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至傍晚,天就已經(jīng)黑的慎人,纏青山的路,堆滿了將士們戰(zhàn)死的尸體。一路走來,我的裙擺上已染上鮮紅的一片,腳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全然沒了知覺,但還是一步一步地,麻木地朝著山頂走去,寒風(fēng)吹得我睜不開眼,雨也淅瀝瀝地砸在我頭上,腦海里一直閃著我和僧漓的過往,怎么抹都抹不去,感覺整個世界在搖晃,隨時都會倒下去。
僧漓...我快撐不住了...
回想到年前,僧漓在褒國與周朝的邊境上將我從土匪手中救下,自己卻受了傷,左胸膛中了淺淺的一刀?;氐桨龂?,由于自責(zé)與感謝,我日日照顧他,可那一指長的傷硬是半年也不見好轉(zhuǎn),我總笑他堂堂一個大將軍,身體怎地虛成這樣,他每次都傻笑一聲說馬上就會好的。那半年里我進(jìn)出軍營多次和士兵們都混熟了,他的傷還是沒好...
記得那段時間每日響午我都會帶著弟弟褒森去軍營里給他送飯。
那時,溶溶庭院里斜雨竹林,半抹燈花,矮桌上茶水微涼,他盤膝坐在院中竹床上,指點(diǎn)褒森習(xí)武,我附身在一旁為他上藥。竟一時看他入了神,薄唇皓齒,劍眉星眸,常年行軍使他膚色似麥,更添男子英氣...
父親商隊(duì)總是被城外官員無故扣押,以索要一些好處,也不知僧漓是如何知曉的,他竟親自帶著他的軍隊(duì)將我父親的商隊(duì)接回來,聽說還恐嚇了那城外官員,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人刁難過父親商隊(duì)。
我老笑話他,處事方法真是個地痞流氓行為。
他負(fù)傷,醫(yī)者叮囑不許喝酒,但他老是忍不住,有一次又被我發(fā)現(xiàn),我假裝惱地不跟他說話,他竟喊他軍營里的千位士兵列隊(duì)列地于我道歉:
“褒姒!僧將軍知錯了!僧將軍傷好之前再也不喝酒了!”
“褒姒!僧將軍知錯了!僧將軍傷好之前再也不喝酒了!”
“褒姒!僧將軍知錯了!僧將軍傷好之前再也不喝酒了!”
...
他不是地痞流氓是什么...
自那天后,士兵都稱我嫂子,褒森那小子竟也一口一個姐夫姐夫地叫僧漓,就連父親每每提及也笑呵呵地嘆道女大不中留。
真是氣得我啊一大早去找僧漓算賬,可當(dāng)我進(jìn)入軍帳時,正看見那傻子正在拿手扯他的傷口。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臉呼地一下全紅了,有生氣有惱羞更多的是心疼,真是個傻子...僧漓發(fā)現(xiàn)了我,他慌張地披上衣服,跑過來一個勁地給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如果我傷好了,你和我就不會有任何聯(lián)系了,真的,別不理我,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知錯了?!?p> “對不起什么?”是地痞流氓也是個傻子...
“對不起...我騙了你。”他滿面通紅,好像犯了什么彌天大罪。
我轉(zhuǎn)身就要走,身后卻響起了他的聲音:“我不管,我是因?yàn)榫饶?,我才受這么重的傷,你...你要...”
“要什么?”我轉(zhuǎn)過頭望著他。
“以身相許!”他閉上眼擠出這幾個字。
我也不知為何,“好”字脫口而出。
一個月后,僧漓在我耳旁說:“阿姒,等我打完仗回來,你就嫁給我好不好。彩禮我準(zhǔn)備好了,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我辭官,我們?nèi)コ峭饫p青山上生兒育女,共度余生好不好?!?p> “不好!不好!你跟我一起逃走!”
...
此時我正站在纏青山上,看著手上這封僧漓給我的信:
阿姒,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已不在人世,對不起,又騙了你,我回不來了。原諒我無法棄下盔甲與你一同逃走,原諒我實(shí)現(xiàn)不了給你的種種承諾,原諒我,也忘掉我。
于姒之約約未盡,于敵之戰(zhàn)戰(zhàn)不歸。
念姒意姒終相隔,勿念勿意忘余生。
...
要我勿念勿意忘余生嗎?
地痞流氓,傻子,混蛋!
丟掉手中信紙,望著崖下的萬丈深淵,聽說,僧漓就是在這墜下的。我已經(jīng)哭不出來,眼前一片模糊,腳步慢慢向崖邊挪著,我想此刻我和當(dāng)年那個從火林逃出來的小女孩一個模樣吧,衣衫不潔,頭發(fā)隨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雨水黏在臉上,和六年前一樣,無助,得到希望又被踩得粉碎。
一個不經(jīng)意,我竟笑了出來,笑啊笑,感覺肺和心都要被自己笑聲震碎。
姬宮湦啊,姬宮湦!六年前是驪山,如今,是纏青山!我九歲因你失去母親,如今十五歲因你失去僧漓...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能放過我?”
我望著腳下,似乎看見了僧漓。
僧漓,你不活著回來,我也嫁你。
再見...
卿兒,褒姒...
等我...
僧漓...
“褒姒!我知道僧漓的死讓你悲痛欲絕,但你執(zhí)意想死的話,那我告訴你,你前腳跳!我后腳就把你父親和弟弟推下去!你可要想清楚!”正當(dāng)我一只腳懸在空中時,褒國城主褒洪德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父親?弟弟?
我回過身看著褒洪德一干人等拿劍指著我的養(yǎng)父和我的弟弟...
弟弟是養(yǎng)父和他故去的妻子生養(yǎng)的,從小體弱多病,從他六歲起我來到這個家便是我照顧了,在那段沉浸于回憶過去的日子里,弟弟給了我偌大的力量和快樂,養(yǎng)父也是,從未將我視為外人,教我識字,于我衣食...
褒洪德見我有所遲疑又繼續(xù)說:“周朝天子好色,像你這般容貌,只要你出現(xiàn)在那天子面前,他必定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到時只要我父親放出來,你父親和弟弟也會相安無事?!?p> 怎么?要我侍奉天子換父親弟弟嗎?
“為什么...為什么一個個的都不肯放過我...為什么...”我竟然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
“你待在天子身邊也可以伺機(jī)替僧將軍報(bào)仇??!”褒洪德像是在哄我一般說出了這句話。
報(bào)仇...
是呀,我為什么沒有想到...
本來想大聲地吼出來,可聲音過于沙啞,隨著風(fēng)聲隱掉了...
“好...我要那少年血債血償...”
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模糊,“嗵”的一聲...我怎么倒了...
再醒來時,已經(jīng)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腦袋昏沉沉的,也不知誰給我凈了頭,換了衣裳。我起身準(zhǔn)備下床,卻渾身無力,摔倒在了地上。不久身體被人抬起,是個姑娘,“褒姑娘,你現(xiàn)在身體還很虛弱,不能輕易走動?!?p> 本想說些什么,但喉嚨痛得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姑娘扶著我上了床,又接著說:“我是小何,是你今后的婢女,其它的事褒城主都安排好了?!毙『我娢铱跓o血色,走到桌前給我倒了杯水,喂我喝下,她又繼續(xù)說:“明天周天子啟程回朝,到時你跟著我上最后面那輛馬車就行了?!?p> “我的父親和弟弟在何處?”
小何見我不說話,又繼續(xù)說:“城主猜到你醒來會問,于是叮囑奴婢務(wù)必告訴姑娘,城主現(xiàn)在正奉周朝天子之命在城中料理戰(zhàn)后要事,拘役姑娘父親和弟弟這一做法是不得已的下下策,城主并不想害人,只是想讓姑娘留個活下去的念想。只要城主父親從獄中出來,姑娘的父親弟弟也會平安無事。
姑娘,以你的容貌,必定會得到天子青睞的。”說完給我遞來了一張銅鏡。
自來到褒國,確實(shí)有不少人見到我便肆意感嘆,贊揚(yáng),稱我為傾城美人,可那時只覺得開心,甚至引以為傲,可如今我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竟如此難受——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樣,丹眼薄朱唇,臉色蒼白卻仍有兩頰紅暈垂向耳邊,眉間...似乎有若隱若現(xiàn)的亮光...
恨不得立馬撕下這張臉,煞星的臉。
我緩緩地綣身躺下,腦袋還是被撕裂的痛,我望著我慘白的手,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話,滅國煞星...
對不起,僧漓,我都還來不及為你置一座衣冠冢,對不起...
漸漸地...我入夢了,夢中僧漓來了,從背后環(huán)抱著我,說:“阿姒,嫁給我?!?p> “好。”
...
到了第二天早上,窗外清風(fēng)徐來,花香盎然,不由得望向窗外,朵朵片紅撩起脈脈眼中波,原來是桃花開了。
梳妝完后我隨著小何坐上了馬車,于我同行的還有褒國其他大臣送來的美人,在馬車?yán)铮h(yuǎn)遠(yuǎn)地就瞧見了那馬背上可恨的身影,我竟不自主地發(fā)抖,原來我比想象中還要恨他,恨不得殺了他。
“怎么了?”小何看出我的異樣,低聲詢問。
“沒事?!?p> 連著幾天太陽西升東落,終于來到了周朝,這里還是和我當(dāng)年離開時一樣,繁華喧囂,舟燈滿倉。讓人感覺不到一點(diǎn)人情味。
進(jìn)宮后,我被安置在了南寧閣,是個僻靜的地方,蕪綠蔓延上墻根,斜陽投影紅磚瓷瓦,處處可聞桃花香,處處可見柳絮揚(yáng)。
從褒國,噢,不,如今已是褒郡,從褒郡到這,姬宮湦不曾看我一眼,反倒是隨行士兵好幾次望我望得出了神。
姬宮湦,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當(dāng)一切安頓下來,我坐在廳院里,在想,也不知褒洪德為何認(rèn)定那姬宮湦會傾心于我,因?yàn)槲业娜菝矄??不,這背后一定還隱藏著什么,褒洪德以父親和弟弟相要挾,要用我來換他父親,雖然借此機(jī)會可以入宮接近那狗皇帝替僧漓報(bào)仇,但在父親和弟弟沒有安全保障下還不能輕舉妄動。褒洪德乘人之危,父親和弟弟如今生死不知,我唯有殊死一搏,待褒洪德父親放出來后再做報(bào)仇的打算,當(dāng)務(wù)之急,為了父親和弟弟,是先贏得狗皇帝的信任...
我抬頭望著這宮城紅瓦,一瞬恍然若夢,這偌大的宮廷只是我一人寂地笙歌,我的心已經(jīng)隨僧漓的死也死去了,是父親弟弟的生,是姬宮湦的狠讓我在這個世界上麻木地活著。
“姬宮湦,六年,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來了。”
鶴城子
浮生如夢,萬千世界,不管怎么輪回,像是命中注定,像是被人安排。這場國與家,愛和狠的較量,好像沒有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