。
“我可憐的照幽法燭啊……竟生生短了那么多！”
“你你你……哎。”老道怒氣上涌，本想說你賠我，但瞅見眼前之人的貧寒窘狀，只能一臉郁悶地作罷。
“適才多謝道長相助了，告知不急，還望恕罪?！鄙蜓猿系拦傲斯笆?。
“……無妨，降妖除魔乃是我等的本分?！崩系烙袣鉄o力地擺擺手，又問道，“老乞……閣下怎么稱呼？”
“在下沈言?！?p> “那便叫你老沈吧?！?p> “……”沈言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被叫“老沈”的一天，但想到自己此際的真實年齡已是天命之年，放在一些百姓家中，都可以做爺爺了，又只能無奈應下。
“老沈，關于這山廟中之前的鬼物，你可知道些什么？”
沈言低眉沉思，猶豫著要不要將前因后果和盤托出，不過下一刻，便斷然否決。
世上既然真有神仙妖鬼，道妙真修這般人物，自然也有一條長生緣法之路。
而這條路，雖未必充滿算計陰謀，但恐怕也是遍布荊棘，分毫必爭吧。
以自己身上所發(fā)生的神異，不是用機緣能夠概括的，難保這位行事談吐不那么仙風道骨的老道不生貪婪之心。
沈言思忖再三，忽生奇想，若是借機了解一番俗世之外的神鬼世界，倒也不虛此行。
他當即將那二鬼之事九實一虛地緩緩道出，等提及二鬼法體源身，尤其是鬼劣之時，這自稱清云子的老道瞳孔猛地一縮。
“惡念之體！竟是那般兇厲的鬼物，只怕已修成法眼，能看破道法迷障，還好我以秘寶發(fā)道音將之嚇退，否則貿(mào)然現(xiàn)身，真斗將起來，十個老道我也不是對手！”
清云子有些慶幸，但隨即想到沈言一介凡人豈會知曉這些秘辛，不由皺眉朝他看去。
這仔細一看，即便清云子未曾修有法眼，體內(nèi)氣機也隱約感覺到了沈言的氣血之盛，完全不似一位半老半殘之人。
如此，只能是一個解釋：沈言并非凡人。
“原來是道友當面，適才倒是貧道失禮了。”清云子神色立即肅然了起來，“貧道乃蒼庭山洞天別院入籍道士，不知道友法承哪方仙門？”
沈言臉色古怪，他哪是什么仙門中人……
于是搖頭嘆道：“不瞞道長說，我亦是不知?！?p> “不知？”清云子愕然。
“是啊，浮生若夢，天地蹉跎，萬物歸虛，孑然此身。故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向何處去，縱手握通天之法，俯仰大千之盛，但人世蒼茫，舉目無親，為之奈何？”
這一番話真?zhèn)€道盡了沈言此時的萬般雜思。
如若沒有仙人撫頂之事，自己也許會走上夢中那三十年的仕途之路，雖說不得長生，但親友都在，此生無恙，自己也功成名就，不往來世上走一遭。
而今，自己雖得了天大機緣，有望長生，卻煢煢孑立，連曾經(jīng)交道半生的張夫子也絲毫認不得自己。
個中得失，又有誰說得清呢？
不過又是一夢罷了。
沈言這處思緒起伏，清云子亦是心中惶然。
自前者說出第一個字開始，那股龐大的，難言的，壓迫的情緒便在清云子神思幻景中營造出歲月須臾，彈指千年的蒼涼意境。
恍惚中，清云子看到自己呱呱墜地，家中四世同堂之樂，幼年家道中落，日子清寒之苦。
直到父母病逝，長者盡去，自己給一個老道長當了個道童，后被云游而來的恩師看中，才走上這條修行之路。
細細算來，修行也有一甲子了。
但在幻景中，一甲子眨眼而過，更大的生死恐怖，輪轉(zhuǎn)變幻都不知凡幾。
饒是他修行至今，已是初窺門徑、有別凡人，也差點因心境失守而走火入魔。
“這位前輩到底經(jīng)歷了何等人世變幻，滄海桑田，才能言出法隨至斯？修道之真，此乃修道之真?。 ?p> 老道心中默念了幾遍靜心咒，終于穩(wěn)住道心，而后忙將身子放低，以晚輩禮拜道：“清云子見過真人，適才不知真人身份，言語多有得罪，實是不該?！?p> 好嘛，一鬼一道都稱自己真人，沈言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當神棍的潛質(zhì)。
“道長……”
“不敢當真人這般稱呼，稱晚輩清云即可?！鼻逶谱由裆袒?。
當面的可是能言出法隨的前輩高人，即便在他上宗洞天之內(nèi)，掌教與老祖能否有此神通還得兩說，他區(qū)區(qū)一初為真修的小道，豈敢怠慢。
“罷了?！鄙蜓砸膊蝗ゼm正他的態(tài)度，這般低姿態(tài)也方便自己問話，于是便道：“清云道友，不知此世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