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再次被鎖到藏經(jīng)閣。
晚上斜靠著書架,卻怎么也睡不著。蘇蓮子忽然好像有點后悔。
她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她似乎也不是非下山不可。只是忽然有種強烈的愿望,想要去看看這大千世界。這兩天的折騰鬧得寺里雞犬不寧,她就有點倦了。
她本來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小時候在山上貧乏卻自在愜意的生活;慧達禪師和眾長老們關(guān)于眾生皆苦,欲壑難填的教誨;七年來隨燕姨在紫云塔下平淡卻有趣的日子;還有紫云峰上早就深深刻進記憶里的暮鼓晨鐘。一幕幕在心頭走馬燈似的劃過,她問自己:
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呢?
同樣難以回答的還有:為什么一定要留下來?為什么師父一定要反對呢?
這個世上有無數(shù)個地方,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每個地方都有屬于它的人們。那個烏衣的男子!屬于繁榮的都市。那她呢?
她屬于這座百年來寧靜如昔的山峰和佛寺。
不?她其實也不一定屬于這里。四海九州,有那么廣袤的土地,有那么熱鬧的市集,有那么壯麗的山河,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和英雄的墳冢。滄海桑田,無始無終,為什么她不能去看看呢?
她絕望地伏在窗格上,看著窗外璀璨的星空?
燕姨說過,天上每一個星宿都對應(yīng)地上的一方土地。
那剛剛劃過的那顆流星呢?
它一定是被佛祖放逐的浪子,一去不返,在漫無邊際的人間漫無目的地游蕩,沒有屬于自己的地方,也從不隨意停留。它看過亙古永恒的大好河山,卻把自己淬煉成一道稍縱即逝的光。
忽然,窗外一個人影翻下,頭朝下倒吊著,“邦邦邦”敲了敲窗戶。
“我打不開,被師父鎖了?!?p> 蘇蓮子被不速之客打斷了思緒,語氣難免頗有些不客氣。
那人翻身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
趁著月光看去,燕姨正提劍往里走。
她驚喜地一下子跳起來,趕緊過去拉住她:“燕姨,你怎么來了?”
說著,迅速探頭看了看外面,月光如水,溶溶泄泄,空氣中若有若無飄著一股山桂花的香氣??礃幼記]有旁人發(fā)覺,她這才又把房門關(guān)上。
燕姨滿不在乎地扶了扶烏云般的鬢發(fā):“我來放你下山。既然你不喜歡在山上,鎖在這里有什么意思?”
她把一個包袱朝蘇蓮子一丟,正好砸在蘇蓮子懷里,蘇蓮子只覺得手臂一沉,抱了個滿懷。
“這是你上次打的包袱,東西省著點用。遇到厲害的,先走為上,別惹事。上次和你師父拌嘴,你也聽到了:我就是山鬼趙和,年輕時候結(jié)怨無數(shù),所以你最好別讓人知道是我的弟子。不然怕是少不了麻煩?!?p> 蘇蓮子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燕姨。我一定不會說的?!?p> “還有,那個——”說到這里,燕箏笑了笑,“算了,天高皇帝遠,你也遇不上。就這樣吧。憑我這幾年教你的東西,你應(yīng)該還不至于隨隨便便就被人放倒,凡事多長個心眼,像你師父那樣多結(jié)善緣,別像我一樣仇家滿地爬?!?p> “燕姨?!碧K蓮子忽然想說句牽掛的話,可是怎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抬頭,燕箏正期待地看著她。于是她話到嘴邊又打了個彎:“我以后該怎么找你?”
燕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就像她還是個小孩子時那樣,緊接著嘆了口氣:“你長得可真快?。∵@才十五年,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用找我了。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恨我?!?p> 蘇蓮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要開口,燕箏打斷了她,遞給她一塊雕工精致的玉珮:“我一直在想這東西該不該給你,還是給你吧!”
“這是?”
蘇蓮子躊躇著,燕姨雖然不差錢,可也從沒給她置辦過什么名貴的東西。
“你的。和你的一段緣分有關(guān),下山后你自己去遇吧!反正緣分這種東西最是虛無縹緲,我是向來不信的。不過慧達那老東西,迷信的很?!?p> 蘇蓮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才想起自己剛剛要問的話:“師父呢?燕姨,我怕師父不會同意我下山?!?p> 燕箏像看傻子一樣看了她一眼:“我教了你一身本事,還是這么死心眼?我不來你就打算老老實實守著等人來開門?”
“無冤無仇的,我總不好對同門和師長們下手?!碧K蓮子弱弱地爭辯道。
燕箏回身去開門,不再看她:“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足足一瓶南柯子,全寺上下,雞犬不留,全都被我麻翻了。你現(xiàn)在就算倒拔紫云塔,踏翻觀音殿,也沒人知道?!?p> 蘇蓮子聽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以為燕姨頂多把師父引來,或者把看門的師兄們弄暈什么的。
愣了一瞬才無奈開口:“燕姨,我雖然想要下山還俗,但還不至于褻瀆神佛?!?p> “隨便你吧?!?p> 燕箏說完這話,拉開門就要離開。
蘇蓮子不再猶豫,伸手拉住她,叫了一聲:“燕姨?!?p> “怎么了?”燕箏有些意外地回頭,聲音出人意料的溫柔。
她原本就相貌姣好,年過四十卻風(fēng)韻猶存。此刻巧笑倩兮,美目流轉(zhuǎn),恍若畫中觀音。
見蘇蓮子動了動口,卻說不出話來,她輕輕安慰道:“聚散無常,總是這樣。別擔(dān)心,這世上沒你師父說的那么可怕。只是一定要小心啊。”
蘇蓮子覺得自己的眼中有什么東西掙扎著想要沖出來,弄得眼皮酸痛,她澀著嗓子勉強整理起思緒說:“燕姨,你為什么放我走?”
燕箏轉(zhuǎn)身握住她的手,眼神卻仿佛在遙遠的地方飄蕩。望穿三十余年風(fēng)霜雨雪,看到那個同樣稚嫩的自己踏著血雨腥風(fēng)的江湖,餐風(fēng)飲露露宿山林;看到風(fēng)華絕代的少年縱馬疾馳,在溶溶春風(fēng)里回眸一笑,便喚醒了她余生的悲歡喜樂;看到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山鬼笑傲江湖,身后慘死的病魂哀吟不絕;看到刀槍劍戟迎面而來,向前荊棘遍地,向后萬丈深淵。
人生一世,如果因為想要守住安穩(wěn)就拒絕所有冒險,那和草木土石有什么區(qū)別?你愿意安然度日還是愿意輾轉(zhuǎn)流徙,愿意追名逐利還是愿意耽于情愛,自己去走,去選吧。
于是她說:“我覺得你長大了,至少應(yīng)該為自己做個決定?!?p> 說完,她猛地放手,閃身沒入了空蒙的夜色。
月光撩人欲醉,山風(fēng)吹來陣陣涼意,蘇蓮子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她望著茫茫無邊的未來,恐懼和興奮一下子涌上來,漫過關(guān)于這座佛寺的所有記憶。
她深吸了一口山中的桂香,欣欣然,躊躇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