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男子的背影在山林間漸漸消失的時候，蘇蓮子忽然想起了下山這件事。
她差不多每年都會跟著燕姨下山兩三次，買衣服和各種用具。這時候，燕姨總是把頭發(fā)包起來，身著僧衣，自稱是帶發(fā)修行的弟子。
山下是另一個世界，就像一個擁有無數(shù)奇妙東西的聚寶盆。屋子里的東西用完了，她就去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但是她還從來沒有想過永遠(yuǎn)住在山下，就像那些香客們一樣，生活在雞犬相聞的村落里，或者生活在熙來攘往的街市里。
那個人，應(yīng)該生活在一個非常繁華的地方吧。
她坐在山石間，看著周圍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對，忽然有些向往。
這么多年，她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說閑話的朋友。
她想起了玉林兒，笑了起來，旁若無人地笑得前仰后合，連僧帽也滑落到了地上。
“啪！”一坨涼意順著光滑的頭頂只溜到后脖頸。
她趕緊伸手去堵，一種軟乎乎的粘稠感糊了一手，伴著天上傳來的一聲“嘎嘎”的雁鳴，她猜到了是什么砸到了自己。
猛地抽出腰上別的彈弓，隨手撿起幾顆圓潤的小石子。
對準(zhǔn)天上那排鳥兒中最大的一只，用力拉開弓繩，驀地松手。
幾聲雁叫，一個影子從空中急墜下來。
蘇蓮子推門回到小屋。不久前，智云智和才抱著腫脹得大了一倍的手，對著燕箏千恩萬謝，齜牙咧嘴地離開。
慧達(dá)禪師正和燕箏爭論不休?？吹竭M(jìn)門的蘇蓮子，兩人不約而同地住了口，一個是因為震驚，一個是因為得意。
“師父，您回來啦！”蘇蓮子興奮地丟下洗衣桶，叫著跑過來。
慧達(dá)禪師覺得自己仿佛回錯了地方，他向后躲開熱情地?fù)溥^來的蘇蓮子，“哐啷”碰倒了身后的座椅：
“這這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千金小姐？”
他指著她左手提的魚，又指了指右手提的雁，胡子夸張地翹起來，像極了準(zhǔn)備格斗的山羊。
燕箏瞇著眼睛，扶了扶鬢邊的簪花。自得得很：“靜能閉月羞花，動能沉魚落雁；文能附庸風(fēng)雅，武能暗箭傷人。這還不夠嗎？”
慧達(dá)禪師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誰家的千金小姐是這樣的？”
燕箏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徑自接過蘇蓮子手里的雁和魚，掛在屋后背人的一處樹枝上。
蘇蓮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慧達(dá)禪師面前，感覺仿佛面對一個將要炸裂的火球！
清規(guī)戒律什么的，慧達(dá)一向謹(jǐn)守。但是直覺告訴她，這次師父的怒火十之二三是沖著自己，剩下的多半是沖著燕姨。
這時，燕箏慢條斯理的聲音從背后響起：“我清河趙氏，百年大族，名震中原。從小父親便是這樣教我的。禪師以為不妥嗎？”
她隨意甩著剛洗過的纖纖玉指，水滴甩得到處都是，有的粘上了慧達(dá)白花花的胡須。
她仿佛沒有看到一樣，自顧自坐下。
慧達(dá)禪師氣得握念珠的手抖個不停，走到她面前說：“妥得很，妥得很。怪不得清河趙氏的大小姐名滿天下了二十多年，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藥王趙老爺子還真是教女有方哪！”
燕箏勃然變色：“哼，你倒是教的好！她跟了你六七年，你就把她教成了一個只會念經(jīng)打卦的江湖騙子。虧得她后來跟了我，不然這輩子也就能巴望著做個庵堂的住持。”
“你？你你？做庵堂住持有什么不好？如今天下戰(zhàn)禍頻仍，亂成了一鍋粥。哪里也沒有佛門清凈！做我佛門中人，受萬方供養(yǎng)，有西天諸佛護(hù)佑。有什么不好！”
慧達(dá)指著燕箏口不擇言，可燕箏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情，讓他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
“我不想做尼姑。”
蘇蓮子清脆的聲音讓劍拔弩張的兩個人都清醒過來。
“你說什么？”慧達(dá)禪師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燕箏拍案而起，笑得花枝亂顫：“禪師是年紀(jì)大了，耳朵聾了嗎？連這么一句簡單的話都聽不清了嗎？”
燕箏的話并沒有引起慧達(dá)禪師一絲一毫的關(guān)注。
他那松弛如老黃牛肚皮般的眼皮慢慢掀開，露出蘇蓮子從未見過的駭人光芒，讓蘇蓮子一時間不敢直視，又不敢挪開眼神。
“師父。”她求饒般地叫了一聲，八歲以前在慧達(dá)膝下的時候，她從未有過這樣的不安和恐懼。
“我年紀(jì)大了，耳聾眼花，也糊涂了。智蓮，你來。”
慧達(dá)那茂密的胡須動了動，發(fā)出長途跋涉卻功虧一簣的疲憊聲音，朝她招了招手。
“你走到我跟前來，大聲跟我說，你剛才說過的話。清清楚楚，一個字也不要錯?！?p> 蘇蓮子朝他走了兩步，眼神余光看到燕箏那飄浮如春風(fēng)楊柳般的垂發(fā)，忽然下定了決心。
她仰臉對著身材可稱魁梧的慧達(dá)禪師，回手緩慢而堅定地摘下了僧帽，在人前露出光滑的頭頂。
慧達(dá)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這時，蘇蓮子忽然大聲說：“師父，我不做尼姑了！”
一字一句，鏗鏘如斧錛擊在山石上。
門外“撲棱棱”驚飛了一群偷聽的山雀。
這時，寺中報時的鐘聲傳來，振聾發(fā)聵，在山間久久徘徊不去。
十五年晨鐘暮鼓，從未像今天一樣讓人驚醒，仿佛來自眾佛薈萃的靈山，照見人心深處最幽微難言的渴望。
慧達(dá)頹然放下了手中的念珠，松軟的眼皮慢慢地垂下來，走近蘇蓮子緩緩說：
“只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你下山?！?p> 他快步走出屋子，頭也不回道：
“我會和方丈師兄說，明天，你去守藏書閣。不！今晚就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zhǔn)出來！”
燕箏大驚失色，搶出一步攔住他：“你憑什么？你以為就憑你留的住我們？”
慧達(dá)連眼皮也不抬，低聲說：“趙施主，別忘了你是誰。你如果再來多事，我保證你的仇人不只是蘇偃。趁老衲還不想撕破臉皮，傷了故人的情分，你趁早下山令覓他處落腳吧！把智蓮交給你，就當(dāng)是我的過錯?！?p> “好好好！老禿驢，算你夠狠！老娘有把柄犯在你手里。是老娘自己行差踏錯，老娘無話可說。就此別過！老娘祝你早日涅槃，到時候少不得要助你一柴之力！”
燕箏說完，竟然不顧蘇蓮子，提劍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