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尋梅游云寺(3)
柳慕容呆呆站在梅林中雪人前，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了去。
梅花嬌艷幽香，雪花晶瑩如玉，耳邊還有著孩童燦爛的笑語，梅林中不時可見游客的身影穿行其間。
可天地蒼蒼，又有何處可安放他無處不在的思念?
柳慕容走到近旁的梅樹下，倚樹坐下，像喝醉了酒似的用一只手扶住垂下的前額。
云帆蹲到他身前，兩只手扶著自己的小膝蓋，仰起小腦袋好奇的看著他：“叔叔，你眼睛怎么紅了?你哭啦?”
柳慕容揉揉眼睛，勉強(qiáng)笑到：“沒有，叔叔是被沙子迷了眼?！?p> “哦。”云帆理解的點(diǎn)點(diǎn)頭，“我娘也老讓沙子迷眼，每次我給她吹吹就好了。叔叔，我也給你吹吹就好。”他邊說，邊站起來，小小的個子踮起腳尖，捧住柳慕容的臉，“呼呼”對著他的眼睛吹氣。
孩子可愛的小臉向上仰著放大在柳慕容眼前。粉紅的小嘴巴微微撅著，小巧秀氣又挺拔的鼻尖；再上面是一雙眼，又大又圓；眼珠兒又黑又亮，長長的睫毛，毛絨絨的，又可愛又漂亮，居然像極了李小玉的眼。
云帆連吹了幾下，然后問他：“叔叔好了嗎?”
“嗯。”柳慕容點(diǎn)頭，溫柔的問他，“這是誰家的寶貝呀，這么乖?！?p> “是的呀，大家都夸我是乖寶寶呢，他們都喜歡我。”云帆奶聲奶氣的很是得意地回答。
柳慕容不由啞然失笑，摸摸孩子柔嫩的小臉，又問：“那你叫什么呢?”
“我叫云帆。”
云帆?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這是我大哥最喜歡的一句詩，他把他兒子都取名叫長風(fēng)，我就想，等以后我有兒子了，就叫云帆好了?！?p> 記憶象是閃電劃過腦際，柳慕容看著眼前長著一雙李小玉的眼睛的孩子，喃喃念出了聲：“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p> 云帆看著柳慕容的神情，有些不安的向后退了一步。聽他念出這樣一句詩，也有他的名字“云帆”兩個字，張口就反駁：“不是的，叔叔，我表叔說是新秋更欲浮滄海，臥看云帆萬里云?！?p> 柳慕容驀地回過神，怔怔的看著面前的孩子。這個孩子不過三歲左右的模樣，粉雕玉琢般的，又可愛乖巧，直能讓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到心坎里去。
如果李小玉能好好活著，如果李小玉能為他生下那個孩子，大概也就這么大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云帆看到柳慕容直勾勾盯著他，有些害怕的又退了一步。
柳慕容不由向云帆伸出雙手：“寶貝，讓叔叔抱抱你好嗎？”
云帆扭過頭，距他有點(diǎn)遠(yuǎn)的地方，云媽媽正拉著君陽摸他后背有沒有汗，言笑宴宴的跟他說著什么。
孩子的直覺是最敏感的，云帆知道這個云媽媽對君陽可好了，卻并不喜歡自己，他便也從來不往她身邊湊。
又回過頭來，見眼前這個叔叔眼圈又紅了。他疑惑的看看身邊，這兒并沒有沙子呀。這個叔叔還向他伸著雙手，臉上的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笑可又不像是笑。他心里害怕極了，扭身撒腿就往梅林里跑去。
秀兒看看君陽跟云媽媽，又看了看柳慕容，遲疑了下，還是跟著云帆進(jìn)了梅林。
云帆奔進(jìn)梅林，四處張望找尋著，終于看著自己的母親就垂頭坐在雪地上，心安了不少。
“娘?！彼麣g呼著撲進(jìn)了李小玉的懷里。
李小玉摟住兒子，吸吸鼻子，問道：“陽陽呢?！?p> 云帆聽的母親的聲音里還帶著濃濃的鼻音，不由詫異的去看母親，見李小玉的雙眼也紅紅的，便道：“娘你也被沙子迷了眼嗎?云帆給你吹吹。”
他對著母親的眼連吹了幾下，又說：“娘，那邊有個叔叔眼睛也被沙子迷了呢，我還給他吹了的。”
邊說邊拉起李小玉，透過梅林的縫隙間望去，指著柳慕容說：“娘，你看，就是那個叔叔，他還夸我乖來著。”
從這個方向望去，只能見著柳慕容的側(cè)臉。他一襲暗黑的華衣，頭發(fā)用玉簪束在腦后，靠著梅樹坐在那兒，微垂著頭，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三年多的時光呀！以為已經(jīng)淡了，以為已經(jīng)忘了，以為剩下的只是恨意了?？芍皇且谎?，不管他變成何等模樣，便又淪陷的萬劫不復(fù)！
李小玉彎下腰，抱起兒子，把臉偎在兒子的胸前，感受到那兒勃勃的跳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支撐著她好好站著。
云帆摟著她的脖子，跟她說：“娘，我覺得叔叔撒慌了，他不是沙子迷眼，他是哭了，就是不好意思跟小孩子說?！?p> 柳慕容獨(dú)自坐在那兒，于梅花中雪地上，那個身影是那么的孤寂蕭涼。他是否有時還會想她?想想他走時還沒有出生的孩子?
“后來，他還想抱我來著，我沒讓他抱?！辈恢醯模谶@個孩子小小的心里，竟然有著說不出來的難過，他跟母親商量：“娘，我們過去，云帆就讓他抱抱好不好？”
“好?！崩钚∮裱壑袦I光盈盈，卻微笑著回答兒子，雙臂緊緊抱著云帆，一步一步向柳慕容走去。積雪在她的腳下“咔嚓咔嚓”響著，象極了她此刻狂亂的心跳。
莫宛如在梅林漫無目的的亂轉(zhuǎn)著，兩個丫鬟緊緊跟著她，看著她緊繃著的臉，也小心翼翼的不敢開口。
這個時節(jié)賞梅的人還真不少，縱然地廣林深，仍不時會碰到三三兩兩的香客。大家無不是三五成群，或是全家齊全，穿行在梅林中，笑意盎然。
前面走過的是一家三口，小夫妻倆牽著孩子，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妻子偶爾答上幾句，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兒，滿眼的歡喜，妻子不時會沖丈夫微微抿唇一笑，眉梢間柔情萬千。
迎面擦肩的時候，對她這個美麗的少女，妻子倒是看了好幾眼，可丈夫只是掃了一眼，視線便又停在妻子身上。
莫宛如怔怔的目送著這一家三囗隱入梅林中，心中無限的惘然。
如果換個出生，是否能不用被家里拿來作政治聯(lián)姻?是否也能有這樣的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小家？
可人生從來沒有如果，有的只是屬于命中注定的路，被牽著身不由己的一路向前。
“小姐，可算找著你了?！贝罄涞奶欤茓寢屌艿念~頭見汗，“柳五爺就在那邊，長的可真俊，我老婆子一見都喜歡，小姐，咱過去吧?！绷謰寢尩碾p臉紅撲撲的，也不知是跑的還是興奮的，攙起莫宛如的胳膊就往那兒帶。
長的俊就是好的么?莫宛如任由彭媽媽拽著，心里暗自腹忖，不過是個好看的草包，和不好看的草包又有甚大的區(qū)別？
“看，那個就是?！迸韹寢屚Ｗ∧_步，附在莫宛如耳邊悄悄說，“小姐，瞧瞧，老婆子沒騙你吧?！?p> 莫宛如縱然對爺爺訂下的這門親事百般抵觸，但人都在眼前了，怎么都得看上一看的。
莫宛如抬眼望去，只是一眼，便是一怔。
這人為什么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靠著梅樹而坐，似乎滿身的落寂，那臉上的神情又為何要那般的憂傷?
看著這樣的柳慕容，莫宛如母性的心先于少女的心動了。
“宛兒，看人不能只聽人言，只看表皮，你要用你的心去看。”
那是臨出門時，爺爺意味深長的跟她說的一句話。爺爺這一生，看人從不曾走過眼，或者，她該相信爺爺?shù)摹?p> 一念之地獄，一念之天堂。
這樣一個似乎滿腹的心事憂郁的男人應(yīng)該不會是浮夸的紈绔吧?莫宛如突然對未來有了幾分期待，心中生出幾分雀躍來。
這一天游云寺的梅花可真美啊!
一步，一步，又一步。近了，又近了一點(diǎn)。李小玉只覺自己只要伸出手，穿過梅枝，就能撫摸上柳慕容的臉。可就在這一刻，她驀地站住了。
在她的對面，那個莫家小姐也正在向柳慕容走來，停在柳慕容另一側(cè)。扶著她的奶媽快步走到柳慕容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然后柳慕容向她望了一眼，露出一絲微笑，起身撣撣身上的浮雪，在那奶媽的陪伴下向她家小姐走去。
那莫家小姐俏生生的立于梅樹下，含羞帶怯，艷麗賽梅，容光勝雪。
李小玉看著柳慕容一步步走向他的未婚妻，離她漸行漸遠(yuǎn)。
她轉(zhuǎn)身抱著兒子向著山頂走去，只想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只想就此走回嶺南就好。身后，小丫鬟秀兒有些不知所措的跟著她。
梅樹漸漸稀少了，取而代之是密密的松柏林。李小玉爬到山頂站定，山下是一道河澗，流動的河水不時撞上巖石，發(fā)出咆哮的聲音。河澗的對面，是一座高于這座山數(shù)倍的高山，擋住了她眺望家鄉(xiāng)的視線。
秀兒見李小玉只是呆怔著望著對面的山發(fā)呆，便跟她說：“表小姐，對面的山就叫云山，是長安附近最高的山呢?！?p> 云山？是柳慕容常常提起的，總跟他三哥偷跑出府，去攀爬的那個云山嗎？是柳慕容身在嶺南總魂牽夢繞的云山嗎?
長安的云山！
長安有重重樓閣殿堂，長安有層層榭臺畫舫，長安有翩翩公子如玉，長安有傾國佳人如空谷幽蘭！
那遙遠(yuǎn)貧瘠的嶺南原或不過是這繁華長安中的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