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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四十九章 無常無咎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3902 2020-04-05 10:18:35

  自離鄖陽那日算起,不過兩夜光景,怎料得這場意料之中的較量,來得如此激烈,重重疑慮下,這風和水暖的暮春時節(jié)竟令人心生苦寒之意。

  龍紹目送信使的背影消失在幽暗中,吹滅了火折子,轉(zhuǎn)身隱入荒寺殘破的屋檐下,三兩步行至后堂。此時月色明朗,半室如罩霜雪。丘允閉目端坐運氣調(diào)息,夜色中看不清臉色,只見其神態(tài)冷肅。龍紹放輕腳步慢慢走近,壓低了聲音問席地坐在一旁的無為:“師父怎樣?”

  無為悄聲回答:“傷在肺經(jīng),若要痊愈,近期切莫再動武,否則會成宿疾。”

  “廢話!”龍紹悶悶地啐了句,“你道西海盟是吃素的,讓他們僥幸得了次勝,還不是要變本加厲地殺上來,說什么不能動武的風涼話?!?p>  無為白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家多少都受傷了,你再這么激動,傷口裂了還不是自己吃苦頭?!闭f罷不再理睬他,徑自閉目休息了。

  此時,這隱于谷城縣郊野山丘間的荒寺里零零散散或躺或坐聚集著春霖山莊的二十來號人,多數(shù)身負箭傷,連龍紹的肩上都被強勁的弩箭刺入一道深入皮肉的傷口。

  前日眾人在王金款待送行之后,依舊從水路返回。曾有人建議改行陸路,雖山深道險,但可掩藏行跡,令對手不易突襲圍攻。西海盟武備精良,訓(xùn)練有素,最善奇襲,若不利用自家熟悉的山川地貌加以制約,便是讓他們占了便宜??汕鹪什灰詾槿?,坦言道,荊楚地界全是春霖山莊的地盤,豈有主人家躲躲藏藏之理,讓人笑話。于是對這些建議混不理會,大大方方地坐上了王金著人準備的船。其實也有人悄悄議論,老宗主之所以執(zhí)意如此,多少因為丘胤明便是那帶頭主張改行陸路的人。誰都知道這父子二人積怨甚深,既是丘胤明的意思,那即便再有道理,老宗主也偏不采納。

  果不其然,昨夜,船行至一片開闊水域時,忽的船家全不見蹤影,繼而不知從何處包抄而來數(shù)支快船,一陣火箭如雨而來。春霖山莊并非沒有防備,雖有王金串通了船家在棄船時澆了火油,可丘胤明卻當即率領(lǐng)了數(shù)名水性好的護衛(wèi),在亂箭方起時便搶先入水,奪了西海盟的一支小艇,將春霖山莊眾人載離火海。

  西海盟自然是有備而來,這火雨箭陣只不過是個頭招,將春霖山莊的人逼上岸來,落入他們早就埋伏好的包圍圈中。西海盟此番來者甚眾,雖少了數(shù)位玄都弟子,可有當日隨撒夫人而來的兩名陌生頭領(lǐng)率手下悉數(shù)加入,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好一場惡戰(zhàn)!

  春霖山莊的數(shù)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更何況之前都曾與西海盟的頂尖高手在西湖決過高下,有老宗主的蓋世威風在,即便在水里吃了點虧,士氣卻毫不受損,一時間平分秋色。

  可誰知,這勢均力敵的陣勢,卻在霍仲輝那電光火石間拍出的一掌下崩陷。沒有人看見那兩人是如何從難解難分的纏斗中分開的,當眾人的目光轉(zhuǎn)過時,就只看見丘允跌退數(shù)步,噗的一口血落前襟。在場的人不約而同手中一滯。一瞬間,西海盟一名頭領(lǐng)口令喝出,頓時十來個外圍掠陣的弓箭手跳出混戰(zhàn)圈外,操起藏匿在壕溝中的強弩,列隊成圈,余下的亦不戀戰(zhàn),欲脫身向外。

  這是西海盟慣用的手段,丘胤明和狄泰豐都清楚,見狀即刻提點同伴死死纏住各自對手。龍紹見師父受傷,想也沒想便飛身去救,這才被流矢所傷?;糁佥x一擊得手后,欲再下殺手,卻被龍紹和隨即趕來的丘胤明雙雙堵住。這二人相處了些時日后,相互已能配合,將他纏住,令丘允得以喘息。

  這場殊死拼殺持續(xù)了大半夜,最終,春霖山莊以折損了十來人的代價突出重圍,遁入荒丘,一路疾行,至次日天光時,方才擺脫追兵。一行人皆輕重不一的受了傷,經(jīng)過一日艱難行進,傍晚時在一座廢棄的寺廟歇腳。

  是夜,因忌憚西海盟的追殺,眾人十分小心地不燃明火,不作聲響,盡量恢復(fù)些體力以面對不知何時便會再起的下一次交鋒。曾經(jīng),眾人深信老宗主武功天下無敵,可眼下,震驚之余,頹喪之情不可抑制地蔓延開來,雖嘴上不敢說,可龍紹還是從每個人的臉上讀到了他們心中所想。與眾人不同,丘允顯得異常平靜,一路行來不曾發(fā)話,一切對策任憑龍紹和丘胤明商量決定,不置可否,平靜得幾乎冷漠。

  龍紹心底里說不出的不甘與憤怒,強忍的暴躁無處發(fā)泄,可偏偏面對著無為。這道士不理世事,但武功著實了得,惹他不起。此刻,龍紹被無為駁了一句,自識理虧,氣呼呼踱出門去,盤坐檐下,卻是怎么也靜不下心來。

  不知過了多久,月影似已西偏,眾人皆盡昏睡之時,丘胤明的身影出現(xiàn)在荒寺殿前。龍紹倏然站起,湊上前來,低聲問道:“如何?可有看到西海盟的人?”

  丘胤明點點頭,一面示意他進屋,一面亦低聲問道:“父親的傷勢可有好轉(zhuǎn)?”

  龍紹皺眉:“我也不知,師父一直在靜坐療傷,未曾說話。”這時二人已步至丘允近前,龍紹瞥了一眼兀自休憩的無為,壓低了嗓音悄悄說道:“上官道士說,師父傷在肺經(jīng),近日不能再運功動武。”

  丘胤明朝丘允端詳片刻,見他沒有睜眼說話的意思,便拉了龍紹依舊走出殿外,方道:“西海盟的大隊人馬駐扎在離此處大約十五里之外的一片樹林,余下的應(yīng)該還有一些人,想必也在四處探查搜尋我們的蹤跡。我已看過,從這里沿著河邊的山坡有一條小道,相當隱蔽,可翻過這座丘嶺,便是往南的大路?!?p>  龍紹尋思了一會兒,琢磨著道:“若我沒記錯的話,你說的那條大路再往南約莫五十多里便要進山了。那處山高路險,綿延百余里,多是人煙罕至之地,我倒是熟悉得很。倘若將西海盟的人引到那兒去,定讓他們嘗嘗厲害!”

  “霍仲輝的人離我們可不遠?!鼻鹭访魈ь^看了看天色,“一會兒天亮行動起來,恐怕未進得山去便會在大路上遇到?;糁佥x此次意在一舉毀滅春霖山莊,父親首當其沖,依我看,可想法子施個障眼之法,助父親平安度過這段道路。到時,霍仲輝必定會緊追不放,便是我們占先機的時候?!?p>  “你有什么法子?”龍紹語氣中滿是懷疑,可投來的卻是探求的眼神。

  丘胤明未及再言,忽聞墻邊腳步聲響,二人一同轉(zhuǎn)頭,便見狄泰豐疾步前來。龍紹眉頭一松,迎上前道:“狄先生,可有收獲?”

  原來,水邊大戰(zhàn)之后,春霖山莊這邊,丘胤明和狄泰豐未曾受傷,于是二人自告奮勇出去分頭探查西海盟的動向。自二人離去已有大半夜光景,龍紹等得甚有些心焦。

  狄泰豐側(cè)身朝門內(nèi)探看了幾眼,這才回身來,悄悄嘆道:“老宗主這狀況怕是不大妙呵?!鼻鹭访髂抗馕⒋?,見狄泰豐腰間的蓮花錘上似有血跡,問道:“怎么?狄先生和人動手了?”龍紹聽他這么一說,亦警覺起來:“狄先生,你遇到西海盟的探子了?”

  狄泰豐點頭:“方才有兩個西海盟的嘍啰在附近,被我看見,順手結(jié)果了。此地不宜久留。二莊主可有對策?”

  龍紹道:“我方才派出信使,通知九龍寨的潘寨主,請他帶人到黑熊嶺路口來接應(yīng)。也派人送信回去給大哥了,讓他集結(jié)人手盡快前來相助?!?p>  “九龍寨?黑熊嶺?”狄泰豐面露疑惑,凝眉片刻方道:“這伙人平日里占著荒山頭自詡一方霸主,沒什么本事,還枉自驕傲,只逢年過節(jié)跑來山莊里打秋風。二莊主為何獨去請他?”

  龍紹道:“還不是看上他那處迷宮似的,易守難攻的山頭。霍仲輝急功近利,我要引他入甕,關(guān)起門來收拾?!?p>  狄泰豐搖頭道:“那潘老大怕是不聽指揮,搞不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p>  龍紹惡狠狠道:“怕什么,大不了先殺了他,剩下的烏合之眾難道不聽我的。”

  “對了?!钡姨┴S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崔善回去看朱莊主,怎么也不派人捎個信回來。我們可是許久沒收到山莊的消息了?!?p>  丘胤明聽在耳里,也不免尋思起之前已派出去的幾批人馬,有祁慕田的,有他自己的,恐怕還有撒夫人的,如今劉立豪已回去傳令,勝敗只在旦夕。這時,聽狄泰豐繼續(xù)道:“就算我們能利用九龍寨的地盤,此處到黑熊嶺尚有百十里地,在那之前,還得有個退敵之法?!?p>  龍紹朝丘胤明努了努嘴,對狄泰豐道:“他有障眼法?!?p>  時不待人,匆匆?guī)追才?,轉(zhuǎn)眼夜盡天明。

  辰時過半,河灣鎮(zhèn)的集市上行人稀疏。此地為兩條河流交匯處,是向南經(jīng)由荊山出房縣去往夷陵的必經(jīng)之路。雖為官道,但畢竟地處偏坳,商旅不常行走。春霖山莊一眾雖極盡低調(diào),也難以隱匿行蹤。

  集鎮(zhèn)三里外密林中西海盟部眾悄聲集結(jié)。一名探子疾奔來報,言春霖山莊眾人一刻前在集鎮(zhèn)上行過,沿官道往南而去,并清楚瞧見丘允坐在由四名隨從抬著的肩輿上,龍紹等人前后緊隨,神色警戒,步履匆匆?;糁佥x冷笑,果然對手已成敗走之勢,此去不出五十里便入山嶺,若不一舉將之擊潰,便要放虎歸山了。隨即點起人手,親自帶頭向南直追。

  日中時分,大風忽起,云影流動,蜿蜒的道路兩旁半人來高的野草被吹得嘩嘩作響,霍仲輝駐足遙望,遠處山澗旁的林木間隙之中,現(xiàn)出坐在肩輿之上起伏的人影,正是丘允。不由分說,他操起隨從手中的弩箭,對準丘允后腦。

  利箭破空處帶著微不可聞的嘯聲,眼看便要中的,卻見丘允身形微側(cè)堪堪躲過。而此時,霍仲輝的戟尖亦逼至跟前。

  丘允不作遲疑低頭避過,身法迅捷,全不似受傷之人,在霍仲輝新招未至前的剎那已扭身從肩輿上脫出,一個回轉(zhuǎn)間已腳踏實地作出了攻擊之勢,寬大的袍袖中不知何時閃出兩道刀光,映日如電。

  “是你!”霍仲輝著實沒想到。

  丘胤明穿戴著丘允的袍冠,顎下粘著灰白假須,身量和丘允相仿,難怪先前的探子看不出端倪?;糁佥x飛快掃視,不見丘允蹤跡,冷笑道:“真是意外呵,丘老宗師可還好?”

  丘胤明扯了假須,脫去寬袍,抬眼但見西海盟眾人已圍攏而來,笑道:“家父安好。霍頭領(lǐng),此時此地,風和日麗,正好再切磋一番?!闭f著,朝龍紹遞了個眼色。龍紹早已有備,撒出長鞭卷向霍仲輝下盤,而丘胤明也應(yīng)機而動,刀鋒取其頂門。

  霍仲輝身后不遠處,西海盟中亦有數(shù)人飛身上前。當頭的是那日撒夫人身后的兩名中年頭領(lǐng),未曾引薦,不知名姓。昨夜已然會過,功夫皆屬上乘,一人使槍,另一人不用兵器,赤著雙拳。狄泰豐呵斥一聲,率數(shù)人包抄迎上。狹窄的官道上眾人擁作一團,刀劍交錯,殺聲四起。

  無為飛起幾步躍上坡頭,但見后方有一驍將手執(zhí)鐵鞭氣勢逼人,定睛再看,原來是霍仲輝的二師弟次仁東珠,忽覺詫異,昨夜似乎并未見他。記得此人當初在杭州和丘胤明交手不分伯仲,無為心知厲害,隨即當仁不讓,飛身撲去,將他當頭截住,便是一頓猛攻。那一條鐵鞭甚是力大,出招亦迅捷,無為聚氣凝神全力以搏,可十來回合后,心下漸生疑惑,這次仁東珠看似勇猛的攻擊到了跟前卻似卸了氣力一般,就是不作要害處打。

  二人交起手來,周遭之人近不得身,但聞勁風四起,從陣前直打到陣后。無為甚有些嫌他胡攪蠻纏,眼見那鐵鞭當頭揮過有一瞬的空擋,即冷不防低身撲上使出近身摔跤之法,將他撲倒在地。這本是無為靈光一閃使出的招數(shù),原未料能一擊得手,正詫異間,忽聽次仁東珠低聲道:“道長,稍住?!睙o為聞聲,不敢怠慢,依舊使著力氣將他按在地上,問道:“你想怎的?”

  次仁東珠忽地扭腰翻身擺脫了無為的鉗制,朝一邊側(cè)了側(cè)頭,道:“你們這樣下去,就快不行了?!边呎f著,又毫不客氣地反撲而來,兩人扭作一團。

  僵持間,無為朝亂陣之中瞥了一眼。局勢端的不容樂觀。

  丘胤明和龍紹聯(lián)二人之力暫時接住了霍仲輝凌厲駭人的一連串殺招,可一旦纏斗時久,龍紹箭傷之弊便頻頻顯現(xiàn),數(shù)次險境若非丘胤明及時援手便有性命之憂?;糁佥x屢戰(zhàn)不下,相當惱火,此刻一心只欲結(jié)果了對手,再去尋丘允的蹤跡。一把青龍戟力發(fā)千鈞,寒光森然不留發(fā)隙。

  昨夜,當丘胤明向龍紹和狄泰豐托出障眼法的主意時,二人皆道,此事做不成。就老宗主的脾氣,怎肯退縮。即便因傷重難以御敵,也斷不甘愿讓丘胤明去替他的??沙龊跻饬?,不知他關(guān)起門來和丘允說了什么,丘允竟然首肯了,從黎明至分別時,未曾言語,只是沉默地按照丘胤明的計劃由三名隨從陪同著從小路隱遁而去。

  龍紹曾問丘胤明用什么法子說服了師父,丘胤明卻只一笑道,待闖過了這次陣仗再說,若有什么三長兩短,一切都是空談。于是,當下春霖山莊眾人皆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拼死搏殺。

  當無為和次仁東珠又一次扭翻在地,得空瞥去一眼時,但見丘胤明的胸前不知何時滲出一片血跡,但身法并未遲滯,再看龍紹的模樣,左肩已被鮮血染紅,汗水浸濕了鬢發(fā),可依舊全力以赴。這二人咬緊牙關(guān)合力相抗,霍仲輝竟仍未占得上風。

  次仁東珠低聲喝道:“道士聽著,現(xiàn)在按我說的做,說不定有救?!睙o為心中焦急,哪敢妄從,翻身脫出,瞪眼回道:“如何信你?”次仁東珠也不知怎么說才好,扭頭擺向另一邊急道:“你看嘛!”

  無為順著他所指望去,只見狄泰豐和春霖山莊的十數(shù)人已被西海盟兩個頭領(lǐng)率眾團團圍住。西海盟人多勢眾,春霖山莊的人腹背受敵,已有多人受傷,而那兩名面生的頭領(lǐng)左右夾攻,將狄泰豐逼得只剩招架之力。

  無為暗呼不妙,正待回頭詢問次仁東珠有何話說,卻只見來路方向飛奔而來一條人影,尚未看清面目,那人已騰空越過交戰(zhàn)的人群,落在了狄泰豐身邊,橫刀逼退一名頭領(lǐng)的進攻,口中道:“狄先生,恕我來遲?!?p>  “楊錚?”無為喃喃默道,心中不由得稍稍安定。

  “快,快,就現(xiàn)在?!贝稳蕱|珠以只有無為聽得見的輕聲催道:“你把我抓住!”

  無為愣了一瞬,朝他投以將信將疑的目光。次仁東珠撲上前來,一拳擦著無為臉畔掄過,口中道:“道士,你還不明白嗎?我在幫你們!四師弟也來了,現(xiàn)在把我抓住逼大師兄停手!”

  這玄都師兄弟間的恩怨無為只是稍有耳聞,當下情急哪來得及細究,既然他有意倒戈,自己何樂不為。當即欺身上前擒住次仁東珠的兩處要害,將他扯出陣中,運氣大聲喝道:“西海盟霍仲輝聽著!你的師弟在我手上!還不快快停手!”

  這一聲無為運足了氣力,如當空霹靂,遠近聽得皆耳中震顫,不由手腳滯緩。恰方才,圍戰(zhàn)狄泰豐等人的兩名西海盟頭領(lǐng)見楊錚來阻,已覺局勢有變,此刻瞥見次仁東珠被道士擒住,一瞬間飛快地交換了下眼色,同時跳開退出數(shù)步,朝霍仲輝那邊望去,但見得刀戟交錯,那三人一時竟未慢下分毫。

  霍仲輝久戰(zhàn)無勝,愈發(fā)的惱怒,原以為技高一籌,可不料這二人竟已能配合得如此默契,更兼拼死相搏,其勢勇猛非同常日,雖已負傷,卻似更添殺意,一輪又一輪的進攻毫無休止。他不想停手!這場博弈到如今眼看就要一決勝負,怎能在此刻功虧一簣!但憑他一人之力,還能否攬得起這原本該是圍剿的局面?

  眼前閃過丘胤明那依舊快如閃電的刀光,霍仲輝猶豫了一瞬。這時,只聽得狄泰豐的聲音錚錚道:“霍頭領(lǐng),看在你們師兄弟的情份上,不如大家停手好商量!”

  借轉(zhuǎn)身的剎那,霍仲輝眼角余光掃過被無為擒在一邊的次仁東珠和站在狄泰豐身邊的楊錚,心中驀的煩躁。他深吸了一口氣,揮戟破開一招,即側(cè)步飛身脫出戰(zhàn)圈,兩三起落,駐步無為跟前,目光灼灼朝次仁東珠逼視去。次仁東珠心中有愧,垂下眼簾視而不見。

  雖是咬牙切齒怒火燃頂卻也無可奈何,霍仲輝雙拳緊握,盡力斂住了氣息,左右四顧,沉聲說道:“還有什么好商量的。既然都有心向外,這次就遂了你們的愿!”轉(zhuǎn)頭望向皆佇立待命的西海盟部下,冷面低斥道:“哼,一群怕死的家伙。還愣著做什么?”說罷,徑自提戟轉(zhuǎn)身而去。西海盟眾人面色各異,八卦刀的周老四面露不甘,欲追上前去論個原委,卻被田老二一把抓住,勸道:“沒用的,他的脾氣你咋不明白呢?!闭f著,朝那使槍的頭領(lǐng)探看了一眼。那頭領(lǐng)沒說話,皺了皺眉,便隨著霍仲輝去了。其余人等見狀,紛紛收起各自兵刃。

  待西海盟部眾漸漸沿著來路隱去時,龍紹突然松了一口氣,身形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穩(wěn)。丘胤明在旁順手將他扶住,轉(zhuǎn)過身來,眾人方看清,二人皆難掩疲態(tài)。丘胤明緩緩走上前,對次仁東珠和楊錚躬身答謝。方已精疲力竭,此時無多言語。

  無為瞅了瞅次仁東珠,又看了看楊錚,問道:“二位兄臺眼下如何打算?”

  楊錚道:“西海盟和春霖山莊的事我并不想插手。”望了一眼狄泰豐,思忖片刻,方又道:“狄先生有恩于我,多事之際保他平安,我如今能做的只此而已。”

  狄泰豐聞言,頗感意外,原來他一直暗中跟隨。日前同丘胤明動手時他橫插進來阻攔,怕也是一番苦心。可此刻眾人在場不便多說什么,忙掩下心中感動,只是點頭自顧輕嘆了句:“老夫何德何能,蒼天造化?!?p>  次仁東珠有些為難地道:“我若此時回去,難以面對師兄。不如……”他又瞧向無為,“道士你將計就計,算把我綁了做人質(zhì)。師兄今日雖然收手,但必不會罷休的?!滨剀X片刻,又對丘胤明道:“撒夫人也有行動,想必早就派人去春霖山莊了?!?p>  丘胤明只是盯著他,卻不說什么。次仁東珠澀澀笑道:“料你敢在這里拼命,背后絕不會沒準備。不如我就跟你們一起過去瞧瞧,看到底鹿死誰手。”

  這一場惡戰(zhàn)令春霖山莊元氣更傷,收拾殘兵疾行南下,入夜時分終于行至荊山谷地的一處集鎮(zhèn)。此地乃是橫越荊山去往歸州的必經(jīng)之途。南去皆山,層峰疊嶂,崖高谷深,路途險惡極少人行,往來客商若無熟知山路的向?qū)嗖桓屹Q(mào)然行走此路。

  二更時分,集鎮(zhèn)上漆黑一片,人聲已絕,唯有一間小客店中尚有燈火如豆,這便是先前和丘允約定的匯合地點。狹小的客房中,丘允盤坐榻上,對面立著丘胤明和龍紹二人,狄泰豐負手靠在門邊的陰影中。

  丘允的神態(tài)較之昨夜已然平靜舒緩許多,傷勢頗有好轉(zhuǎn),靜靜聽龍紹將白天與西海盟交戰(zhàn)的始末說完,目光游移,沉默良久之后,抬起眼皮,用冷淡而又懷疑的眼神審視著丘胤明,問道:“我是該謝你呢,還是該慶幸,西海盟的人自家倒戈?”

  未待丘胤明答話,龍紹卻接道:“師父,今日若不是丘兄舍命相陪,我們都走不到這里?!痹捳Z間聽得他氣息紊亂,嗓音沙啞,已是受了內(nèi)傷。

  丘允嘴角微動,似笑非笑地輕嗤了一聲,仍舊是看著丘胤明,道:“我這兩日細細想過了,如今這局面,想必正如你所愿。只是,你也許想不到,老夫竟會如此輕易地敗給霍仲輝?!睋u了搖頭,又說,“當然我也沒想到,你竟有膽子來替我擋這一劫?!闭f到此,呵呵地冷笑一聲:“不管你到底為的什么目的,這份孝心我領(lǐng)了?!闭f罷,瞧了一眼龍紹,回過頭,語意帶著些惋惜:“他終究還是強不過你。”

  早先交戰(zhàn)時,丘胤明的前胸被霍仲輝的戟尖挑中,雖只是皮肉外傷,但還是看得人心驚肉跳。經(jīng)此一役,春霖山莊眾人嘴上不說,心中無論是佩服或是忌憚皆又深得數(shù)分。若是從前,丘允絕說不出這樣的話,而龍紹更是聽不得。而此時龍紹卻垂首沉默,毫無反駁之意。

  丘胤明靜靜聽他說完,神情泰然,心中卻難抑絲絲五味雜陳。事到如今,再說什么也是枉然,便只是微微一躬身:“父親言重了。是春霖山莊上下一心,方能力抗強敵。龍賢弟,狄先生,還有其他諸位兄弟皆不畏生死,功不可沒。”他不想再多說下去,轉(zhuǎn)而岔開話題,問龍紹道:“此去九龍寨須多少路程?”

  “若趕早出發(fā),明日日落前可到。”

  “依我看,霍仲輝他不會跟著我們進山。他自己也明白,西海盟那套打法,在山里行不通?!鼻鹭访魉尖庵骸敖袢諞]能得手,他也不會放棄,若他不跟來,便會想著去春霖山莊一決勝負??墒牵叽舐愤h得多,我們應(yīng)該來得及在九龍寨休整一日?!?p>  龍紹道:“看他今日怒氣難平的模樣,你怎知他不會跟來?”

  一直未出聲的狄泰豐,這時卻接茬道:“姓丘的說得對。明日我來斷后,你們先行出發(fā),有變故再做打算?!?p>  如此,一行人四更出發(fā),攀山越嶺,穿溪過澗,果在日落之前便行至九龍寨地界。當是時,天光暗淡,仰面但見山崖逼仄,石階陡峭。暮色中鴉聲四起,層林掩映的山道間有人來迎。當先的是先前龍紹派出的信使,隨后而來是數(shù)名樵夫獵戶模樣的山民,其中有個身形魁梧的看似這些人的頭領(lǐng)。

  龍紹瞧見來人,快步上前,那信使對他如此這般陳述一番,隨后那領(lǐng)頭的上前便拜。繼而眾人方知,那九龍寨的潘寨主竟在月前暴斃,如今已換了當家,便是這領(lǐng)頭的,姓宋。見他畢恭畢敬,眾人放下了先前的顧慮,隨那宋當家進山而去。

  這山寨果真是個易守難攻的險要所在,入山的道路如同迷宮一般,到得山頂方有平坦處,建了些房舍,周遭絕壁四立,夜色迷茫中只聽得見深谷間風聲瑟瑟。山寨中的嘍啰并不多,總共不過二三十人,近來生計不易,簡單奉上些粗酒干肉聊作招待。一問之下,原來這宋當家早有率眾出山投奔春霖山莊的心思,恰龍紹派人送信前來,便想趁這時機一同去了。龍紹自是應(yīng)允,于是眾人各去安排,不在話下。

  是夜,初更時分忽降大雨,彌天接地,紛紛如注,下了約莫三刻,又有大風將雨吹散。春末夏初時的山林經(jīng)了雨水后,霧氣彌漫,溫涼沁人,白日間的塵囂似也被滌蕩而盡。難得一刻清凈,丘胤明和無為二人坐在山崖邊用作瞭望的茅亭中,聊起自夏口鎮(zhèn)分別后發(fā)生的一些節(jié)外之事。

  當時,無為護送祁慕田先行北上,房通寶則渡江往武昌接應(yīng)由東方麟和高夜護送的恒子寧,誰知中道耽擱,以至三人被八卦刀與狄泰豐堵截。東方麟僥幸負傷逃脫,連夜疾行,總算在日出之前趕到了約定會面的地點。祁慕田知曉變故,急忙改了先前計劃,讓房通寶回青柳莊報信,自己則暗中潛回,這才同丘胤明在大洪山陸長卿處相見。

  問起東方麟的境況,無為嘆道:“她受傷后,連夜奔襲又損了元氣,我們啟程往汝南不久,她傷口腫瘍,高熱數(shù)日,不能趕路,便在中途歇息了好幾天,總算轉(zhuǎn)還過來,可到底吃了許多苦頭,到汝南縣時,人都瘦了一圈?!睙o為的語氣中透著懊惱,當時雖有心照顧她,可孤男寡女實屬不便,未能事事周全。

  “可見到白家的人和段云義了么?”丘胤明問道。

  無為微微一笑:“說來也頗難令人相信。白家在汝南的祖業(yè)早已凋零,族人四散,只余一位遠房叔公守著些薄田潦倒度日,宗祠也破敗不堪。當初東方逃婚時,我原以為白閣主就是個倨傲迂腐之人,經(jīng)了這些事后,方才體會到,原來人心幽微亦是無常。他如今放下前塵,欲整理家務(wù),從此耕讀傳家,真令人既可喜亦可嘆?!比缃袂鹭访髦诎酌蠐P的心結(jié)已然消散,聽無為這么講,略略點頭。無為繼續(xù)道:“段云義的叔父是個極熱心的,聽聞問劍閣變故,親家舉家遷徙,便急急地趕來幫忙。我們這些外人不便久留,我因惦記著你這里,住了一夜就走了。”

  “把東方留在那里你可放心?”丘胤明想起日前無為說過,將東方麟托付給司馬辛照料,甚覺有些蹊蹺。

  無為垂首:“白家莊雖簡陋些,但好在清凈,司馬公子醫(yī)術(shù)高超,她不會有事的。等這里平息了,我再去接她,送她回南京?!彼哉Z間難掩些許苦澀,“這樣出色的姑娘,總有人能識得的。我一個出家人,不可能一直照顧她。”抬眼望向幽暗迷蒙的山谷,良久,才又道:“《十方精要》先交給司馬辛帶回家收著,等這些事端過后再說?!毖灾链颂?,二人皆想到了玄都觸而未發(fā)的掌門之爭,一個不想提,另一個也不便問,遂轉(zhuǎn)而言它。

  一夜過去未有動靜,次日風和日麗,亦未有西海盟的動向。想來正如所料,霍仲輝不愿再做沒把握的糾纏。眾人飽餐休整后,宋寨主關(guān)了寨門,帶著弟兄跟隨春霖山莊眾人下山往南而去。

  五日之后的傍晚,一行人陸續(xù)抵達歸州縣五里外的清水鎮(zhèn)。此處是從縣城往春霖山莊的必經(jīng)之路,鎮(zhèn)頭的酒家由莊客駐守??山袢栈貋恚瑓s見大門緊閉,掛著打烊的牌子。

  見狀,眾人已知必有變故。丘允大怒,斥責西海盟詭計多端,逼人太甚,可眼下事已至此,唯能急尋對策。眾人在鎮(zhèn)外的城隍廟中暫歇,龍紹自告去探查消息,不久后,拽回酒家的一名小伙計。

  那伙計眼見諸人虎視眈眈,嚇得匍匐在地,抖抖索索地道:“老,老宗主,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p>  丘允臉色鐵青,瞪目道:“你家店主呢?”

  “逃,逃走了?!被镉嫴桓姨ь^。

  龍紹陰沉著臉,強將伙計的頭揪了起來,低聲道:“好好說,饒你一命?!?p>  伙計哭道:“前些天,山莊里傳下消息,讓小店關(guān)門一個月,伙計們都暫回鄉(xiāng)下去了,我家在鎮(zhèn)上,就留下看屋子。哪知道,昨天鎮(zhèn)上忽然來了一大群人,像是走長路來的,北方人模樣,強行叫門要吃飯。主人家見他們?nèi)藦婑R壯,不知來路,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地招待著。這些人只顧吃喝,主人家想探問他們的來意,卻被打了出來,毫無招架之力啊?!被镉嫺裳柿藥卓冢嘀?,“那些人向主人家逼問山莊四周的道路,然后便一陣風似的向山莊去了。主人家不敢跟去,直待到半夜才偷偷溜進去探看,讓小的看店。誰知,這一回來就收拾細軟逃了,我問他,他說山莊被燒成了平地,無人生還!”

  只聽得“啪”的一聲,繼而嘩啦幾下,丘允身邊的桌子裂成數(shù)塊散碎在地。丘允厲聲問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伙計嚇得又匍匐在地,顫聲道:“不是,不是的。那只是主人家自己猜的,沒看見山莊里究竟怎么了。宗主饒命,小的真不知道啊!”

  龍紹問:“那群人領(lǐng)頭的長什么樣?拿什么兵器?”

  “很威風的一人,拿,拿著一把,似槍非槍的……”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起眼。

  龍紹走上前,對丘允耳語幾句,丘允皺眉思索了一會兒,點頭哼道:“也罷?!饼埥B隨即對那伙計使了個眼色,低聲叱了句:“還不快滾?!被镉嬤B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面對著廟殿中神色各異的眾人,丘允緩緩收斂了怒意,危坐正色道:“各位都聽見了,霍仲輝行事毫無道義,可我春霖山莊也并非那么容易落入他手的。旁人所言,不可輕信,今夜隨我同去一看便知究竟?!?p>  方才聽那伙計一番話,丘胤明也著實吃驚,未料到霍仲輝的人馬竟能長途奔襲趕在他們之前到達,且毫無目的地強攻山莊,也不知自己和祁慕田的人在那里應(yīng)付得如何??辞鹪剩埥B,以及狄泰豐的神色,無人生還一說似乎不可信,想來也只能暫且按下心中焦慮,隨他們?nèi)ヒ磺票阌蟹謺浴?p>  卻不想黃昏時,在丘允的授意下,龍紹領(lǐng)著他走山間小道先行往山莊探查。二人穿越竹林翻過數(shù)座小丘,借著夕陽余暉,丘胤明望見密林掩映中,有幾間荒廢的農(nóng)莊,柴門緊掩,無人居住。

  來到院角谷倉外,龍紹忽立定,說道:“這兒便是往春霖山莊地下密道。自我山莊立世以來,從未曾做傷天害理的勾當,在江湖上是威名赫赫的一方霸主。誰料得到今日……”他自嘲一聲,轉(zhuǎn)頭對著丘胤明,“竟然被逼到如此境地。丘兄,我從前也是無論如何想不到,你我今日竟能系在同一條船上,生死與共,呵呵?!?p>  丘胤明心中思慮沉重,的確,今夜想必難免一戰(zhàn),可同誰生死與共,他卻是說不出來,于是,強作鎮(zhèn)靜,拍了拍龍紹的肩,淡淡道:“走吧?!?p>  谷倉里堆著些柴禾和稻草,龍紹撥開雜亂,拉起地上裝有鐵環(huán)的木板,眼前赫然是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地道。二人點起帶來的油燈,走入黑暗之中。

  地道狹窄,充斥著濕潤的土腥味。

  “當年修造山莊的時候,師父可是看不上這條暗道的,不過,為了大師兄著想,還得有這么個救急的后路。說了你未必信,這條路我可是第一次走。”龍紹執(zhí)燈走在前面,話語聲留下隱約回響。

  “我看不久前有人走過這兒?!鼻鹭访髌骋娚韨?cè)土壁上的苔蘚有被刮去的痕跡。

  “或許是大哥已回王府暫避。”龍紹的話中透著一絲怪異的揶揄,“他和你我終是不一樣的?!?p>  丘胤明不語,滿腹思忖隨著暗道壁上的人影明滅烏沉沉地浮動在心頭。

  應(yīng)是走了許久,卻仿佛不過轉(zhuǎn)眼,前路盡頭漸漸透出了光亮。龍紹猛然止住腳步,停頓片刻,忽的熄滅了油燈。遠處的光亮更為顯眼了。丘胤明走近一步,用極低的聲音問道:“此處是否不該有別人知曉?”龍紹靜立半晌,點了點頭。

  “不管他,去看看?!鼻鹭访髯プ↓埥B的胳膊將他一把拉至身后,緊貼著墻壁朝那光亮處輕輕摸去。龍紹愣了一瞬,趕緊跟上。

  及至光亮近處,二人低下身形,斂了鼻息。地道盡頭拐彎處是間屋子,聽得到里面有人說話。

  “石門關(guān)死,外頭的人再怎么打也是進不來的。這里吃的喝的足夠十天半月,霍仲輝要耗,我們就陪他耗著。趁這時候,史頭領(lǐng),你不妨再細細想過?!闭f話的人語氣沉穩(wěn)。丘胤明已然聽出那是陳百生。龍紹與陳百生不熟,一時里未能分辨,可聽得“史頭領(lǐng)”三字,驀地一怔,不由自主想欺上前去看一眼。丘胤明連忙將他按住,作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再聽。龍紹沉下氣來,可他看不見丘胤明臉上那如釋重負的神情,也覺察不到他手心里滲出的冷汗。

  史進忠的聲音如洪鐘般響亮:“有什么好想的。落在你們手里,要怎樣隨你們。昨晚你們也看見了,霍仲輝不吃這一套,難不成,還想讓我同你們這群烏合之眾一起去和他打一架?”

  陳百生道:“那我們就等著,等老大來了這事兒總能了?!?p>  這時,聽得屋子那頭有腳步聲傳來,另一個聲音近前來,說道:“來了。丘允一干人從外頭過來了,五里之外。”

  “霍仲輝的人呢?”陳百生的嗓音緊了幾分。

  “也動了,正聚集在大門那兒準備對峙呢?!闭f話的是祁慕田的信使。

  “那我們也出去看看?!绷硪蝗苏f道。

  “劉立豪?”龍紹禁不住脫口而出,雙目圓睜,一把抓向丘胤明的肩膀。卻冷不防丘胤明早有準備一般,低身讓過,側(cè)肩將他手掌壓在墻壁上?!澳恪饼埥B一句話尚未出口,二人的動靜已然驚動了屋里眾人。

  “對,是我的人?!鼻鹭访鹘柚埥B繼而推來的一掌,借力將他一同帶出了暗道。

  屋里的人未料到暗道中沖出二人,飛快地亮出兵刃,準備交戰(zhàn)。還是陳百生眼疾手快,晃眼之間已看清一人是丘胤明,即刻收住了鐵棍,喜道:“老大!”

  龍紹站穩(wěn)腳跟,飛速四顧,但見這地下暗室之中錯落站著二十來人,除劉立豪之外,竟還有朱正瑜的近侍鐘泉。墻角凳子上端坐著史進忠。再細看,還能認出當初跟著丘胤明來春霖山莊開山大會的陳百生和喬三,其余的便認不清了。

  “二莊主?!眲⒘⒑婪磻?yīng)甚快,面上擠出了個尷尬的笑容朝他作了個揖。其他人見龍紹面色不善,均不動聲色。龍紹朝那微微低著頭的鐘泉逼視著問道:“鐘管事,大哥現(xiàn)在如何?你又怎會和他們在一處?”

  鐘泉躬身拜道:“二莊主,朱莊主安好,已回府暫避。此事說來話長,西海盟的人昨夜圍攻山莊,我等人少難以抵擋,知道你們要回來,便退至此處做打算?!?p>  “那其他人呢?”龍紹的聲音忽的高了幾分,“為何只你一人在此?”

  鐘泉面露難色,猶豫再三,道:“朱莊主日前將眾人悄悄散了,留在下通傳消息。”

  “什么!”龍紹覺得匪夷所思,一時里又揣測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聽得身后丘胤明說道:“既然都來了,那我們一起出去看一看吧。史頭領(lǐng),我從未有意與你為敵,可無奈撒夫人出手不留情面,你明白她的為人,我只能得罪了?!?p>  史進忠干笑一聲,側(cè)目道:“史某甘拜下風。”

  一行人趁著夜色從石門潛出暗道,但見正門方向有火把的光亮耀然醒目,借著那片光亮,山莊四處被烈火燒灼后的頹敗景象悉數(shù)映入丘胤明和龍紹眼中。但見那原本飛檐重疊,堂皇雅致的青鳳軒柱倒墻傾,珠簾碧紗,畫棟雕欄蕩然無存,遠近高低處綠樹繁花皆成焦土。一路行去,庭院樓閣,高臺水榭皆已面目全非,時不時還能看見未及收斂的死尸。龍紹只覺得森然涼意如蛇一般盤上心頭,不由自主地緊握雙拳,陰沉地對走在身前的丘胤明低聲問道:“是不是你指使人把大哥騙走的?”

  丘胤明回得鎮(zhèn)定而冷漠:“朱莊主遠離是非方是正道。若不是我有備在先,史進忠便能將山莊踏平?!碑敵踝寗⒘⒑阑貋韨餍艜r,他全然無從知曉靠著自己和祁慕田安排的人手能否掌控局面,現(xiàn)今雖不及問得始末,并其中幾多艱險,總之塵埃已落,方才出得石門來,夜風吹拂,方覺察到背后冷汗涔涔。

  未幾,眾人已行至山莊大門內(nèi)側(cè)的甬道處?;糁佥x的人馬立于正門之下,而門外則佇立著丘允,狄泰豐等春霖山莊和九龍寨的人,以及無為,次仁東珠和楊錚。

  霍仲輝的臉在火把照耀下半明半暗,一如既往的傲氣逼人,他轉(zhuǎn)頭見丘胤明和龍紹等人從山莊里現(xiàn)身,嘴角牽起一絲冷笑,回過臉來,對丘允道:“春霖山莊果然名不虛傳,能和我西海盟抗衡到如此境地。也好,今夜該來的都來了,該了結(jié)了。”他轉(zhuǎn)過身,朝丘胤明身后瞧了一眼,問道:“祁先生怎么說?”

  祁慕田的信使上前一步,拱手道:“先生說了,我等盡歸丘公子調(diào)遣?!?p>  此話一出,丘允臉色端地有變,龍紹也愈發(fā)警覺,可此時進退不得,只眈眈盯著丘胤明。丘胤明道:“祁先生早先囑咐我,怕春霖山莊的余部擋不住西海盟,不如先一步取而代之,守鎮(zhèn)待敵。幸不辱使命。”

  “丘胤明!你……”龍紹秀眉倒豎,軟鞭已從袖中抖出。而一旁的陳百生等人的兵刃亦齊齊地向他指來。

  霍仲輝似也有幾分驚異,卻隨即假作釋然,呵呵一笑:“祁先生真是太會打算了!丘兄,如今你倒是給大家說清楚,你這一路拼上了性命,為的究竟是什么?若說為的是春霖山莊,恐怕沒人相信吧?!?p>  丘胤明沉吟片刻,沿著甬道緩緩走近正門。龍紹忍不住跟上了幾步,丘允也不由得趨步上前看他作何解釋。

  “諸位,承恒盟主信任,”丘胤明在離霍仲輝一丈之外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物,高高舉起,“在下早在杭州便與盟主締結(jié)誓約,算來自那時起便已歸屬西海盟,只不過盟中人心不一,諸事難料,暫不便讓人知曉?!北娙私柚鸢训墓饬燎频们宄?,他手中乃是一把泛著金光的小匕首。

  “在下因機緣巧合,知曉恒盟主遇害的前因后果,本欲挽救可失之天意。盟主一世英杰,光明磊落,在下深知他雖死卻應(yīng)無憾?!?p>  西海盟幾位頭領(lǐng)皆面色訝異,霍仲輝此刻也怔住了,他認得,那把匕首竟是恒靖昭自己的。但聽得身旁兩位老頭領(lǐng)已在竊竊私語,他不禁皺起眉頭。這時,聽丘胤明繼續(xù)道:“父親,孩兒不孝?!被糁佥x轉(zhuǎn)眼看去,見丘胤明對著丘允單膝跪地,看不見表情,只聽得話音依舊無甚波瀾。

  “孩兒已竭盡所能求取雙全之法,自認無愧父子情義?!闭f到此,抬起頭來,略微側(cè)目環(huán)顧左右,又道:“恕我直言,春霖山莊大勢已去,從今往后便是西海盟自家之爭,父親年事已高,還望保重身體,及時隱退為安。”

  春霖山莊眾人聽得此話,一時里竟未有所反應(yīng)。這一路行來,丘胤明以性命相許,的確說不上虧欠,更說不上背棄,可這最后關(guān)頭的坦白,卻又是那么令人不寒而栗。一片靜默之下,丘允幾番欲言又止,最后臉色倏然暗淡,一縷鮮血從嘴角溢出。

  “師父!”龍紹驚呼,怒不可遏地激抖長鞭,一個箭步?jīng)_向丘胤明。丘胤明回身格擋之際,朝后面劍拔弩張的陳百生等人拋了句,“留我處置?!敝蟊愫妄埥B激戰(zhàn)在一處。

  無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識地朝狄泰豐等人看去,正撞上那獨眼中射出的冷厲目光,可剎那后,卻見狄泰豐向春霖山莊余部作了個不可妄動的手勢。再看霍仲輝,只見他眉頭緊鎖,也沒有要行動的跡象。耳邊忽傳來次仁東珠一聲輕飄飄的嘆息道:“道士,你別緊張了,這是打不起來了,連史頭領(lǐng)都沒了火氣,這事兒沒人想管?!睙o為這才稍稍舒了口氣。

  眾目睽睽下的激戰(zhàn)并未持續(xù),龍紹的武功本就在丘胤明之下,早先已負傷在身,加之急火攻心,幾乎不戰(zhàn)而敗。但見一個晃眼之間,丘胤明手中白刃自上而下刺入了龍紹的右肩。龍紹一聲痛呼,站立不穩(wěn)。而就在此時,一白袍人影飛掠上前將他攬過,并一掌擊向丘胤明。

  來人正是丘允。丘胤明并非沒有看見那一掌來勢,四目相對間一念牽扯,腳下滯了滯,那舉著刀的手也停在半空,只微移了些身形避開要害,硬生生地受了這掌。丘允雖為內(nèi)傷所累,可掌力依舊非同小可,一擊之下直令他眼前發(fā)黑,劇痛從前身蔓延至后背,而掌擊處又幾近麻木,強吸了數(shù)口氣方才穩(wěn)住,卻再說不出話來。

  丘允目光空洞,與丘胤明隔著一丈來遠的距離默默對視了片刻,終道:“好。我走?!闭f罷攙起面龐扭曲的龍紹,不理眾人徑自便要走。龍紹強忍疼痛伸手抓住丘允的袖子,攢緊的骨節(jié)突兀而蒼白,雙目圓睜瞪著丘胤明,吐字艱難:“師父!不能走!我咽不下這口氣!他……他……”

  他眼中滿是徹骨的怨恨,被刀刺入的這條手臂已是廢了。丘胤明移開目光,依舊望向丘允,胸前被霍仲輝刺傷的地方又裂開了,麻木中有如針刺一般,不一會兒便洇出了血來。他放下鋼刀,咬緊牙關(guān)朝著丘允俯身跪拜。四叩之后掙扎站起時,丘允已帶著龍紹飄然遠去,不知所蹤。

  霍仲輝沉默地看著這一幕,驀然覺得意興闌珊,回頭叱道:“撤!”手下之人見他一臉慍怒厭倦之色,無人異議。長途奔襲后苦戰(zhàn)未果,眾人早已銳氣不在。今夜又見了故盟主的信物,便明白這戰(zhàn)局早已是無謂之爭。

  一行人馬消失在暗夜中,丘胤明望著遠處逐漸暗淡的火把,眼前和身后的眾人仿佛也隨之模糊了一般,只有無邊的疲憊將他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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