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姐兒,來了!來了!”
在這個菊美蟹肥的秋天,紅石榴裙的瘦窕女子像一股來無影去無蹤的風兒躥騰于庭院間,嘹亮的聲音沿著廊下走,額后的兩條長辮子上各綴著一朵茉莉花,其人正如那花,素白、沁香,清揚婉兮。
謝府的丫鬟小桃急匆匆地撞入自家小姐的廂房內(nèi),驚了謝三小姐謝靈兒一跳。
那是一個看起來稍有些含蓄的女子,長發(fā)一束扎團綰起、其余的自然披肩垂落,腰身纖細得似盈盈一握,雙腿掖裙坐在圓木凳上,秋香色的褶裙曳于地下,套了一件水玉藍對襟繡有花邊蝶粉抹胸的褙子短衫。此時,放下手中繡鴛鴦鞋未完的鵑紅絲線,將小桃拉至跟前。
白乎乎的小臉涌上一抹喜意,握住小桃的手,有些羞怯又有些仔細大膽地說:“小桃你別急,慢慢的說,仔細的說,那人,是......可是他嗎?”
滿頭大汗的丫頭小桃極為放肆地捏了捏主子的小圓臉,拍拍胸脯打著包票:“哎呀姑娘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小桃看得沒錯,正是他!來人就是那個窮酸秀才方蘭生!”
謝三小姐風情萬種的白了小桃一眼,給她倒了壺茶,“咱也沒富到哪去。喏?!?p> 關系好到不似主仆,到像似一對兒姐妹。
“嘖嘖,瞧瞧你那花癡樣。”小桃飲盡,咂咂嘴。拿手指點點了謝靈兒的額,“你呀,咱們的靈兒小姐典型的就是那種有了郎君忘了娘的人物。以后呀,指不定哪天把我這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給忘嘍?!?p> “怎么會呢!你又說些甚子胡涂話,小桃待我這么好,怎會忘了小桃呢?!敝x靈兒撒嬌著說。
“哼哼,這還差不多?!?p> 待小桃放盞,謝靈兒慢慢給其用手帕擦掩了下唇角,而后又輕拽了下她道:“走,去廳堂的四季屏條后面躲著瞧瞧?!?p> ......
方蘭生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廳堂。
他眼力極好,同謝老閑聊時,瞧見屏條后一個圓圓的影子一點一點朝著邊緣靠去,他假裝沒看見,那影子便大了膽,露出個小腦袋,余光見得,簪釵鐺鐺的像是風鈴兒響,心懷舒暢的癡笑,柳葉眉間發(fā),桃花臉上生。是那個姑娘呀!
慢慢,心底某顆萌動的種子開始發(fā)芽了。
時間久了,他又不禁開始擔心起來,倘若清白的姑娘被人瞧見該如何?名譽會如何?只好扯了個幌子,同那謝家主稱恙抱歉擇日再聚,便離府而去。
后來。
方蘭生先是同姐姐姐夫說了求婚一事,得了親人的強力支持后。開始有計劃的大施拳腳,手心握筆,懷中抄著一本簿子,靦腆的書生為了心上的姑娘,走出那方學書的小屋。書上說人生在世,當為君子。君子愛財,則取之有道。那這財便是他方蘭生的戰(zhàn)場,是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于是,他發(fā)展人脈四處向摯友親朋們借些用以求婚的聘禮,極盡好話以往后仕途作籌借得少許,遠遠還不夠,一籌莫展時,想起了往次一場登科宴上得識的好友張家獨苗張庭掖,便繼續(xù)厚那臉皮敲開張府的門,湊了些銀兩,得了張庭掖的鼎力相助,提著一對兒活雁,綢匹、珠寶、田契等等和自寫的薦書則向蝴蝶謝靈兒拜托好友妖精們假扮的謝宅提親。至于書帛中的內(nèi)容,大抵是關于貴府有女吾傾寐良久,吾愿結秦晉之好,與愛女琴瑟和鳴共白首,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女絕之類的話等等。
方蘭生以為謝府的長輩們會不同意,看不上他這個什么都沒卻又什么都有的窮小子,還準備要施展才華從中據(jù)理力爭斡旋幾番,只是沒想到對方像是賣貨品似,一聽來求親的,直接就把女兒給嫁了,婚事立馬定在下月初十這個宜嫁娶的日子......他很難不由得揣測,其實,謝靈兒的實際年齡比看起來大?......不過,既能求娶伊人,必定好好呵護,待她亙永如初!
那幾日一天除了傻笑只剩傻笑,睡覺做夢打的鼻涕泡都是美美的彩虹顏色。
......
“后來呢?”
李白靠著老樹盤膝,溫柔的掐掐臥在他胸膛上躺的小狐貍的腦袋,好奇問的時候那只垂眼趴在膝邊的跛驢竟也豎起耳朵來看。
對面?zhèn)z人。
樂邪拉了她好朋友蠶樹來。
他是個有些不愛說話笑起來令人難以舒服的綠衣男子,身形很是精瘦,頭發(fā)長而雜亂微卷。懷中抱了一捆樹枝。
“后來他倆就訂親了呀?!睒沸皾M不在乎的說,只是白了眼沖她陰惻惻笑道的蠶樹。
他遞給一根啃了半的樹枝。
樂邪嫌棄的看了眼,搖臉噘唇,想給他一巴掌。上面還有你特喵的唾液啊!
蠶樹收手,如牛吃草般地咬了一口,那半截樹枝似有魔力的樣子,讓他的嘴巴不停的嚼動,然后又詢問似的目光看向直直盯他看的李白。
李白假笑。搖了搖頭。
“再然后呢?”
李白問,想岔開尷尬的氛圍。
“再然后,那個窮書生就死了唄?!睒沸疤Я隧訁捑氲乜戳搜劾畎?。
那雙眼睛很清澈,水波盈盈。又似藏著良多情緒,就像夜的寂寥湖心中燃起的一盞豆油燈,暖色光柔和的黃,搖曳著,同天上的星星對立。
蠶樹啃樹枝的節(jié)奏斷了兩瞬。一瞬是那根樹枝啃了完,另一瞬停了許久,眼底漫出了悲傷。
“不過嘛,這也是他活該自找的。人跟妖能相愛嗎?能嗎?三界有三界之法,五行有五行之變,他一個凡人,就算前世是一個真君上仙,蕞爾仙軀能和整個天道抗衡?真以為自己是那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了?”樂邪已經(jīng)非常不爽了,說出來的一翻話也是鋒芒畢露,只是稍稍露出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熬退闶菍O猴子自身,也不成啊。”
難得的,嚼樹枝的蠶樹居然認真的在聽,還贊可似的點了點頭。
但,就是這個細微的小舉動,讓這只飆氣橫生的雌鳥逢人便懟,“啃你的樹去!”
李白不懂她說的什么道理,他更不懂什么天道五行,他只知道自己沒有保護好自己的朋友。
沒錯,在那場登科宴上,他不僅喝到了張庭掖特意為他釀的美酒翠濤,還認識了那個龍翔鳳翥與人完全不同的豪邁詩氣的方蘭生。
還有那個因行酒令產(chǎn)生的妙對,張庭掖刁難眾人,出了上聯(lián),“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能下?”
綠水城里久負盛名的才子們苦思腦想,竟無一人對答。李白醉眼,樂只君子,宴席上眾人緩帶輕裘、書生意氣,爭看盛世衣冠,腰懸美玉、腳踩帛靴,高冠何赩赫,看著那些自視高傲的文人們在答不出后一個接一個開始拍馬屁贊美張庭掖的才華,還有一人放出豪言說天下才子無人可對。
差點噴出酒水來。
張庭掖謙虛著一個個拱手回道“過獎,過獎?!崩畎灼鋵嵵?,這廝心里肯定在偷著樂。甚至還有可能臭屁的哼哼,看老子不把你們這群清高自牧的讀書人各踩一腳?
呼聲甚高時,直至那個一襲素襕,模樣清癯、戴云白儒巾的讀書人緩緩而行,將所有格局打亂,嘴里清吟,字字腔正:“地為琵琶路為弦,哪個可彈?”
此話一出,便將那張庭掖籠罩的月亮分去半個。
全場震驚。連李白自己都破口說去三個“妙”字。
張庭掖先是一愣,爾后帶頭鼓掌作好。
喝彩之烈,猶謂王上攬?zhí)煜沦t才入吾彀之喜。
只道是,驚濤拍白岸,英雄識英雄。
喜愛喝酒的酒徒子知曉哪個地方的酒香,無論那巷子是否深淺,店口有無簾幡。讀書人的知識、魅力,就如那醇香,沉了許久,少許漫出來的一丁點都令人沉醉。
......
李白從回憶里醒來,問道:“你明知不可為,為何不提醒他?”
“提醒他??”樂邪潑天的拔高音調(diào),嚇得蠶樹的樹枝掉在了地上,爾后又撿起吹了吹,邊啃邊埋怨著瞪著樂邪,似是在說,當初你儂我儂時你可不是這樣的昂!
“我提醒他??我什么身份?......只可真是半點不由人,看我干嘛?小王八蛋?!?p> 在她更激怒的要說時,小狐貍眸光一冷,虛摁了摁指甲,樂邪眼皮子慌得顫了兩顫,后背熱汗直流,這姑奶奶,是真惹不起。昨晚真是吃盡了苦頭,有眼不識泰山,誰特喵說過江龍是四腳蛇的?麻辣個巴子,好像是蠶樹!此時也不好對他作難,只好憋著氣軟了語氣委屈著說,“又不是我不提醒,分明是他自己不聽,飛蛾撲火?!毕駛€受了婆婆脾氣的小媳婦。
直到瞟到蠶樹那幽怨的眼神,適才心虛的癟了癟嘴。
軟糯糯地道:“又不是人家的錯,干嘛怪我。哼!”
毛驢打了個噴嚏。
不僅蠶樹,連李白都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沉了半刻,日將東南響。
寂了一會兒,李白掐指不知算出了什么天機。
而后咧嘴,自信一笑,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小狐貍搖了搖耳朵,大概是懂了。
“大王,是要去地曹把那魂兒勾回來?”
“不!......人死不能復生。大王只是想去喝點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