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濃，坐落在荊州府城西的巡撫寓所里很安靜，后堂小書房亮著燈，門窗緊閉。
葉伯珍從袖中掏出雪白的手帕，輕輕在額上按了按，又慢慢折好塞回袖中，抬頭對丘胤明道：“丘大人，恕鄙人斗膽直言。我家莊主雖違背祖制，可多年來，既無依仗權(quán)勢欺壓黎民，又不曾私交官吏染指政務(wù)。這些，王府內(nèi)臣，荊州各位大人皆可作證。莊主自出道伊始便更用別名，正是因為遵從律法，嚴守祖訓(xùn)。”見丘胤明不語，又道：“大人既然不愿公審鄙人，想必……”未待說完，卻被丘胤明忽然打斷道：“葉總管，你東家雖勉強算得上潔身自好，可他和清流會的關(guān)系可就沒那么容易撇得清楚了。我未曾公審你，未必便是忌諱你東家的身份?！比~伯珍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不敢造次。丘胤明繼續(xù)道：“聽聞你極是通曉因果利害，你倒說說，清流會依附春霖山莊之后，和莊主的關(guān)系到底如何？”
葉伯珍躊躇片刻，道：“這，清流會大肆賄賂官府，絕不是莊主的意思。莊主也奈何他不得，只是當(dāng)初張?zhí)靸x落魄江湖，莊主仗義收留了他而已。今日局面，誰也未曾料到?！鼻鹭访鞯溃骸凹热荒愫苊靼祝俏乙膊槐囟嘌浴，F(xiàn)在給你這個機會，將張?zhí)靸x藏身何處，凡你所知清流會所有內(nèi)幕，同我細細說明，我便不為難你。關(guān)于你東家的事，”丘胤明笑了笑，“其實我并不想憑空惹事上身。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自掩耳目。請你就在這里小住幾日，將你這幾年在春霖山莊和郡王府內(nèi)往來事務(wù)詳細寫明，我便送你回去?！币娙~伯珍滿面艱難之色，繼道：“否則，我即可將你交予北鎮(zhèn)撫司緹騎，你衡量著看。”
是夜，丘胤明和葉伯珍密談至深夜。果然，張?zhí)靸x如今就藏身于都指揮使李炬府中。這次朱莊主急派葉伯珍和龍紹出山辦事，就是要往荊州來同張?zhí)靸x會面。上回張?zhí)靸x來信要挾，令朱正瑜如坐針氈，情急之下，便想讓葉伯珍出面向張?zhí)靸x和盤托出真實身份，以換他對山莊的信任，并以望合力應(yīng)對巡撫。丘胤明猜想，如今葉伯珍落到了他手上，張?zhí)靸x很快就會知曉，依他在荊州官場的人脈，必定有所行動。幸好，從葉伯珍口中已經(jīng)得知了他們和清流會接頭的地點，若即派人去追查，想必不久便能找到余黨的藏身地點。
克不容緩，將葉伯珍軟禁于官驛，丘胤明次日清早就將曹信和陳百生召了來，著二人一同帶領(lǐng)曹信手下四名錦衣衛(wèi)校尉，即日查訪葉伯珍所說的地方，暗中盯梢，適時抓捕劉立豪和孫元。喬三留在巡撫寓所里，專門看管葉伯珍。
這天已是七月十一，兩日后便要動身前往岳州府。午后，丘胤明正在閱讀新近的邸報。自上月中離開武昌府，對朝中諸事無暇顧及，日前回來才從曹信口中得知，就在他去春霖山莊那幾日，按察使羅方域由于月前被數(shù)名監(jiān)察御史聯(lián)名上書參劾，已被一紙圣諭召回京去查問，恐怕難免牢獄之災(zāi)。而這參劾的奏疏現(xiàn)已詳細地上了邸報。原來，主筆的御史便是現(xiàn)在荊州府的那個姜美臣，只見其文中逐條羅列羅方域在任期間，封閉視聽，獨斷專行，打壓同僚，且無端插手任外之事，以至于多次阻撓政令。洋洋灑灑，文筆犀利，才華之下，彰顯其捕風(fēng)捉影，指鹿為馬的文思手段。丘胤明回想起同羅方域的那次簡短會面，心中頗為感嘆。這時，柴管家端著藥湯，紗布等物到書房里。幾日前從歸州回來，內(nèi)外皆傷。劍創(chuàng)很深，雖愈合緩慢，幸好未曾傷及要害，最難受的還是狄泰豐那一錘，淤血內(nèi)積，只能靠著湯藥慢慢發(fā)散。
柴班一面幫他換藥，一面道：“大人，這些天千萬別再折騰了?！鼻鹭访鞔饝?yīng)著：“沒事。明天去岳州，只是赴宴而已，我什么都不做，正好養(yǎng)傷?！币幻嬗窒氲剑钅教镎f要來訪，于是道：“一會兒祁先生要來，你到后門去迎接一下吧?！辈癜嗟溃骸按笕?，不是我多嘴，這里畢竟不是京城家里，人多眼雜的，和江湖人來往，今后還是要隱蔽些為好?！鼻鹭访鼽c點頭，沒說什么，心中尋思，恒雨還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來了，不知春霖山莊那晚她是怎么應(yīng)付的。
柴管家去后未待多時，祁慕田如約前來，出人意料，恒雨還竟也一同來了。
祁慕田送來些治傷良藥，三人落座，說了一會兒話。原來，那晚恒雨還回到春霖山莊，龍紹自是一味施壓，但朱莊主果然忌諱和官府正面沖突，雖面上不好看但也不想同西海盟交惡。于是，老宗主一句話，這事暫且一筆勾消，但今后，春霖山莊必不再妥協(xié)。
祁慕田道：“那葉大總管還在你這里？”丘胤明道：“我讓他將在夷陵郡王府和春霖山莊做的事全都記錄在案?！逼钅教锇櫫税櫭碱^道：“你難道真的想把這事給朝廷知道？否則，為何要留下證據(jù)？”
“難說?！鼻鹭访髂貌欢ㄖ饕?，只道，“以防萬一，留個憑據(jù)，即使我不上報此事，讓他們也好有所顧忌。誰知道那張?zhí)靸x又會做出什么手腳?，F(xiàn)在他被追殺，想必還不會真用這事來要挾春霖山莊。我也并不打算馬上把葉總管放回去?！?p> 祁慕田尋思少頃，道：“我這里正有一事奇怪得很呢。按葉總管說，張?zhí)靸x現(xiàn)在藏身都指揮府?？扇涨芭沙龅亩庞鸷褪诨貋碚f，已找到張?zhí)靸x，將他殺了。又說由于情況所迫，便沒有帶回人頭來，只帶回了張?zhí)靸x的隨身兵刃。這……若說杜羽別有用心，可石磊卻是個老實人，不至于……”說著朝恒雨還望去。
恒雨還搖搖頭，道：“現(xiàn)在還不好說什么。雖然，五師兄對三師兄言聽計從，可這畢竟是背叛盟主的舉動，除非三師兄早有此居心?？伤蛷?zhí)靸x從未有過什么交往，大約不至于吧。要不，我去都指揮府里看一下？”
“不要。”丘胤明道，“我猜，張?zhí)靸x如果真還活著，肯定會換地方。況且，龍紹應(yīng)該已經(jīng)通知他，葉總管被擒的事。再說都指揮府里重兵把守，你別去。對了，春霖山莊的人真的沒有為難你？”丘胤明一直記得那日老宗主和恒雨還切磋時龍紹的陰狠神色。
“沒有。”見他一再問起，恒雨還會心一笑。祁慕田忽道：“趁那葉總管還在你這里，承顯，可否讓我見見他？”丘胤明即答應(yīng)，讓柴管家引著祁慕田去見葉伯珍。
少頃，柴班回來道：“祁先生說，他和葉總管聊上一會兒。”朝恒雨還看了看，小心道：“請大小姐自便。”說完又望向丘胤明。
她在這里當(dāng)然讓人高興，可眼下端的是毫無準(zhǔn)備。丘胤明只好笑了笑，問道：“雨還，這里實在沒什么招待你的，也不知你喜歡吃甜的，還是咸的？”恒雨還轉(zhuǎn)眼瞥見柴管家一臉既好奇又尷尬的模樣，倒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甜的?！辈癜嗉纯膛念^道：“有，有。我馬上去準(zhǔn)備?！弊叱鰩撞接只仡^道：“大人，你要不要？”丘胤明搖搖頭，道：“剛吃過藥，算了吧?！?p> 恒雨還見他的書桌上甚是雜亂，數(shù)封書信堆在一角，手邊放著一卷看了一半的長卷，問道：“你明天就要去岳州，可還有許多公事要處理？”丘胤明道：“還好，就是前些日出去了，積了些普通的信件，都是武昌府那邊副使送來的，日常事務(wù)，沒什么要緊，一會兒簡單答復(fù)一下就行。”
“那是什么？”恒雨還指著那長卷問道。丘胤明稍稍將桌上整理了一下，朝她笑道：“你要看嗎？新近的邸報？”恒雨還起身來，將椅子搬到書桌前，在他對面坐下，拿起那卷邸報道：“你別笑話我，這東西平日我可不大看，好長啊。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這邸報每出十次，里頭最多有個三五件有意思的事罷了。不過，這次有一篇監(jiān)察御史參劾按察使的奏表，寫得極盡文采，可多半是蓄意誹謗。”丘胤明道，“那主筆御史就是上次你和祁先生到桐華館雅集時見到的那位姜御史?！焙阌赀€點頭道：“哦，是那個人啊。”丘胤明便將羅方域和其老師耿九疇的一些舊事說給她聽。
過了一會兒，只見柴管家捧著托盤從門外進來，抬眼見那位小姐竟很隨意地坐在大人書桌對面，心知這二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她必然就是以前同大人頻頻通信的那位小姐，于是愈加客氣，上前將點心和茶水放上書桌，道：“沒什么特別的東西招待貴客，就幾樣家常點心，大小姐請見諒，隨意用些?！闭f罷即恭敬退了出去。
恒雨還一看，面前是一碗桂花醪糟羹湯，里面有些小圓子，吃了一口，是香芋做的。羹湯酸酸甜甜，香氣撲鼻。又從盤子里拿起一塊頂皮酥嘗了半個，原來是杏仁酥酪餡的，入口即化，味道甚好，于是將另半個也一并吃了。這才看見，丘胤明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瞧。忙抬手掩了掩嘴角，將盤子朝他推了推，微笑道：“一起吃吧?！鼻鹭访髌饺詹幌蔡鹗?，方才還納悶柴管家怎么這么快就弄了這些細點來，此時正樂得看她吃得高興，于是便也不推辭，揀了一塊豆沙瓜子仁餡的菱粉糕，并道：“我不大吃甜的，你喜歡就多吃點。我看著就好?！?p> 恒雨還低頭笑道：“有什么好看的。你還有那么多信要回，不如，我看我的邸報，你回你的信是要緊?！闭f罷展開手中長卷，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待她將點心吃完，那邸報卻還只看了大半，甚是有些枯燥，打了個哈欠，放下卷子，抬眼見丘胤明正低頭認真書寫，雖是倒著看，可仍能見其字跡瘦硬，賞心悅目，久看不厭。見硯臺里的墨快干了，便順手幫他加了點水，拿起墨來緩緩研磨。
丘胤明抬頭，見她清眸似水，淺笑溫柔，心中驀得恍惚，暗道：若得她日日如此，夫復(fù)何求。欲將說出口去，可轉(zhuǎn)念即想，日前已有負與她，雖后悔不已，但那樁婚事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決，如今仍舊連半句承諾都不能許。心中暗自嘆息，什么也沒說，只回了她一個微笑，繼續(xù)埋頭寫信。窗外清風(fēng)頻頻撫過，秋意漸濃，耳邊是磨墨輕微的聲響，只希望這一刻能長久一些。
祁慕田去了約莫一個時辰，回到書房后，三人繼續(xù)聊了一盞茶功夫。各路消息都讓人覺得杜羽嫌疑頗重?？伤吘共皇且话闳?，即便惹人懷疑，也不好妄加猜測。依祁慕田的說法，只能暗中留意防備著。恒雨還熟知師兄的秉性，心中隱憂愈顯。丘胤明又言，曹信和陳百生既已去查清流會余黨，想必應(yīng)該能探到張?zhí)靸x死活的確切消息。祁慕田定了下次會面之期，便在他從岳州回來之后。
從荊州到岳州，坐船沿江而下，緩行一日可到。自從那日看了姜美臣等人對羅方域的參劾，心里一直不平，稍作猶豫，仍舊決定向朝廷上書為他說情。丘胤明想起之前耿九疇在職時，雖然對他冷淡，可的確是個好人，遭了冤獄，自己未得有機會為他請愿，如今他的學(xué)生亦處境危難，自己是該做些什么。當(dāng)初，于謙王文遭難時，他為了保全自己而隨波逐流，其實心里何嘗不想像東方炎那樣挺身直言，現(xiàn)在想來，簡直有些無地自容。船出荊州后，當(dāng)夜宿在石首縣。丘胤明連夜寫了一封奏折，即刻派人送往京師。
次日午后，微雨漸收，登岸入城，有岳州府臺范文德前來迎接。日前從武昌去荊州途中路過岳州，和范知府吃過一頓便飯，算是相互認得了。這日，方見面，范知府便嘆道，為了王公公的壽辰，身為這里的長官，這幾日里應(yīng)酬各地官員，準(zhǔn)備各項事宜，忙得不可開交。誰都知道，這王福全在曹公公跟前是個說得上話的人，誰敢不好好奉承。
和范知府吃了一盞茶，丘胤明便告辭。到了驛館后，立刻將早就準(zhǔn)備好的書帖和賀禮差人送到王福全府上。入鄉(xiāng)隨俗，心里雖鄙夷，可面子上必要客套一下的。差去的人許久才回來。原來壽宴臨近，王福全府上拜客不斷，不僅有各地前來賀壽的大小官員，還有岳州府本地的土豪巨賈。日日門前車馬喧嘩，冠帽攢動。
轉(zhuǎn)眼便到了七月十八。
岳州府北臨長江，西面八百里洞庭，人煙稠密，沃野蔥蔥，更有湖光山色，四季不同之紛繁景色。王福全的壽宴安排在城西名樓，岳陽樓。話說岳陽樓，乃是三國東吳舊跡，數(shù)毀數(shù)建，歷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至北宋慶歷年間，岳州太守騰子京重修樓臺，經(jīng)范文正公妙語題詠，漸聞名天下。如今，這岳陽樓實屬當(dāng)?shù)匾缓兰澋漠a(chǎn)業(yè)。聽說這豪紳出生書香門第，雖不曾入仕，但在當(dāng)?shù)厥莻€引領(lǐng)文壇的雅士。多年間，在岳陽樓及周圍修繕古跡，廣栽花木，平治道途，儼然打理成一處供人游覽消遣的風(fēng)景名勝。當(dāng)?shù)毓賳T私下請客聚會，常常借用此地。
宴會午時開始。是日天色清朗，風(fēng)和云淡，宴席初設(shè)在樓前露天臨湖處。暢眼望去，平湖如璧，遠山青似螺黛，悉然入目。望之盡可令人陶然忘機。可席中卻是一片觥籌交錯，人語紛雜。金盞溢美酒，玉盤奉珍饈。阿諛奉承者，客套湊數(shù)者，坐席觀風(fēng)者，在這一片紙醉金迷之中，各懷心思。
新任湖廣巡撫的出席令不少人出乎意料。已有風(fēng)聞?wù)f，這位丘御史雖然目前只是以僉都御史的職位出巡，但頗受內(nèi)閣高官垂青，前程似錦。此人為官清廉，自從到了湖北，公務(wù)之外，推辭一切私交往來，前些日子還微服出巡，行蹤神秘。因此，席間常有人前來和丘胤明套近乎。
此時宴席已開場許久，但見首座上是個五短身材，方面大耳，身著大紅織金羅紗蟒衣的中年太監(jiān)，便是王福全。座中另有兩名太監(jiān)，是王福全的親信，荊州的劉太監(jiān)和常德的馬太監(jiān)。王福全總鎮(zhèn)湖廣軍務(wù)，平日交往多是武官。坐在王福全右手邊首座的就是都指揮使李炬。此人四五十歲年紀(jì)，面若重棗，虎目寬腭，瘦長身材，腰肚卻已發(fā)福，和王福全把酒言歡。在場武官還有李炬手下同知一名，僉事兩名，本地岳州衛(wèi)及附近數(shù)衛(wèi)的指揮，同知，僉事，千戶百戶等大小軍官，不下數(shù)十人。文官亦多。籌辦宴席的范知府這時正在和丘胤明攀談，一旁還有按察副使閻忠敏，參議呂鴻升，監(jiān)察御史姜美臣及另外兩名王姓，張姓監(jiān)察御史，其余知府，知州，縣令，總共二十來人。
正說到按察使羅方域一案，范知府道：“丘大人，說實話，我覺得羅大人被冤枉了。”丘胤明見他說得有些小心翼翼，便問道：“范大人可知道其中原委？”范文德躊躇了片刻，道：“說了也無妨。這事，很多人都知道。”
“大約半年前，羅大人外出巡查，路過常德府。當(dāng)時常德的瞿知府向他檢舉，衛(wèi)所千戶在當(dāng)?shù)貜娬髁继?，欺壓百姓，已有?shù)載，百姓談之色變。羅大人極是重視，詳加細查，果然屬實。而且，”范知府轉(zhuǎn)頭瞧了瞧對面喝得臉色通紅的馬太監(jiān)，小聲道：“所聚錢財房產(chǎn)，孝敬了許多給那位馬公公。”
丘胤明問道：“我剛來時，聽說羅大人曾向朝廷檢舉過數(shù)次官員貪污事件，可都不了了之了。想必那回也是？”
范知府點頭道：“正是。那瞿知府和我有些交往，所以我知道些許內(nèi)情。后來，羅大人兩次上報朝廷，總算是得到回音，將犯事的幾名千戶革職查辦了。誰知道，沒過多久，瞿知府便被人參劾，貶到江西做縣令去了。唉，誰讓他這么不曉得輕重厲害。我當(dāng)初還勸過他，無權(quán)無靠山，想強出頭，只會招來禍害。這羅大人，想必也是耿直得可以。”
二人交談間，只見姜美臣朝這邊走來。近前見禮后，姜御史對丘胤明道：“丘大人，久聞大名，幸會幸會。下官未曾有機會先去拜會，實在慚愧?！鼻鹭访鞒嗽斠环?，此人舉止文雅，書卷氣頗濃。原來他就是那位結(jié)交江湖敗類，日前又主筆彈劾羅大人的御史。果然人不可貌相?；囟Y道：“不敢當(dāng)。你我同科進士，何必如此拘禮。丘某前幾日曾拜讀了邸報上大人的奏章，文采斐然，實讓人欽佩?！笨吞滓环?，三人入座再談。暫且不表。
天色暗后，酒宴轉(zhuǎn)入岳陽樓中。水陸佳肴皆盡享過，這時席上換了各色細點，珍奇果品。樂班也換了一撥。先前只是歌妓在外面亭子里演了幾套時新的戲文，現(xiàn)在卻換了幾個清俊小優(yōu)，銀箏牙板，在席上唱曲。那王太監(jiān)看得滿面春風(fēng)，口角流涎。方才的歌妓們此時逐席遞酒，酒過數(shù)巡的軍官們大多開始狎昵起來。一些文官們起身拜辭。
丘胤明也準(zhǔn)備離席，瞥見范知府面露倦色，知他既做東道，便不好離去，于是上前對范文德道：“范大人辛苦了。這席面辦得如此之好，不知花了多少功夫?！狈段牡聡@道：“唉，幸好只辦這一回?！?p> 只見這時，一名小優(yōu)執(zhí)酒上席，一臉媚色地敬給王太監(jiān)。王福全笑臉開花，一口喝了酒，伸手便把那小優(yōu)摟到身邊坐下。
和眾位大人作別，又和王太監(jiān)說了幾句客套話，丘胤明告辭出來。朗月當(dāng)空，秋風(fēng)習(xí)習(xí)，湖面灑金，倒是一片大好夜色，頓覺神清氣爽。所見席上眾官員之言語形態(tài)，心中對各人之間的利害關(guān)系多少有數(shù)。前些時日未有機會和李炬會面，今日雖見到了，但席上人多，也未曾說上幾句話，不過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注意。不如趁著都在岳州，去拜訪他一回。
次日，未待丘胤明寫完拜帖，卻收到了李炬的信，邀請他明日一同到岳州衛(wèi)軍營去巡視。這來得甚是突兀，他和李炬幾乎說不上認識，初次會面，怎會邀他去軍營？轉(zhuǎn)念一想，想必李炬早就從張?zhí)靸x口中聽過他的事跡。不管怎樣，既來之則安之，且看他們有何花樣。
次日天色晴明，早飯后，丘胤明便冠帶至府城外和李炬見面，登官船，隨從簇擁，旌旗耀耀，明鑼響鼓地入洞庭湖，南下五里，便是岳州衛(wèi)的主營。
長官前來，衛(wèi)所早有準(zhǔn)備，自是軍容整潔，刀槍錚亮，列隊操練精神抖擻?？戳艘粫翰杰娧菥殻罹嬲埱鹭访魅牒鬆I場院內(nèi)的正廳喝茶。早聽說李炬愛財，果真不假。衣冠帶飾皆用料華貴，繡金鑲玉，招搖至極。如今海內(nèi)平安，這些軍官們早就養(yǎng)尊處優(yōu)，更何況他這樣提督一方的長官。丘胤明雖一一記在心里，可還是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這些官員層層級級營私謀利，相互庇護，榮損與共，豈是能輕易撼動的。
落座上茶后，李炬忽然問道：“聽說，丘大人此行，有意清剿作亂流民。不知進展如何？”丘胤明道：“說來慚愧。至今未有頭緒。流民行蹤不定，極難管束，實讓人煩惱?！崩罹嫘α诵?，道：“大人不必自責(zé)。你初來此地，自然還不清楚本地民情。殊不知，這湖廣一帶山澤縱橫，江湖豪強眾多，別說是一般的官府，就是本官也吃過他們的虧啊?！鼻鹭访骷傺b驚訝道：“真有此事？”
“丘大人難道真的不知道嗎？”李炬頗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不瞞你說，前不久，荊州府有一批江湖強人聚集，聽說實力非凡。我知道后派了軍隊去圍剿，結(jié)果竟被他們擊退?！鼻鹭访骷吹溃骸凹热皇墙宋铮统⒉o瓜葛，李大人怎么對他們這么有興趣？按說，前不久我就在荊州，怎么不知道有這樣的強人。”李炬倒也不拐彎抹角，徑直道：“丘大人，這里并無外人，你何必假裝不知呢。據(jù)我所知，大人和這些江湖人常有來往呢。”見丘胤明的臉色并無甚大變，又道，“既然都說開了，干脆，我也讓你見見，我的江湖朋友?！?p> 丘胤明心中一亮，問道：“大人是說，你的朋友張先生？”李炬哈哈笑道：“丘大人果然消息靈通。張先生對大人仰慕已久，一直沒機會相見。今日正巧他就在這里。”說罷喊人來，去請張?zhí)靸x。
不多時，門口進來一人。布衣素履，五十上下年紀(jì)，不高不矮，脊背筆直，步伐穩(wěn)健。細看其人，薄唇直而闊，鼻梁甚高，額前和鼻翼兩側(cè)皆有深紋，眼珠精亮，眼白甚多，雖臉色和氣，卻也不怒自威。穩(wěn)步上前，對李炬和丘胤明深深作揖，道：“草民張?zhí)靸x，拜見李大人，丘大人?！崩罹娴溃骸皬埾壬槐鼐卸Y。請坐?！睆?zhí)靸x也不推辭，在下手椅子上端正坐下，即道：“丘大人，久仰。鄙人早就想拜會，今日幸甚?！?p> 丘胤明此時思緒涌動?？磥砝罹孢@次邀他來軍營會面，多半是張?zhí)靸x提出來的。沒想到他竟然主動露面，且胸有成竹，毫不忌諱。不知他到底已有了什么安排。于是不動聲色回道：“張先生的事跡我亦有所聽聞。聽說先生如今落難，不知，有何打算？”
張?zhí)靸x微微一笑，道：“怪我一時疏忽。沒什么可怨的。鄙人倒是要斗膽奉勸丘大人，常言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鄙人知道大人你文武雙全，機敏過人，可凡事莫要過于執(zhí)著強求。世途兇險，防不勝防啊?！鼻鹭访骰亓艘粋€笑容，道：“受教。張先生亦是人中豪杰。想必對知難而進一說，深有體會。”張?zhí)靸x道：“丘大人，你年紀(jì)輕輕，已仕途通達，何必來趟江湖上的渾水？凡人一世，不過名利二字最為實在。趨利避禍，人之常情。大人或許志向遠大，草芥小民如我，想必未能通透。鄙人只知道，清名美談，皆是虛妄，唯有實名實利，方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p> 一旁李炬笑道：“張先生真是好論道！一語中的。我是粗人，不會說話。丘大人，你既能在朝中青云而上，想必深通人情事理。何不再仔細斟酌一番，退他一步，什么都好說，百利無害啊。依你的才華，不怕沒有飛黃騰達的一日。”丘胤明道：“多謝李大人美言。凡事都要試過才見分曉。二位所言皆在理，我自有分寸?！?p> 張?zhí)靸x笑道：“丘大人，雖說你我道不同，倘若有可能的話，鄙人倒是很想交你這個朋友?！鼻鹭访鞑恢每煞竦爻⒁暳艘谎?，道：“張先生，你在江湖上幾經(jīng)沉浮，定也明白，積仇不可深，風(fēng)口浪尖不可久踏，算得了今日，可算不到長久，諸事無常。先生如此能人，若能成朋友當(dāng)然最好?！睆?zhí)靸x嘴角上揚，微微瞇眼道：“好。且看各人自求門路，來日方長?！?p>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客客氣氣，時而無關(guān)痛癢，時而針風(fēng)暗藏地聊了許久，李炬讓人備了一桌好酒菜，午飯后，丘胤明才告辭離去。
待他去后，李炬對張?zhí)靸x道：“先生，我看他壓根沒有收手的意思。萬不能讓他繼續(xù)在這里興風(fēng)作浪了?！睆?zhí)靸x微捋胡須，道：“大人，我早有妙計，今日請他來，就想看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已托人安排好了，咱們來做個一箭雙雕，你我各取所需。不過，要請大人助一臂之力?！?p> 且說丘胤明和李炬，張?zhí)靸x會過之后，心知張?zhí)靸x必有計劃。目前回荊州去照顧那邊的進展是要緊，于是次日一早就啟程往回。
剛到荊州府，曹信就來報，已擒獲了清流會三當(dāng)家孫元，現(xiàn)囚在巡撫寓所中。丘胤明自不耽擱，當(dāng)夜，提審孫元。
孫元被帶進屋子的時候，垂頭喪氣，無精打采，上前來跪下，只是低著頭。丘胤明正要開問，孫元卻突然發(fā)話：“大人，我愿招供?！鼻鹭访鞯溃骸拔疫€沒問呢，你說，你愿招什么？”
“張大當(dāng)家來了之后，我們本來好好的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孫元開了口，便顯得有些激動，不知該從哪里說起，“本來，我們就是江湖上混口飯吃的的小人物，誰想去結(jié)交什么高官?！?p> 丘胤明道：“你別急，起來坐下慢慢說吧?！闭f罷讓一名錦衣衛(wèi)校尉端來張凳子，見孫元不知所措，又道：“坐吧，說說你從前是干什么的，張?zhí)靸x怎么會做了你們的老大，又怎么結(jié)交的高官?！?p> 孫元想了想，道：“是這樣的。我和拜把子大哥劉立豪都是巴東人氏，十年前聚了一伙弟兄做私鹽販賣的生意。三峽人家，打井煮鹽的很多，也不怎么供給官府。我們看那鹽好，又便宜，便從山里人那里買來，再賣到荊州一帶。小生意，就圖個吃飽飯。我們也知道，這事犯法，但沒法子啊，沒地沒手藝，就會些功夫，所以才鋌而走險，做這營生。大約四年前吧，有次生意做大了些，不小心被官府盯上了。我們幫會小，沒有辦法，只好去求助于歸州的春霖山莊。”說道這里，抬眼朝丘胤明看了看。
丘胤明道：“春霖山莊我知道，你繼續(xù)說。”
“記得那時，張?zhí)靸x就出來了，問了我們的境況，便一口承諾幫我們解決這難處。當(dāng)時聽說他是從西北來的，躲避仇家的武林高手，朱莊主似乎也很看重他，指著他為我們出頭。果然，他和葉大總管一同去到荊州府，不知怎的，很快就辦好了。隨后，他問我們，愿不愿意跟著他干，三年內(nèi)管叫清流會成為江上第一大幫派?！睂O元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不是什么有見識的人，我有些猶豫，不過大哥很巴結(jié)他，想著有朝一日能在江湖上混個出人頭地，就答應(yīng)了。就這么他成了我們的新老大。”
孫元搖搖頭，連嘆幾聲不可思議，繼續(xù)道：“沒想到，他真是個大人物啊。一來就把幫里整頓一新，立下各種規(guī)矩，分工細致，賞罰分明。他還極有錢，到荊州落腳之后，便買地置屋，廣招人手。不多久幫會就擴大了一倍還多。然后，他開始結(jié)交荊州府的地方官員，從鹽政官開始，不僅給他們送禮，還給他們生意上的紅利，竟再也沒人來管我們販賣私鹽的事，我們盡可以明目張膽地做生意。販鹽，開礦，放貸，什么都做。”
聽到此處，丘胤明道：“那不是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滿意的？”
孫元道：“樹大招風(fēng)啊。我們本來就做做小生意，和江上江下的同行關(guān)系也都不錯，錢不多，但好在輕松。結(jié)果張當(dāng)家一來，全都變了。清流會一壯大，他即刻開始吞并其他的小幫派，收錢就聽話的還好，那些不愿入伙的，他就去剿滅。那時，他已經(jīng)結(jié)交了不少軍官，軍隊出馬，那些人哪是對手？我們當(dāng)然也得跟著去打打殺殺。雖說混江湖少不了挨刀，但誰沒事愿意去四處招惹人。俗話說，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萬一哪天栽了，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沒事還要讓我們裝模作樣地裝文雅，去和官員套近乎。大哥劉立豪倒是過得樂呵，我可難受?！?p> 丘胤明聽他說得直爽，覺得幾分有趣，問道：“張?zhí)靸x幾年來和哪些官員有來往，你們那里可有什么憑據(jù)？”
孫元點頭道：“有，有一本帳本，是張當(dāng)家自己記錄的。我本來不知道，有一次我見他在寫，好奇便問是什么。他就告訴我，是每次向官員送財物的記錄。還有，每次桐華館雅集之后，他也會問我們在會上都聽說了些什么。我們說，他寫。他對這很重視，還專門藏在密室里?！?p> “你知道密室在哪里？”
“知道。大人若要，我可以畫給你?！?p> 丘胤明即刻讓人準(zhǔn)備筆墨。孫元一手攢著筆，將欲畫又抬起頭來，猶猶豫豫道：“大人。你，要怎么處置我？”丘胤明道：“看在你態(tài)度不錯，也沒做什么太傷天害理的事，畫好了就走吧?！睂O元愣了一下。丘胤明又道：“我既然說了，你就放心吧。”孫元一聽，將筆擱下，朝他磕了好幾個頭，連連稱謝，方站起來，將密室的方位仔細畫了出來。原來就在他們總舵。
待他畫完，丘胤明又問：“你可知道，劉立豪現(xiàn)在藏身何處？”
孫元道：“自從十多天前分別，他去給張當(dāng)家送消息，就沒見過。或許在張當(dāng)家那里，我也不清楚?！?p> 丘胤明點頭道：“好了，你走吧?！狈愿酪幻Ｎ緦⑺统龀侨?。孫元千恩萬謝，離去不提。孫元走后，丘胤明想起了葉伯珍。據(jù)喬三說，葉總管這幾日里安分得很，寫了一大堆東西。于是讓人將葉伯珍帶來。果然，葉總管已按他吩咐將多年間大小事務(wù)詳細寫出，丘胤明看了一個多時辰，很滿意。便照約定，讓陳百生和喬三次日一早送他回春霖山莊。
次日是與祁慕田約好的會面之期。一早，丘胤明正琢磨著，是否應(yīng)該立刻親自去清流會總舵尋找那賬本。剛要拿定主意，柴管家便來報，祁先生到。
祁慕田剛坐定，丘胤明便道：“先生，你一定沒想到。我和張?zhí)靸x在岳州衛(wèi)的軍營里見了一面！”說罷將日前在岳州所有見聞及與張?zhí)靸x和李炬的那番談話細細說與祁慕田聽。
祁慕田聽后，若有所思道：“既然這樣，那杜羽必定已經(jīng)和張?zhí)靸x做了交易?！鼻鹭访鞯溃骸拔揖褪遣唤猓瑥?zhí)靸x既然裝死，為何又要同我見面呢？”祁慕田道：“或許，有別的目的，現(xiàn)在還不清楚。不過，我這里有樁奇事。前日，清流會的劉立豪派人給盟主送了信，說日前因為誤會，和西海盟結(jié)了仇，很是懊悔?，F(xiàn)今大當(dāng)家已死，清流會愿意改過自新，所以準(zhǔn)備后天在清流會總舵設(shè)宴，誠心邀請盟主及座下各位高手，望冰釋前嫌?！?p> “這肯定是個陷阱?！鼻鹭访饕宦牨愕溃耙欢ㄊ菑?zhí)靸x安排的。不過，上次他已經(jīng)設(shè)計害過先生，難道還會故技重施？”祁慕田搖頭道：“這就奇怪了。他既然愿意見你，就說明，他根本不怕假死的事暴露?！鼻鹭访魉伎剂似痰溃骸鞍聪壬憧?，倘若盟主知道了張?zhí)靸x沒死，他會怎么做？”
祁慕田轉(zhuǎn)念一想，忽道：“不好?，F(xiàn)在盟主不知道你見過張?zhí)靸x的事，他已經(jīng)決定去赴會。倘若現(xiàn)在知道他沒死，杜羽叛變，一定大發(fā)雷霆，更會大舉人馬前去。說不定，他見你，就是想讓杜羽暴露。這樣，他的勝算更大。”丘胤明道：“那先生務(wù)必向盟主說明情況，請他小心為上?！逼钅教镔澩溃骸把巯孪冗@樣吧。明天一早派人告訴你，我們那里的情況?！?p> 待祁慕田走后，他前后思量了許久，還是猜不到張?zhí)靸x究竟在玩什么花樣。想到那天見面時他一副自在大度的模樣，不由得有些不安起來。
午后，丘胤明正在案前記錄岳州府之行始末。忽然柴管家來報，荊州衛(wèi)指揮同知馮亮來拜訪。丘胤明納悶，馮亮，沒聽說過?？呻S即便想，莫非他是奉了李炬的什么命令，隨即更衣至前廳相見。
柴管家將馮指揮請進客廳，但見其人身高臂長，頗具威風(fēng)。二人相互見禮，看茶之后，馮指揮開門見山道：“聽都指揮李大人說，丘大人對清剿流民一事十分關(guān)心。目前得報，這伙強人又將在后日大膽入荊州城來。馮某奉命帶兵再去圍剿。聽說丘大人關(guān)心，便想請大人一同前往觀戰(zhàn)。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丘胤明心中突然明白了。心想：這張?zhí)靸x好手段！略思，笑道：“多謝馮大人專程前來。既然馮大人不介意。那丘某樂意觀戰(zhàn)。敢問一句，既然在荊州城里，豈不是要驚擾百姓？”
馮指揮道：“在長湖內(nèi)。而且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他們到底會不會出現(xiàn)。我已點了八百精兵，到時埋伏在附近。不會驚擾百姓的。請大人放心?！?p> 說完此事后，馮指揮并未久坐，只吃了一盞茶便告辭。
雖然大致明白了張?zhí)靸x的用意，可丘胤明仍舊覺得有什么不大對勁。如今之際，猜想已無用處，后日親自前去便見分曉。次日一早，祁慕田派人送來了消息。昨日盟主知曉內(nèi)情后，果然十分氣憤，將杜羽和石磊招來質(zhì)問。令人意外的是，杜羽竟毫不遮掩地說，前次去刺殺的確放了張?zhí)靸x，因為惜他在西海盟多年從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叛變情有可原。杜羽又坦白道，早就厭倦了寄人籬下，凡事低頭的日子，既然事情被揭穿，他也不戀舊主，從此海闊天空，和西海盟一刀兩斷，誰能奈他何。說罷就走了。盟主一時也沒有去追究，就是生氣。杜羽走后，石磊去追他，這一去就沒回來。
見信后，丘胤明心想，西海盟一下子少了兩員猛將，明日之約又是張?zhí)靸x安排好的，按理不該去。于是即刻回信，告知指揮同知將派兵埋伏一事，并說了自己的建議，可心里明白，若是換了他當(dāng)盟主，怕也忍不了這等算計。
翌日清晨，有馮指揮派來的許千戶接巡撫同行。一行十多人皆便裝，在長湖岸邊上了一支船。船不大，但各樣設(shè)施齊全。上船之后，許千戶便將排兵埋伏之細節(jié)向丘胤明一一匯報。原來，馮指揮知道上次都指揮使的親兵根本不是西海盟的對手，專門召集了荊州衛(wèi)上武藝最好的數(shù)位將領(lǐng)，并其手下精兵，在清流會總舵四周埋伏?，F(xiàn)已都安排妥當(dāng)，就等強人前來。
船在離湖邊莊園不遠處靠岸，歇在一大柳樹蔭下。許千戶陪著丘胤明喝茶，不時地找話好意替他解悶，可丘胤明卻心不在焉，頻頻向湖面眺望，心中甚是不安。盟主一定清楚，實力再強，碰到官府正規(guī)軍隊，也不能肆意妄為。希望他們還是不要來為好。
可他們偏偏來了。
只見湖面上駛來一支大船。船頭端立的人正是恒靖昭，身旁陪著清流會二當(dāng)家劉立豪。二人身后是恒雨還，楊錚，高夜和趙英。卻不見祁慕田和史進忠的身影。丘胤明暗想，祁先生和盟主得了他的消息，必定也有所準(zhǔn)備，想必二人率眾亦已從別路過去埋伏好了。不知這回的官軍實力如何。于是隨口問道：“都指揮李大人為何派你們馮大人前來剿匪？想必馮大人本領(lǐng)不?。俊?p> 只聽許千戶道：“丘大人，不瞞你說，馮大人在我們荊州衛(wèi)武藝第一。不過……”許千戶含糊了一下，又道，“他和其他將軍們的關(guān)系可不大好，從前還得罪過李大人。這事派給他，一定是個燙手山芋?！?p> 丘胤明聽言，心中忽念，這一打起來，雙方定然皆要吃虧。當(dāng)即一橫心，道：“許千戶，把船劃過去，我要上岸。”許千戶一下子未明白，道：“大人，這里安全?！鼻鹭访鞯溃骸拔揖褪且ヒ娔切┤耍靹澾^去?！痹S千戶驚道：“大人，不可啊！”
“你們不動我自己來。”說罷就要去解纜繩。
許千戶見狀，不知如何是好，連忙指揮人道：“快，快。就照巡撫大人說的做?！?p> 話說恒靖昭此時正眺望岸上莊園四周，忽然眼角瞥見一支船從側(cè)面駛了出來，船頭上立著的是丘胤明。二船先后靠上碼頭，丘胤明快步登岸，迎上西海盟一眾，朝恒靖昭拱手道：“盟主，在下有言相告?！鄙砗笤S千戶一行人皆滿臉錯愕。
恒靖昭回禮道：“丘大人，你為何到這里來？”
情況緊迫，容不得多解釋，丘胤明徑直道：“盟主，你知道這都是張?zhí)靸x和李炬合謀的把戲，讓西海盟和官軍兩敗俱傷。何必讓他們得逞呢？”恒靖昭一笑，道：“兩敗俱傷？未必吧。丘大人，你在這里，一會兒官軍殺來，如何是好？”丘胤明道：“這根本就是個誤會，我昨天見過那位統(tǒng)兵的馮指揮。不管怎么樣，我試著和他說說看?！币幻娉憔刚焉砗蟮暮阌赀€望了一眼。恒雨還微微搖了搖頭。
恒靖昭卻點頭道：“那好，大人請便。”轉(zhuǎn)頭又對臉色十分尷尬的劉立豪道：“二當(dāng)家，不用裝了，帶我們進去吧?！?p> 及至中庭，恒靖昭袖手四顧，又朝劉立豪看了一眼，冷笑道：“二當(dāng)家，你還是快逃吧，免得一會兒刀槍無眼?！眲⒘⒑烂嫒缤辽?，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盟主，這不關(guān)我們的事，都是大當(dāng)家指使的。我……”恒靖昭笑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找你麻煩?！?p> 眾人靜待了約莫半杯茶功夫，忽聽門外腳步聲大噪，中門頓破，一大隊官軍黑鴉鴉地涌了進來，將眾人團團圍住。同時，只見墻頭上也出現(xiàn)了兩隊弓箭手，箭在弦上。領(lǐng)頭的軍官喝道：“我等奉命前來緝拿江湖賊人！不相干的人等快快自行退后！”
恒靖昭覷了一眼劉立豪，道：“還不快走？”劉立豪見狀，急忙朝恒靖昭拱手道：“多謝盟主不殺之恩！”即領(lǐng)著手下倉惶從后門而去。
見那軍官即要發(fā)令，丘胤明果斷上前，正色道：“且慢動手！這位將軍，麻煩請你們馮將軍上前來?！?p> 軍官愣了一下，喝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湖廣巡撫丘胤明，受你們馮將軍的邀請前來觀戰(zhàn)。”
此話一出，在場軍士皆面色有異，竊竊私語起來。那軍官朝手下們瞪了一眼，將信將疑朝丘胤明看了看，道：“等著?！?p> 少頃，只見士兵讓出一條道來，馮指揮大步上前，見丘胤明立在那伙賊人前面，詫異道：“丘大人！你怎么在這里？”聽了這話，滿院官兵紛紛嘩然。
丘胤明道：“馮大人，此事有內(nèi)情。千萬不可冒然動手！”
馮亮皺眉道：“丘大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前日我請大人前來觀戰(zhàn)，你為何不說？今日我例行軍令，有什么內(nèi)情，等緝拿之后再說不遲?！?p> “馮大人，此事內(nèi)情復(fù)雜。當(dāng)日你我初次會面，不便說明。今日實屬不得已?！鼻鹭访黝D了一下，又道：“實話說，馮大人，你們不是他們的對手。請你看在將士們性命的份上，暫且退兵，李大人那邊，我會去解釋的?！?p> 馮亮忽地怒道：“丘大人，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和這些賊人有交往？在下奉勸大人，不要干涉軍務(wù)。否則休怪馮某不敬了?！?p> 這時，恒靖昭上前來對丘胤明道：“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這一戰(zhàn)非打不可，我們盡量少殺人就是?！?p> 馮亮喝道：“好個巡撫大人?。∥易屇銈兛纯?，我荊州衛(wèi)是不是酒囊飯袋！”轉(zhuǎn)頭對身后一軍官道：“周千戶，你把巡撫大人請出去！”繼而高聲道：“眾將聽令，不論死活，全部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