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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二十二章 西湖靈雨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4780 2020-03-09 10:22:35

  且說當(dāng)日,無為離開丘胤明府上前往密云堡時,田文孝剛醒來不久。無為走得匆忙,未將一天中發(fā)生的事向他交待清楚,只讓他在這里安心養(yǎng)傷。無為走后,田文孝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精神漸好,身上涂了傷藥,涼颼颼的挺舒服,于是想爬起來??稍囍鴦恿藙樱乜谝魂囂弁?,只好老老實實的躺著不動。扭頭四顧,見自己躺在一間布置整潔的屋子里,被子很新,散發(fā)著干凈的香味,桌上的茶壺杯子都是素雅的單色瓷器,像個讀書人家。田文孝一時里摸不著頭腦,只記得自己那晚剛剛翻進妙峰山上葉園的圍墻,便被人團團圍住,隨后便是一頓痛打,醒來時已睡在這里了。上官靜早上來過一會兒,那時自己尚在迷糊之中,聽見什么全都忘了。見窗外天色大亮,不知是什么時辰,他豎起耳朵聽了聽,門外好像有人走動,連忙喊道:“喂,外頭有人么?”

  片刻,只聽門響,進來一名小廝,問道:“公子有何吩咐?“田文孝問:“這里是什么地方?”小廝道:“是御史丘大人家。”

  田文孝想了想,這地方好像耳熟……對了,不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前來探查西海盟黨羽,然后被那個兇巴巴丘大人抓住。怎么上這兒來了!心中一陣慌亂,又想翻身下地,冷不防拉動了傷處,“啊呀”一聲跌回床上。小廝見狀忙道:“公子不要亂動,我去回管家?!?p>  不多時,柴班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道:“田公子,你醒啦?來來,先喝口水?!毙P立即上前幫他墊上兩個枕頭,柴班遞來一杯熱茶。田文孝一口氣喝下,看了看眼前這個又黑又瘦,一幅麻利相的管家,問道:“你們干什么把我關(guān)在這里?上官公子呢?”柴管家道:“上官公子一早就走了,托付我家大人照顧你,我叫人給你煎藥去了,一會兒就好。公子要點什么,盡管讓下人們?nèi)ツ??!碧镂男⒁娝荒樢笄?,也不好抱怨什么,只道:“我要見你家大人。”柴班道:“大人去衙門了,恐怕晚上才回來。公子請安心修養(yǎng)?!?p>  田文孝動彈不得,只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躺在床上,喝了藥,吃了飯,百無聊賴,遣人去拿本書來消時。仆人去了半天,拿來一本《稼軒長短句》,不合他口味,有意無意地翻著,不知不覺天色漸晚。田文孝打了個哈欠,忽聽有人向這邊走來,于是放下了書。門開處,官服尚未脫的丘胤明走了進來。田文孝一陣尷尬,低頭不語。

  丘胤明近前道:“田少俠,這里住著可還習(xí)慣?”田文孝低聲道:“多謝丘大人照顧。上官公子他什么時候回來?”丘胤明道:“他去密云堡了,你傷成這樣,還是乖乖的躺幾天吧。”田文孝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忍不住道:“上官公子怎么會和你是朋友?”

  丘胤明找了張椅子坐下,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同窗好友。而且,你段師叔和我還是自小結(jié)拜的兄弟呢?!碧镂男⒁宦?,大吃一驚:“真的?怪不得,上次師叔見到你之后便不高興。本來么,他是大俠客,除惡揚善,你卻是個當(dāng)官的,還和西海盟那些人有來往。換了我,我也不高興?!?p>  田文孝年少單純,言語直白,丘胤明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這小子,不是看在上官公子的面子上,我還懶得理你。這回你平安無事,真要感謝的是西海盟的恒大小姐,是她放你出來的,你身上涂的藥也是她送的?!?p>  田文孝一愣,自覺有些理虧,可又不服氣,說道:“你認識西海盟的人還不少,上回卻騙我說你們根本沒來往。反正我在你手上,悉聽尊便。”

  丘胤明道:“放心,上官公子過幾天就來接你?!闭f著一眼瞥見田文孝手中的書,“看你一幅頑劣相,居然也讀詩詞?”

  田文孝把手一縮,沒好氣地道:“難道就你會讀書?”

  丘胤明哈哈一笑:“想看什么書,就叫柴管家去買,京城書市里傳奇話本什么都有。我不打擾你了,好好歇息,告辭。”

  探望了田文孝后,丘胤明便換了衣服,往樊瑛家去。話說不久前徐有貞私占良田,石,曹二人大為不滿,也引起了朝廷中不少人的議論。據(jù)說,幾天中已經(jīng)接連有幾名監(jiān)察御史擬好了奏章,列舉罪名,彈劾徐有貞。可鑒于證據(jù)不足,皇帝如此寵信徐有貞,必定敷衍了事。這等彈劾奏章對徐有貞來說不過是小小痛癢,不足為懼,皇帝照舊常常招徐有貞入宮,待之親密。幾日后,徐有貞聽得風(fēng)聲,在皇帝面前先進讒言,說石亨與曹吉祥廣受賄賂,收買人心,加之徐有貞的親信御史楊瑄,李賢等人亦上奏,言徐有貞所言據(jù)屬實,結(jié)果,石,曹二人不僅分利未得,更被反咬一口,心中自然憤恨交加。丘胤明和樊瑛看在眼里,不動聲色,暗地里商量對策。

  幾日后,無為從密云堡歸來,田文孝傷勢已大為好轉(zhuǎn),不愿久留。無為意欲南下游歷,而田文孝得知段云義將隨密云堡主李元秀等前往杭州拜訪問劍閣主,便邀無為同行。無為婉言推辭,在丘胤明府上又住了幾日方才整裝南下。他剛走的那日晚間,丘胤明卻意外收到恒雨還差人送來一封厚厚的書信。往常她的信都簡短,從來未曾寫過那么多話,信中所言正是那日在密云堡發(fā)生的諸事。雖然他已知始末,可從她筆下讀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從信里看出她的無奈,便連夜回信,軟語相慰。

  四月初九,白日風(fēng)暖,四野間郁郁蔥蔥,黃花遍野,粉蝶翩飛,一片暮春勝景。這天,京城東郊車馬頻頻,旌旗飄揚,不少附近的老百姓紛紛出門來看熱鬧,原來錦衣衛(wèi)指揮樊瑛邀請了許多青年官員出城打馬球。樊將軍豪爽和氣,一向人緣極好,于是無論文武官員都應(yīng)邀前來,即使不會打馬球的也借機帶著妻兒出來游春。

  馬球場上此時塵土飛揚,蹄聲隆隆,二十名勁裝騎手手握球桿,馳騁穿梭,爭相搶奪場中那時時被擊起高空的皮制小球,馬嘶連連,場中不停傳出球桿相擊的脆響。二十名騎手分為兩組,分別臂系紅藍二色綢帶用以區(qū)別。系紅綢的是前軍都督的球隊,由都督的愛子張昌邑領(lǐng)頭。系藍綢的是錦衣衛(wèi)的球隊,帶頭的是百戶曹信。兩隊實力相當(dāng),酐戰(zhàn)了許久仍舊不分勝負。二十匹烈馬渾身是汗,在陽光照射下遍體發(fā)亮,更顯強壯精神。騎手們也是汗流浹背,神情激昂。場外觀者此時個個目不轉(zhuǎn)睛,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大聲叫好助興。

  這時,但見球落在了場邊,數(shù)騎一擁而上,“啪”的一聲,球騰空而起,得手之人是張昌邑,一擊得球,高舉球桿,策馬飛奔而回,場外一陣呼聲。那球從空中弧線滑過,正好落在游擊將軍王冀馬前不遠。王冀叱馬疾上,掄起球桿,眼見就要得手,突然一匹烏黑的駿馬從側(cè)旁冷不防回旋而出,馬上臂系藍綢的騎手探出身來,球桿擦著地飛快一勾,將球忽的偷了去,隨即一記重擊,那球直直地飛出,落在球門一丈外,不遠處曹信瞅準(zhǔn)了這個機會,飛馳而上,輕輕揮桿,球飛入門中。場內(nèi)場外的錦衣衛(wèi)紛紛揮舞球桿,振臂歡呼。王冀回頭一看,方才那匹黑馬上的人正是傳說中文武雙全的的丘御史。

  樊瑛哈哈大笑迎上前,對得勝歸來的丘胤明道:“賢弟好身手,今后可要多來和我們打球才是。來,喝水?!鼻鹭访鹘舆^一大碗水,仰著頭一飲而盡,擦擦汗,拍了拍黑馬的頭道:“多虧了她?!?p>  馬兒似乎聽懂了,“咴咴”鳴了兩聲,搖著鬃毛自己喝水去了。

  樊瑛指了指場邊的一名正在摩拳擦掌,準(zhǔn)備上場的紅袍青年道:“你看,那就是徐有貞的小兒子徐清。我手下的人剛上報說,前兩天,桃園春的花魁居然被他梳攏了,要知道,石亨家的小公子花了多少銀子,至今也沒得逞。瞧他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一會兒他參加羽林衛(wèi)一隊,和石家小公子正好對頭,一定有好戲看?!?p>  丘胤明眼角余光掃過場邊,點頭笑道:“稍后我自然要來看好戲。不過那邊好像有人想找我說話,恕我先不奉陪?!?p>  這時,鼓聲急起,第二場球賽開始了,是羽林衛(wèi)對陣武清侯石亨的球隊。石亨小恙未曾前來,不過兩個兒子都在場。石亨長子石彪勇武非凡,現(xiàn)任左軍指揮同知,次子石勇年方十八,最受石亨寵愛,平日里斗雞走馬,游手好閑,雖十分驕奢,可武藝卻不錯。二人此時聯(lián)手上陣,實力強悍,被大多數(shù)人看好。

  丘胤明裝作無意地慢慢沿著場邊走過,果然,迎面走來一人,作揖上前道:“丘大人?!痹瓉硎菓舨坷芍行斐缇?。丘胤明回禮道:“徐大人近來可好?”徐崇景道:“還好。方才有幸目睹丘大人英姿,真是讓人羨慕啊?!鼻鹭访鞯溃骸安桓耶?dāng)。如此大好天氣,徐大人何不也上場活動活動筋骨?”徐崇景笑道:“我等文弱書生,還是不要去獻丑了,惹人笑話?!?p>  笑罷話頭一轉(zhuǎn),道:“丘大人,最近這些天好像朝中彈劾武功伯的人不少,說實話,我還真有些害怕。上回借了伯父老人家的名頭,將那五百戶田地轉(zhuǎn)到了武功伯名下,如今別人追根問底起來,如何是好?”丘胤明道:“唉,你想得太多了。你伯父可是三朝老臣,哪里有誰會追問到他的頭上?!?p>  二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到球場邊,坐下觀看馬球。只見羽林衛(wèi)的確不是石家二兄弟的對手,已經(jīng)失了兩球。正說話間,旁邊走來一人道:“丘大人,久聞你文武雙全,今日一展身手,果然不同凡響?!?p>  丘胤明抬頭一看,來人是現(xiàn)任禮部侍郎的楊善。三人相互見禮,丘胤明道:“楊大人,看你面色好像不太好,怎么,有心事?”

  楊善道:“丘大人,實不相瞞,確有一事惹人不快?!鼻鹭访鞯溃骸敖袢沾蠹页鰜碣p春,沒有朝堂上那些規(guī)矩,但說無妨,就只當(dāng)它是戲言。”楊善看了看徐崇景,說道:“朝事無戲言哪?!鼻鹭访魑⑿Φ溃骸皸畲笕丝墒菫榱藦椲牢涔Σ皇露鵁??”

  楊善只好點頭道:“唉,說來武功伯待人做事也太不厚道了。他一日飛黃騰達,就不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鼻鹭访鞯溃骸叭缃袷ド虾退墒窃谝粭l船上?!睏钌泣c頭道:“就說那五百戶良田,戶部怎么就這么不明不白的送給了他,圣上卻閉口不談。長此以往,朝事必將不堪?!?p>  徐崇景在一旁有些不安,接口道:“楊大人,其實我們戶部也是迫于無奈,都知道,如今圣上只聽武功伯的話?!?p>  楊善道:“不知武清侯石大人如何想。聽說那日,圣上招石大人進宮,你猜怎的,把石大人訓(xùn)誡了一通,這回石大人可該大發(fā)雷霆了吧,可怎么不見一點動靜?!?p>  丘胤明道:“圣意難違,也許他只是不想去硬出這個頭而已?!睏钌频溃骸安徊m二位,其實有人早就想啟奏圣上,武功伯私自侵占田地,廣受賄賂,可據(jù)查,田地一事卻是由徐太常建議的。丘大人,你和徐太常多有來往,可知此事?”

  這時徐崇景有些急,忙解釋道:“伯父大人此舉也確是迫于無奈?!?p>  丘胤明聽了,立即接著道:“據(jù)我所知,當(dāng)初戶部為了此事特意去請教徐太常,徐太常倘若說,不給武功伯,日后要是給武功伯知道了,定會有意加難?!彼麎旱吐曇粲值溃骸拔涔Σ疄槿隧{必報,于謙大人就是前車之鑒?!?p>  此話一出,楊善連連點頭:“此話有理?!比擞珠e聊了一會兒,徐崇景先告辭而去。

  忽聽球場內(nèi)一陣歡呼聲,原來是石家兄弟進了一球。

  丘胤明看著場中興高采烈,縱馬繞場飛奔的石家兄弟,道:“石大人的二位公子的確英武過人。哎,那是徐大人的小公子吧,怎么這么一會兒就滿頭大汗的?!?p>  楊善訕笑道:“徐公子不善騎術(shù),聽說是個敗家子。平日不學(xué)無術(shù),還常常尋花問柳?!鼻鹭访餍Χ淮稹_@時場上又發(fā)一球,眾騎手縱馬而上,一片塵土飛揚。只見石勇快馬加鞭,追球之時,故意跑到徐清后頭,揚起球桿,猛地一下抽在徐清坐騎的后臀上,馬兒突然吃痛,長嘶一聲,雙蹄騰空,徐清大驚失色。石勇見機,趁著縱馬向前之剎那,探出身子推了徐清一把。哈哈大笑著沖了出去,狠狠地將球擊向空中,回過馬來看著摔在地上,一時里爬不起來的徐清,輕蔑道:“看你這孬種樣,也好意思來湊熱鬧?!?p>  場中頓時一片混亂。丘胤明回頭對楊善道:“楊大人,當(dāng)初出使瓦剌,迎圣上回京,可都是大人的功勞,復(fù)得君臨天下,亦是眾人之功,如今圣上卻專寵武功伯一人,實在有些……”

  楊善道:“唉,難得丘大人深明事理。前日胡瀅大人也和我說同樣的話。你可知,如今內(nèi)閣中,武功伯已是一手遮天,連胡大人也要禮讓他三分?!?p>  丘胤明道:“楊大人,不必過于介懷,船到橋頭自然直?!?p>  這時,受傷的徐公子被人扶出了球場,羽林衛(wèi)頓時少了一人,羽林衛(wèi)指揮羅世通抬頭四顧,見丘胤明正立在場邊不遠,便縱馬過來道:“丘大人,可愿再戰(zhàn)一場?”丘胤明笑答:“好。”轉(zhuǎn)身對楊善道:“楊大人,恕我不能奉陪了?;仡^有機會代我向胡大人問好?!睏钌频溃骸扒鸫笕苏埍M興。”丘胤明告辭楊善,操起球桿,朝場邊的草地吹了聲口哨,黑馬精神抖擻地小跑而來。

  酣戰(zhàn)數(shù)場,人馬俱疲,不知不覺中,暮色西垂,眾人方鳴金收兵,各自回府。

  丘胤明邀樊瑛到府上小酌片刻。說到近來徐有貞頻頻入宮面圣,閣臣人人自危,樊瑛道:“聽曹公公說,最近圣上經(jīng)常把徐有貞召進宮中,摒退左右,一講就是一個多時辰,沒人知道他們到底談些什么。曹公公問起,徐有貞總是胡亂搪塞一通。弄得曹公公疑神疑鬼的?!?p>  丘胤明道:“看樣子,要是誰打聽到了他們到底在談什么,恐怕就要熱鬧了?!?p>  樊瑛道:“我看是圣上不愿讓人知道,否則,依徐有貞的脾氣,那還不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圣上最信任他,什么事都要和他商量。”

  丘胤明隨口道:“如果把他和圣上的談話內(nèi)容傳揚出去,圣上豈不就不再信任他了?”

  樊瑛皺了皺眉頭道:“就算打聽得到他們談些什么再傳揚出去,到時候若是追究起來,你我難免給人留下把柄?!?p>  丘胤明點頭道:“說的是。這樣吧,過些天我要去拜訪老師胡瀅大人,看看能不能探聽到什么消息?!?p>  樊瑛道:“也好。不過你說話要當(dāng)心,上次攛掇徐崇景把地賣給徐有貞的事情,虧得徐崇景是個老實人,換了別人,恐怕沒那么容易就被你忽悠了。”

  丘胤明見他一臉嚴(yán)肅的神情,知道他所言非戲,認真答應(yīng)下來。

  樊瑛剛剛告辭出門,柴班便叩門進來,手捧信封道:“大人,那位小姐的信?!鼻鹭访餮杆俳舆^將信拆開。上次回信的時候約她擇日見面,不知她意下如何。柴班見他急切地展開信紙,邊看邊自顧微笑,忍不住問道:“大人,這位到底是誰家的小姐???”

  每次信送來都是經(jīng)過柴班的手,也難怪他好奇,丘胤明只好道:“不是京里的,說了你也不知道。不過這事你千萬別和人講?!辈癜噙B連點頭道:“大人放心?!笨床癜嗟纳裆烂欢ㄒ詾樽约汉湍膫€風(fēng)塵女子來往。這種事也不新鮮,管他是怎么想的,他此時心情大好,恒雨還信中說,三日后在京郊西湖邊的藥王祠見。

  一連幾日天氣宜人,京城民眾紛紛出城游玩,一時里陌上山頭游人如織。浴佛節(jié)剛過,再過幾天又是佛吉祥日,寺廟庵堂里香火鼎盛。丘胤明也趁著這時候讓柴管家和府上的仆人們自由外出回家探親。三日一晃而過。這天,他很早便找了個借口從衙門回來,沐浴更衣后騎馬出城一路向西BJ城西隅青峰疊嶂,諸多山泉匯聚成湖,在翠巒環(huán)抱之中清澈如碧。初夏將近,湖中的荷花方才露出尖尖花苞,蜻蜓翠鳥偶爾輕點其上,微風(fēng)過處,帶來淡淡的荷葉清香。遠處水田里的稻子如綠浪般輕輕搖擺,襯著湖光山色,又添得三分景致。丘胤明來得早,沿著西堤慢慢地朝藥王祠走去。湖堤之上游人往來不絕,有扶老攜幼全家出游的,歡聲笑語聊著家長里短,有三三兩兩的讀書人,手搖折扇,指點風(fēng)光,吟詩作對。湖上有捕魚人,黑背鷺鷥立于船舷,時而如箭般爭先恐后栽入湖中,浪花翻滾。

  藥王祠坐落在西湖北岸,空了許多年,后來住進了幾個道士,香火自比不上附近的幾所大佛寺,前后只有兩進,大門向湖而開,里面有幾株年歲久遠的柏樹,枝葉濃綠繁茂。丘胤明步入祠中轉(zhuǎn)了一圈,正殿里供的是唐代名醫(yī)孫思邈,只有一名老道在擦燭臺,無甚趣味,于是仍舊出來。門外陽光明媚,見無人進出,他索性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坐下,面朝西湖,邊看風(fēng)景邊想著最近朝中的一些傳聞。

  最稀奇的莫過于數(shù)天前大理寺門口發(fā)生的外地官員越級上告一事。聽說告狀的是湖北某小縣主簿。依照大明律,所有大小案件,均須逐級審理,就是天大的事,也要由各州各府上報布政司,由布政使,按察使等著情上報朝廷,方得由大理寺接手,絕無一小縣主簿私自上訪一說。那日大理寺卿坐堂,覺得此事實在稀奇,便把那主簿招了進來。沒人知道那主簿到底說了什么,最后被大理寺卿趕了出去,說念他初犯便不追究,若再在京城滯留鬧事的話就革職查辦??赡侵鞑揪惯€不罷休,試圖走訪幾位內(nèi)閣大臣,均被拒之門外,又去走訪數(shù)位御史和給事中,但介于先前的情況,無人肯接見他。前日尚聽幾個同僚聊到此事,嘴上雖不說什么,但大家心里多少覺得,那人如不是瘋了,必有非同一般的內(nèi)情,不知這兩日是如何境況。

  他自顧尋思著,卻沒注意遠處有個讀書人模樣的正吃力地將一條小船劃向湖心。過了一會兒,忽聽“嘩啦”一聲水響,抬起頭來,正好看見那讀書人一頭從船上栽向湖中。四周無人,他想必是尋短見呢!丘胤明沒多想,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顧不得許多,扯下外衣跳進湖中向那小船游去。不多時,便見那人正沉向水底。他快速游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腰帶。那人一陣掙扎,被他反扣住雙手,拖上了水面。丘胤明先將他扔上小船,隨后自己也爬上船,把他頭朝下控出許多水來。

  那書生三十多歲,身形瘦削。將嗆入的水盡數(shù)吐出后,方緩過氣來,回頭對丘胤明道:“你救我干什么?”

  丘胤明端詳了他片刻,見他雖瘦,但精神卻不錯,也并沒有窮困潦倒的樣子,便道:“看你也不像窮得沒飯吃,為何要尋死呢?”

  讀書人嘆了口氣道:“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聽他口音明顯是外地人,丘胤明便道:“先生可是遠道而來受了委屈?想開點,活著或許還能回轉(zhuǎn),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闭f著,忽聽岸上一人喊道:“大人!大人!你怎么在這里?。俊鼻鹭访髋ゎ^一看,是個不認識的漢子,正朝船上揮手。丘胤明一詫,看了看那讀書人道:“他找你的?你是……”

  讀書人又嘆了口氣道:“公子,你仗義救我,我不該瞞你。我是湖北武昌府大冶縣的主簿。此次來京揭發(fā)大案,本就沒想能活著回去??墒?,唉,可恨我官職低微,在京里投訴無門,怎還有臉回去見父老鄉(xiāng)親?!?p>  丘胤明萬分驚訝,方才還在想此事呢,如今其人便到了眼前!

  主簿見他臉色有變,道:“公子,其實這也不稀奇,只怪我傻。唉,萬般不成,連尋死也不成,叫我如何是好啊?!?p>  丘胤明道:“有事慢慢琢磨,從長計議,總有出路的?!毙南耄寒?dāng)下實在不方便說話,更何況還約了雨還見面,這渾身濕透如何是好。便道:“我送你上岸。你啊,先回去把衣服換了?!闭f罷搖起船槳,邊搖邊和他說道:“京城官員如此之多,或許你沒找對人。我知道都察院的僉都御史丘大人最喜歡管閑事,你可有去找他?”

  主簿聽言,甚感奇怪,看了看他道:“倒是沒有?!?p>  丘胤明道:“不妨去找他試試?!?p>  主簿更加疑惑了:“公子何出此言?”

  丘胤明道:“那丘大人家就在我家附近,時常會遇見,他極近人情,從不會怠慢人的?!?p>  主簿將信將疑,見眼前這人說得甚是輕松自在,穿得也考究,想必是來自官宦人家。京城的官家多如牛毛,偶爾遇上一個也不稀奇,不過像他這樣連個隨從也沒有,親自救人的倒是少見。主簿低頭思索,不再言語。

  到了岸邊,卻也沒個泊船的地方,丘胤明跳下水中,將小船系在一棵樹上,回過來將主簿從船上扶下,一面淌水向岸邊走去,一面對他道:“丘大人家在明時坊冠帽胡同,你可在晚間去他家拜訪?!鄙狭税?,丘胤明對那漢子道:“快帶你家大人回住所去,時間久了會著涼的?!?p>  二人感激不盡,謝了又謝方才告辭離去。丘胤明回頭正準(zhǔn)備回藥王祠去,忽而抬眼處,卻見恒雨還已立在藥王祠的大門邊,背靠在墻上正朝他看。

  他此時佇立在湖邊,衣衫盡濕不說,還蹭滿污泥,頭巾尚在滴水,肩上掛了一根水草。恒雨還忍不住笑了出來,走下石階朝湖邊而來。一別已三月,此時人在眼前,卻仿佛又如昨日方見一般。丘胤明趕緊按奈住尷尬的心情,迎上前道:“真是不巧,可容我先去觀里向道士借件衣服換下?”

  恒雨還點頭道:“那我就在這里等你?!鼻鹭访鬟M去了一會兒,向老道討來一身舊道袍并鞋襪換上,出來將濕衣服胡亂塞進馬鞍袋里。道袍有點短,洗得泛白,還打了好幾個補丁,袖子尚遮不住手腕,索性將袖子卷起,自己上下打量一番,這副打扮好像個伙房里打雜的下人。

  恒雨還背朝他在湖邊的樹蔭之下席地而坐。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落下斑駁的光影,也照得她的頭發(fā)閃耀出綢緞一般的光澤。

  丘胤明走過去在她身邊不遠處亦坐下,道:“讓你久等了。近來可好?”恒雨還轉(zhuǎn)過臉來,微笑道:“還好。你呢?”丘胤明道:“老樣子。上次我的師兄到葉園討還他的小朋友,多謝你放他出來還贈了傷藥?!?p>  恒雨還道:“想起來了,去年我剛到京城時去城隍廟玩兒,你師兄還給祁先生和我測過字呢?!?p>  丘胤明想起那日情形,暗自微微一笑,點頭道:“聽他說,密云堡集會那天,你和獨臂天師交手時有人偷襲,你好像受了些內(nèi)傷,如今可痊愈了?”

  恒雨還道:“沒事,一點小傷而已。唉,我們西海盟這次也是惹了不小的麻煩。雖說無意與中原武林各派為敵,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人了?!?p>  丘胤明問道:“記得你上回和我說,你們西海盟這次來中原的主要目的是開拓生意,招收人馬,可有眉目?”

  恒雨還道:“去年,我隨祁先生來京城的時候,家父在西安府小住了幾個月,和子寧的外公一起商議遷移總部的事情。而后家父來京城,原本準(zhǔn)備去拜訪密云堡的李堡主,請他引薦一些知名門派和人物,誰知卻發(fā)生了那些變故。不久之后我們所有人將隨家父南下去荊州府。祁先生幾年前曾經(jīng)過那里,聽說幫派眾多,魚龍混雜,不知深淺。”

  丘胤明見她臉上微有難色,猜想西海盟主此次不顧重重困阻,千里迢迢深入中原,此中定有非常的難處,也不知自己該問不該問。原本也知道她不會久住京城,可沒想到這么快就要走,便道:“那你們何時啟程?”

  恒雨還聽出他語氣中明顯的一絲失望,淺淺一笑,抬頭望著遠處:“大概下個月吧。我們在這里,多少也打擾了大人的公務(wù)。不過這一兩年暫時不會回西北,所以……”

  見她又欲言而止,丘胤明不等她有機會顧左右而言他,側(cè)身挪到她面前道:“雨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焙阌赀€沒想到他突然會說這樣的話,而他又盯著她的臉,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令她下意識地想逃避,卻又低不下頭來,想說什么也找不到詞,只好回道:“你休要胡說?!?p>  她的眼珠子在湖光映照之中隱隱透著一輪碧色,睫毛微顫,煞是好看。丘胤明盯著她道:“你若是想來打擾我的公務(wù),我隨時恭候?!币娝^臉去笑而不答,又湊近了些道:“雨還,以后別再叫我大人了?!?p>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轉(zhuǎn)過臉來,卻道:“你抬頭看看,后面那三個人在干什么?。俊?p>  丘胤明稍微抬頭向她身后望去,果然,藥王祠門口的樹下正站著三個舉人模樣的讀書人,正看著他們兩人,交頭接耳,似在評論,其中一個年齡稍長的正一臉鄙夷地朝他看。于是輕聲笑道:“你背后張眼睛了。三個迂腐的學(xué)究而已,沒什么。你可想坐船?”

  見他惦記著泊于湖邊的那只小船,恒雨還道:“那不是人家的船嗎?”丘胤明道:“那人要尋短見,這船想必是不想要了的?,F(xiàn)在人也走了,何不借用一下。你稍等,我去把船劃過來?!?p>  說罷,他起身走到湖邊,解了纜繩,躍上小船,用袖子將船上橫搭的木板擦拭了一番,將船劃了過來,離河岸尚有丈余時,便道:“上來吧,都擦干凈了?!焙阌赀€輕身一躍,如一片樹葉般落在船中。丘胤明朝岸邊那三個目瞪口呆的舉人瞪了一眼,隨即搖起槳,小船劃開水面朝湖中而去。

  水面上起著微風(fēng),波光瀲滟,云影變換。恒雨還坐在木板上看著他劃船,問道:“你在瓊崖的時候做什么維持生計的?船劃得這樣好?!鼻鹭访餍Φ溃骸拔覜]什么手藝,偶爾采些珊瑚珍珠,拿到省城去賣。我?guī)熜志幍靡皇趾弥衿?,所以養(yǎng)家糊口足矣?!庇值溃骸皠澊谋臼逻€是小時候在走私船隊里學(xué)的?!焙阌赀€不以為然道:“不就是海盜么?!鼻鹭访餍α诵?,說:“其實算不得強盜,雖然見不得什么光,可也算是份糊口的正經(jīng)生意?!?p>  恒雨還道:“其實家父這次率眾人南下的目的也是為一些走私的生意?!?p>  丘胤明道:“我不知是否該問,就是好奇。你們在西北根基深厚,何苦來中原淌渾水呢?況且,走私的收入未必如……其他的生意豐厚?!彼钜稽c就提到了人命買賣,話到嘴邊連忙改口。

  恒雨還知道他想說什么,低頭道:“說來慚愧。雖說當(dāng)初西海盟是做雇傭軍起家,家父早年更是做殺人生意的,可一直以來也經(jīng)商。家父如今已有意不再繼續(xù)做人命買賣,轉(zhuǎn)而經(jīng)商?!彼t疑了片刻,又道:“告訴你也不妨。其實說來根基深厚,毀起來快得很。家父當(dāng)年是江湖第一殺手組織北冥城的首席弟子,后來叛出北冥城投了西海盟。當(dāng)時西海盟如日中天,可老盟主被人陷害,轉(zhuǎn)眼間四分五裂。家父和祁先生聯(lián)手掌握住了大局。后來,家父花了四五年的時間把先前反對他的人全都鏟除了,包括許多西海盟的舊部和整個北冥城?!闭f道此處,恒雨還臉色甚有些不佳。

  丘胤明道:“都是上一輩的恩怨,你不必太介懷?!?p>  恒雨還嘆道:“可他是我父親啊。我知道他從前做下了許多殘忍的事情,手下亡魂不計其數(shù)。每次想到這些往事總讓我不舒服??筛赣H卻說,為了自家人必須這樣,心慈手軟,后患無窮。起先我并不理解,后來才慢慢地體會到他的苦衷?!?p>  “家父繼任盟主之后,派了一些人馬常年往西北關(guān)外經(jīng)營茶馬生意,只有總部的少數(shù)人才接手暗殺的生意??蛇@么一來,關(guān)外部下的收入便遠遠不及總部,時間久了,心懷不平。大概四年前,常駐關(guān)外的大頭領(lǐng)趁著老盟主去世,家父前往玄都辦喪事,祁先生又遠在成都的時候發(fā)動叛亂,暗殺了數(shù)位頭領(lǐng),還劫持了子寧和她的母親做人質(zhì)。幸好祁先生當(dāng)時留了眼線,及時地通知了我們在玄都的人。那次是我和大師兄前去平定了叛亂,但西海盟人馬損失過半,元氣大傷。三個頭領(lǐng)叛逃中原,為首叛亂的大頭領(lǐng)也不知所蹤,很可能就躲在中原某處,伺機召集人手東山再起?!?p>  “如今的西海盟,可以說是徒有其表。所以,這次家父前來,不僅要剿滅叛黨,更想要招收新的人手??蓱z祁先生,原本打算金盆洗手從此退隱,這下又卷進這場爭斗。我們這次剛來就得罪了中原武林這么多人,以后的路看來是難走了?!?p>  丘胤明聽她細細說完,想起上次無為向他說起過玄都的傳聞和密云堡所見,問道:“聽說玄都弟子都是非凡人物,令尊既有玄都為羽翼,在中原武林可所向披靡,為何你還如此憂慮?”

  恒雨還道:“我和師兄弟自小在玄都長大,他們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常言‘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是身懷絕技,心比天高的人?!?p>  “你有幾個師兄弟?”

  “我有五個師兄,一個師弟。雖說從小一起長大,卻只有小師弟一人和我情同手足,師兄們個個貌合神離。雖然師尊從小囑咐,讓我們都要聽從家父,可將來的事,誰能夠知道?!焙阌赀€的眼神里浮現(xiàn)出一絲帶著傷感的無奈。

  丘胤明心中暗嘆:青梅竹馬尚且相互猜忌,玄都想必也是個兇險無比的地方?;叵肫鹉侨遮w英說起玄都時的神情,忽然覺得她甚是可憐。

  恒雨還又慢慢說起叛亂之后的事。原來,自從叛亂平息之后,盟主便致力和周邊的勢力鞏固關(guān)系,以確保西面商路的暢通無阻。先是刺殺了瓦剌國的也先,又參與了烏斯藏的王位之爭,還滅了曾在四川和藏南盛行一時的巫月教。解決了諸多后顧之憂后方才前來中原。祁慕田幾年前游歷中原便是在物色可能和西海盟合作的人。

  數(shù)月前,盟主在西安府和岳父管老頭領(lǐng)會面,決定著手將總部從臨洮遷往更靠近中原腹地,北面關(guān)中,南達巴蜀的漢中地界。管老頭領(lǐng)是甘陜道上的黑道首領(lǐng),手下有多支商隊,更操控著十多路綠林人馬,勢力廣布陜西。老頭領(lǐng)過去曾在巫月教手下吃過大虧,如今巫月教被滅,巴蜀至烏斯藏一線便牢握手中,從此西海盟朝西蕃諸國販運貨物又多了一條比北出JYG更為便捷暢通的路線。祁慕田建議在蜀中擇地興建軍械工坊,此次而南下正是要物色銅鐵礦的賣家。

  向他陸續(xù)地說了這些細末后,恒雨還又道:“其實家父早就想這么做了。倘若我們今后可以靠著經(jīng)商重振西海盟,那就好了?!?p>  丘胤明心想:談何容易。她雖是西海盟里最頂尖的高手,可溫厚真誠,未必體會過江湖中形形色色的無理糾紛,更不用說人心叵測。他忽然又想起初遇祁慕田時,祁慕田在黃山上對他說的那一席話,世間從無物我雙全之法。似她這般生來便身不由己,不知有多少時光是真心快活的。

  恒雨還正托著下巴看不遠處的一個漁翁駕著小舢板,調(diào)教數(shù)只鷺鷥捕魚。少頃,不見他回答,才轉(zhuǎn)過頭來。抬頭卻見他若有所思,問道:“你想什么哪?”

  丘胤明道:“我在想,你平日里喜歡些什么?!?p>  恒雨還低頭一笑,想了想,卻道:“說了被你笑話,不告訴你?!?p>  丘胤明聞言,放下手中的槳,在她對面亦坐了下來,道:“不告訴我,那我不劃了,隨它漂到哪里?!?p>  小船在湖中央漫無目的緩緩漂蕩,不知不覺隨波朝南湖而去。碧波清揚,情若不系之舟,二人心照不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卻沒有在意到,天色已變。早先還是艷陽高照,可幾陣大風(fēng)刮過,天空中漸漸層云密布了起來,空氣中滿是濕氣。丘胤明抬頭看了看不遠處已然低垂于野的烏云,環(huán)顧四周,小船此時已不知漂到了哪里,上船的湖岸早已看不見了,前面百十丈遠處倒是有個小島,遠遠看去草木掩映中有座好似廟宇的屋頂。不知能不能在下大雨前趕到那兒避一避。

  這雨來得極快。豆大的雨點先是稀稀落落地在水面上打出圈圈漣漪,繼而便越來越密集,二人棄船登岸時,已是雨若珠簾,原本清澈的湖水此時一片渾濁。幸好那座屋子離湖岸不遠,二人連跑帶縱地從陡坡而上,片刻間便來到了屋檐下,繞過墻去到正門,抬頭一看,果然是間廟宇,門楣陳舊不堪,退了色的字跡還勉強看得出三個字:靈雨祠。恒雨還笑道:“這里的神果然靈驗,若不是下雨,誰會上這里來。”丘胤明好奇道:“不知供的是何方神圣。”推開虛掩著的大門,只見空空的供桌后面端坐一尊面目奇異的泥像,長嘴環(huán)眼,額生鹿角,頭戴通天冠。恒雨還朝著那泥像看了一會兒。丘胤明見她不明就里,解釋道:“這是龍王?!?p>  恒雨還恍然,繼而四下里一瞧,道:“這里肯定有人住的,怎么不聽見聲音?!鼻鹭访鼽c頭道:“大概出去了。不管它,先進去看看吧?!边@座龍王廟很小,除了正堂外只有兩間耳房。趁恒雨還自顧低頭絞干被水打濕的裙子,丘胤明很快將祠堂前后看了一遍,回來道:“好像有個讀書人住在這里,大約家里貧困,寄居在此。我看后頭有個灶間,有茶葉。你一定口渴了,不如我去燒點茶?!焙阌赀€猶豫了一下道:“也好,不過得給人家些錢。”丘胤明點頭:“這是自然?!?p>  恒雨還獨自在正堂里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對著殘破的龍王泥像又端詳了片刻,轉(zhuǎn)眼見左手邊耳房的門開著,有些好奇便走去隨意地看了幾眼。屋里簡陋至極,一案一榻外無它,不過窗口邊倒是放著一盆青翠欲滴的蘭草,陋室平添生機。案上擱有筆硯,硯里的墨還沒干,旁邊散著幾張紙。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數(shù)篇文章。她對儒家經(jīng)典不甚通曉,只覺得字寫得不錯。退出耳房,見正堂門外水從屋檐上如注而下,雨勢比先前又大了幾分,水氣帶著山林中草木的芳香隨風(fēng)而至,讓人心情分外的好。

  站在檐下看了一會兒雨,她緩步繞到堂后。這廟小得可憐,堂后亦只有一角屋檐遮雨,所謂灶間只不過是后堂外另外搭起的一個小木棚。丘胤明正拿著一把破蒲扇坐在一條板凳上,面前是個炭爐,爐里已經(jīng)生起了火,爐上一個銅吊子,此時水還未開。見她來了,丘胤明挪出半邊板凳。恒雨還左右徘徊了幾步,在他身邊坐下,向前探出身子借著爐子的熱氣烘烤衣服。

  木棚外不斷有清風(fēng)吹來,吹得她發(fā)絲撩動,被雨水打得半濕的絹衫附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副惹人迷戀的美好輪廓。恒雨還抬手理了理頭發(fā)轉(zhuǎn)過頭來,見他半是欣賞半是癡迷地看著自己,臉上發(fā)熱,輕聲道:“水都開了。”

  丘胤明笑了笑,把銅吊子從爐上取下,沖了茶,將陶碗遞上,說道:“小心燙?!焙阌赀€不語,接過碗,轉(zhuǎn)過臉去自顧喝起茶來。丘胤明道:“味道可還過得去?我看這里別的沒有,茶葉倒還新鮮。”

  恒雨還道:“大概讀書人都比較講究這些,無論貧富,生活都要文氣雅致一點。唉,這么多人一輩子寒窗苦讀,最后也考不取,該是多失意。你讀過很多書,上次卻和我說當(dāng)年并不想求功名,只是機緣巧合,是真的嗎?”

  丘胤明道:“當(dāng)年確實沒有刻意地想過,可是……”他兀自思量了一會兒,方道:“心里是在意的。畢竟學(xué)了這么多東西,總想學(xué)以致用,在崖州時與世隔絕,未曾在意,可一旦離開了,便總覺得該謀份正業(yè),否則如何能夠問心無愧地立足世上。所以當(dāng)初東方家祖孫想出這招假冒舉人的荒唐行徑時,我便沒推辭。而且進了考場后,我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了?!彼猿暗匦α诵Γ拔揖褪莻€俗人,逃不出功名利祿。”轉(zhuǎn)頭看著恒雨還道:“倘若現(xiàn)在要我再放棄這些的話,我……恐怕做不到?!倍瞬⒓缍羌鉂駶櫟目諝饫锊粫r能察覺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說著這些真心話,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其實,換誰都一樣。”恒雨還低聲道,“沒人要你放棄這些?!?p>  忽而的沉默使得外面雨聲好像更響了,聲聲落在心里,讓人莫名地有些緊張。

  丘胤明忽然側(cè)過身緩緩道:“雨還,你若想要什么,告訴我?!?p>  “我……我不知道?!焙阌赀€小聲道,仿佛是在對自己說。她的話還未咽下,丘胤明已伸過手去將她的一只手握住。恒雨還僵了片刻,下意識地輕輕抽手,可他握得很牢。她的手骨骼堅硬,手掌外側(cè)有一層均勻的繭,若不是手背光滑的皮膚和勻稱修長的手指,很難讓人覺出這是個年輕女子的手。

  丘胤明輕撫她的手背道:“若是西海盟的事不順心,就來京城找我吧?!?p>  恒雨還不答,卻朝他挪近了些,微微斜著身子靠在他肩膀上,繼續(xù)小口喝著茶。

  不知過了多久,恒雨還突然抽回手,輕聲道:“有人來了。”

  丘胤明一驚,回神聽去,坡下隱隱有人聲。恒雨還急忙站起身,低頭整了整衣襟和袖子,一臉正經(jīng)地端正站好,說道:“大概主人家回來了。去門口吧?!?p>  兩人立在祠堂正門口,少頃,小路上有一人撐著傘慢慢地上來,是個手提竹籃的消瘦書生,低頭走到門前,待要收傘,才看見門里一動不動立著兩個人,手一抖,籃子差點掉在地上。

  丘胤明趕緊踏上一步,作揖道:“這位兄臺,打擾了。我們游湖,卻遇上大雨,借寶方暫避,一會兒便走?!睍ňσ豢?,說話的男子那身打扮寒酸無比,可神情舉止絕非下人。他身后的女子更是特別,說不出的醒目。書生一時驚訝,愣了半響,方道:“不妨,不妨,請到里面坐。”

  眼見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兩人便沒推辭。坐等雨歇的當(dāng)頭,丘胤明和書生攀談了起來。原來書生家道中落,去年到此發(fā)現(xiàn)了這個廢棄的龍王廟,便住了下來,省去租房的錢,平日里靠賣字畫維持生計。聊了兩盞茶的功夫,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雨也小了,兩人這才告辭出來,繞下山坡找到小船。湖上蒙著層霧氣,丘胤明辨了方向劃船回藥王祠去。

  恒雨還一路不怎么說話,只是靜靜坐著。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好些陳年舊事來。曾經(jīng)也對別人動過心,不管是多年前那個冷漠如刀的少年,還是后來那個風(fēng)采卓絕的首領(lǐng),或是天長日久生出些許淡淡情愫,或是一時糊涂心系非人,仔細想來,皆無關(guān)痛癢。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沒有選擇,容不得一點逃避,退縮,害怕,也容不得一點點任性。在父親眼中她是母親的影子,在姨母眼中她是最得力的武器,在師兄們眼中她是對手,在其他人眼中她永遠高高在上??墒牵矍暗倪@個人,在他面前,她卻感到無從抗拒的原形畢露,越想逃避便越想去親近??伤灰娺^她溫柔的一面,若是他能看得到,她從十二歲起便被父親逼著去處死囚犯,她殺人的時候可以不眨一下眼睛,還會和她說那樣的話么。

  二人各懷心事,往回的路程似乎很短?;氐剿幫蹯舻臅r候,天開云散,日色已西。方才的那一場雨將游人全都遣散了,此時湖邊一片寧靜,微風(fēng)過去,只有數(shù)聲鳥鳴。將她的馬從樹上解下,丘胤明對恒雨還道:“去荊州之前,一定告訴我,我再去看你?!焙阌赀€點頭,眼里露出期許道:“一定。”丘胤明待她上馬,將韁繩遞給她,又按著她的手說:“別想太多,后會有期?!?p>  目送她離開,丘胤明牽著自己的馬在空空蕩蕩的西堤上走了一會兒。其實她的心思都全寫在臉上,根本用不著猜便一清二楚。每見得她一次,自己便越發(fā)不可自拔地陷入對她的無邊想往之中,可冷靜后卻又清楚,如今為她做不了任何事,真不知如此下去會是怎樣結(jié)果。何曾為一個女子如此思緒難平,他心中漫起幾分郁郁,索性拋開不想,轉(zhuǎn)而念起那位大冶縣主簿,不知他今晚是否會造訪。

  回到城里已近上燈時分。這幾天廚房的老頭兒回鄉(xiāng)下探親去了,家里的伙食明顯差了很多。本來還想等老頭兒回來后,請祁慕田來家里吃飯的,現(xiàn)在也不知他們什么時候南下,希望不會太快。看自己一身破爛道袍,他不好意思從正門進去,便悄悄從后門而入。剛走到自己房間門口,便見柴班的身影從二門外一晃而過。

  卻說柴班走過門口時,突然覺得不對勁,便又回轉(zhuǎn)過來,朝二門里頭張望了一眼,看見一個衣衫邋遢的人站在大人房門口,唬了一大跳,張嘴結(jié)舌間,仔細一看,那人卻是丘胤明。柴班趕忙快步上前道:“大人,你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丘胤明含糊道:“掉到河里去了,找人借了身衣服穿?!辈癜嗖恍牛膊恢f什么好,只覺得今天怪事真多,說道:“剛才大門口有個兩個人,說是來求見大人的。我說你不在,把他們打發(fā)走了?!?p>  丘胤明眼睛一亮:“什么樣的人?是不是一個三十多歲,讀書人模樣的,帶著一個家?。俊?p>  柴班驚訝道:“是?。〈笕嗽趺粗馈痹掃€未說完,丘胤明急道:“快去追,一定要把他們追回來。”見柴班還愣在那兒,大聲催道:“你快點給我去?。 ?p>  一番更衣梳洗打點完畢后,丘胤明出門來,見柴管家已在書房門口,見他來了,笑道:“大人,追回來了,現(xiàn)就在里面,要不要上茶?”丘胤明點頭,隨即推門進屋。

  主簿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聽得門響,又站起身來,朝門口看去,這一驚非小,眼前的這個青年不正是早先把自己從湖里救上來的那人么!

  “公……”主簿開口,卻又不知該怎么稱呼,難道這位公子就是丘大人?丘胤明見他一臉尷尬,連忙和氣地道:“莫見怪,鄙人便是都察院的丘御史。”

  這下主簿更是窘得厲害,上前連連躬身道:“大冶縣主簿沈謹(jǐn)見過大人。下官不才,大人救命之恩,下官實在不知如何回報才好?!?p>  丘胤明道:“不用,請坐。我就是想知道,究竟什么事讓你不惜性命來京上訪。若要謝我,就請不吝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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