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乘抬輿而來，這位國公經(jīng)年纏綿病榻，高大的身軀已然形如枯槁。
他躺在抬輿上不時咳嗽，見皇帝、魏王和戰(zhàn)友同僚一同出迎，激動之下咳得愈發(fā)猛烈：“咳咳咳……陛下，臣何德何能……”
李世民走下宮陛，握住段志玄的手溫言道：“你我君臣亦是摯友，不必作婦人態(tài)。
倒是志玄你的身體朕無一日不心憂，今日之事你遣子前來即可，青雀兒當不得你這份厚愛?！?p> 李泰握住段志玄另一只手躬身道：“段叔父，今日小侄驚動您實在萬難心安，您這份情可太貴重了，小侄受不起啊。”
“陛下，魏王，臣的身體臣自個兒知曉，這把老骨頭想來不久于人世。
大丈夫戎馬一生，生當縱橫沙場斬敵奪將，死當壯懷激烈馬革裹尸。
臣想過無數(shù)種死法，獨獨沒有想到死于床榻之間。
臣只恨天不假年，不能為陛下開邊拓土御敵疆場。
今日魏王與裴家子大比古之六藝，禮樂書數(shù)臣是粗人看不懂，可射御兩樣，臣還是有些眼力的”。
段志玄一氣說完這許多話，立時喘息不已，李泰趕緊輕輕為他撫背道：“段叔父豪情沖天，有您掠陣，小侄膽氣壯實多了，河?xùn)|裴氏的天驕可不好惹?！?p> 裴行儉也上前見禮道：“河?xùn)|裴行儉，見過段公！”
段志玄打量著裴行儉，虎目神光湛然，脫口贊道：“好一個鐘天地靈秀的少年郎！
今日這一場龍虎斗，老夫可要大飽眼福?！?p> 李泰長笑道：“我看中的徒兒一定錯不了！”
裴行儉......
段志玄的到來震撼了山東集團重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心可憫。
人臣到段志玄這個地步已經(jīng)再無遺憾，唯一的心愿便是子孫后代的前途。
段家三個兒子無一人出眾，太子的嫡長子集團和魏王的幼子團都不帶他們玩，段志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這次李泰與裴行儉一戰(zhàn)，段志玄拼死前來便是為子孫求一份余蔭。
段家用雙腳投票向外界表明，在太子和魏王之間，他選擇了魏王李泰。
如此不留余地義無反顧的舉動，山東集團重臣們不由審視起太子的處境。
如今關(guān)隴集團已經(jīng)站隊魏王，中立如河?xùn)|裴氏亦偏向李泰，早已不涉朝政如段志玄也心屬魏王。
加之皇帝暗許魏王求娶程咬金閨女，釋放的信號已然無比強烈，太子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隨時游走在被廢邊緣。
魏征看著抬輿上的段志玄，喃喃道：“得道多助，失道者寡助，圣人誠不我欺。
太子，今日之事還不夠喚醒你嗎？”
高士廉嘆道：“玄成，你我為國盡職，辦好陛下交代的差事便好。
盡人事聽天命，若魏王當真走到最后一步，我等亦是問心無愧?！?p> ......
這邊廂李世民見人已到齊，對段志玄溫言道：“志玄，今日青雀與守約六藝之戰(zhàn)，射、御兩戰(zhàn)，便勞你這位老叔做個判官如何？”
段志玄驚喜不已，在場武將有李靖李勣等，若非自己抱病而來，這個判官如何輪得到自己。
“臣敢不領(lǐng)命！”
這個任命眾人無話可說，慣會作妖的程咬金也沒有發(fā)雜音。
李世民笑道：“武之二道志玄坐鎮(zhèn)，文之四道可不能落了下風(fēng)。
禮、樂二道，時文，你就做個文判，順便指點兩個小輩一番如何？”
蕭瑀乃帝室后裔，家學(xué)淵源非常人能及，禮、樂兩道考量周之古禮，他在這方面的造詣當朝無人能及。
“臣領(lǐng)命?！笔挰r排眾而出慨然領(lǐng)命。
李世民繼續(xù)點將：“登善，你乃當世四大書家，詩、書二道的判官，你當仁不讓辛苦一遭如何？”
褚遂良躬身道：“陛下謬贊，臣樂意之至?！?p> 眾臣領(lǐng)命，李世民欣然道：“如此甚好，此事既然咱們君臣一道共襄盛會，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咱們自當與民同樂傳揚天下。
百騎聽命！”
蕭正瑜詭異地忽然現(xiàn)身，單膝跪地抱拳聽令。
“速速著人于朱雀大街設(shè)置棚點，同時招納六名口角伶俐的說書先生，以兩人一組，輪替入宮觀看魏王與裴行儉大比，而后出宮與百姓評說大比詳情。
傳朕口諭，今日長安取消宵禁，允準百姓關(guān)撲助興。
異族客民、胡商子弟，今日亦允其與我大唐子民同樂！”
“諾！”
蕭正瑜領(lǐng)命火速而去，李世民長笑道：“諸卿，朕這個安排如何？”
眾臣頓時一片嘩然，皇帝出手便玩?zhèn)€大的，以這群老臣久經(jīng)風(fēng)浪的見識亦是驚嘆不已。
這個年代沒有春節(jié)只有元宵，大唐市民文化尚未興起，一年到頭只有元宵節(jié)三天取消宵禁。
其余時候若要開放宵禁，除非大唐對外戰(zhàn)事取得重大勝利，這個“重大”的門檻很高，高到滅亡一些小國唐人也不當一回事。
前年侯君集遠征西域滅亡高昌，如此功勞方在別的朝代必定大書特書，從朝廷到民間足以興奮到難以自持。
比如挨打宋，莫說滅亡他國，便是遼、金、夏打上門時讓人少砍幾刀沒那么疼，銀子少賠一些，女人送得少一些，便可列為勝利傳頌不已。
富甲天下之宋，我呸！
遠征千里滅亡他國之事，挨打宋從皇帝到百姓想一想都覺得天方夜譚。
可在大唐，侯大將軍攻滅高昌的功勞，朝野上下誰也沒當回事，大將軍還因為貪了些財寶吃了彈劾關(guān)了禁閉，找特么誰說理去。
皇帝因為愛子的一場比試，進而特意開放宵禁的分量可見有多重。
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思的眾臣，此時也被勾起了興致。
“哇哈哈哈哈，陛下英明，咱這算是提前過元宵了。
不宵禁好啊，關(guān)撲更好，俺老程這回玩?zhèn)€大的。
他娘的這回把棺材本壓上，一回贏夠十年的本，從此以后上平康坊再也不用扣扣搜搜，做賊樣偷溜出門！”
程咬金第一個跳出來強烈擁護老李的英明決定。
房玄齡同樣深受黃臉婆壓迫久矣，本要給程妖精點贊附和，話到嘴邊卻硬生生憋住。
隔墻有耳啊，夫人的耳目不是吃素的，這要走漏了風(fēng)聲，還活不活了。
尉遲恭黑臉興奮到發(fā)紅，嗡聲如雷道：“程老匹夫忒沒志氣，上平康坊還要黃臉婆點頭？”
程咬金怒道：“尉遲匹夫休要猖狂，你倒是不怕黃臉婆，可也沒見你三妻四妾！”
尉遲恭老神在在道：“養(yǎng)三妻四妾干啥，費銀子又多是非。
把黃臉婆換著花樣折騰，一人折騰出三妻四妾的花樣豈不是美？
嘿嘿，個中滋味不足與外人道也！”
李世民……
眾臣……
李泰……
老李手下果然人才輩出，腦回路之清奇歷朝歷代誰與爭鋒。
兩個老不修的搞活了氣氛，文臣那邊也發(fā)出一片了然的浪笑，甘露殿一時群魔亂舞，李世民笑得比誰聲音都大。
氣氛熾熱之中，唯有一人面色陰沉不發(fā)一語。
侯君集今日受邀參加大比，心情原本很是美麗。
魏王最近風(fēng)頭正盛，能夠得到魏王相邀，侯大將軍不無欣喜。
可如今算怎么一回事，自己披堅執(zhí)銳遠征千里蕩平高昌，如此奇功，非但未受嘉獎反吃了牢飯。
魏王和裴家小子嬉鬧，陛下不但下令普天同慶，甚至開放宵禁以助樂。
兩相對比，自己豈非成了天大的笑話？
侯大將軍性子偏狹愛鉆牛角，眼見眾臣紛紛為皇帝的決定叫好喝彩，他便想起了前年自己吃牢飯的時候，這群同僚竟無一人為自己開脫求情。
眼前歡樂的海洋在他眼中成了莫大的諷刺，程咬金等人無意掃過自己的目光，也變成了揶揄和不屑。
侯君集心中最痛的刺再度發(fā)作，心情激蕩下，他排眾而出高聲道：“魏王殿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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