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齊殤忽地起身又化了鳥形,四頭五爪,額間瑩黃,果然是鷙鳥后人。
“齊殤!我告訴過你,以德報(bào)怨的?!辟R昭揮手滅火,道道水光橫生,直沖齊殤,將齊殤沖了下來。
齊殤忽人忽鳥,盤桓翻騰在空中,被水一阻,口吐烈火跌了下來。
他落在賀昭身前,身后一片彤云,嘴角鮮血滴下。
“以德報(bào)怨,那何以報(bào)德?你日日說以德報(bào)怨,你被困扶掖山,夜夜忍受身體撕裂之苦,分一半靈水給天下人當(dāng)水源,這就是你的以德報(bào)怨?方洲池水本苦,那才是你本源真身,夜夜真身撕裂擠水,這便是你的以德報(bào)怨?天下人給了你什么德?!”
賀昭被齊殤一番話說得恍惚,趁賀昭恍惚間齊殤又飛身上去。
天雷烈火撲向人間,他不活,這條命只為了索更多的命,最好能滅了人族。
賀昭在心里重復(fù)“天下人給了我什么德?確實(shí)沒有,可本來就是我欠他們的啊?!?p> 賀昭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心緒,抬頭看卻見齊殤不見了,復(fù)又飛身上去,一追千里之地,一路皆是烈火紅云,人間已有受災(zāi)之地。
賀昭管不了那么多,提身蓄力,瞬間身化無形,一道水靈包住周天寰宇。
“賀昭,你!”齊殤皺眉,不懂他為何要犧牲至此,是為了“他自己那顆濟(jì)天下之心,還是為了我這一條不值什么的命?”
“德怨本不清,因果兩循環(huán)。是非他人事,曲直在心間?!辟R昭站在齊殤身前,眼含悲憫。
齊殤眼神凌厲,盯著賀昭說:“我聽不懂!”,同時心想“他悲憫何人?天下蒼生,還是我這條......不值什么的命?”
“你聽不懂,你一向如此的,不好學(xué),不求上進(jìn)?!辟R昭笑笑,可惜失了那份從容,“但即便你要報(bào)仇,現(xiàn)在這些凡人,并不欠你什么。欠你族人命的,是人族先祖,早已身入黃土。你遷怒這些無辜的人,又有何用?況且你鷙鳥一族壽命千載,他們不過滄海一粟,抵不了一分一毫?!?p> 齊殤剛要反駁,賀昭又道:“凡人一世不過一粟,你又何必用千年之道,毀他百年之身?這不值!”
齊殤忽而側(cè)頭,抬手輕撫雙眸,開口又轉(zhuǎn)了語氣,將那個字壓在喉間,眼神又是凌厲:“一人不過是百年之壽,那千萬人呢?千萬人就抵得上天地之?dāng)?shù)?!?p> “你一定要這么做嗎?”賀昭皺眉,手里長槍已晃得厲害。
“當(dāng)然?!饼R殤絲毫不改口,他對上賀昭眼神道:“天下蒼生不應(yīng)該生而平等嗎?那為什么人族無食便可食鳥獸,鳥獸無食食人便是孽?當(dāng)初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噴烈焰,地躺淫水,我鷙鳥一族被困于祁芒山,不得已只能食人,為何要被女媧滅族?她造人補(bǔ)天,一手之力創(chuàng)三界秩序,她不就是這天地間的一桿秤嗎?那她為什么要偏向人族?滅我鷙鳥?!人族捕殺我族人的時候,她為何不管!”
齊殤忽人忽鳥、升騰嘶喊,震得賀昭捂住胸口。
賀昭無法作答。
賀昭眼見齊殤身體被火吞噬,鷙鳥一族當(dāng)年只余一幼鳥逃脫,天神下咒。
“此鳥及其后人,無論與何種鳥相配,必不承天雷烈火,焚化而死。”
賀昭見齊殤大有與天地同歸于盡之勢,顧不得其他,只得撕開了那層口子。
“你急要報(bào)仇,當(dāng)尋本源,何必牽扯無辜?”賀昭沖天大喊,手里水銀槍一化而盡,托在云層之下,拖住流向人間大地的滾滾烈火。
“本源?共工都沒了,我去哪尋他?”齊殤翻騰著沖賀昭吼,聽他這語氣,便知他已疼痛至極。
“不必尋他!你還有另一個仇家。要不是他水淹九州,你鷙鳥一族也不會被困于祁芒山上?!?p> “誰?”齊殤落在賀昭身前,眼中全是怒意。
“不周山下,淫水本源?!?p> 齊殤止住,看著賀昭試探地問:“囚水樹囚你真身,你夜夜撕裂靈體為人間供水,方洲池不過是壓制你的牢籠,你當(dāng)初一定犯了什么錯?!?p> “是。”
“那么......你是女媧造人時落下的那滴淚,沾染靈氣被壓于不周山下,成為九州水源?!?p> “是?!?p> “你是淫水?”
“是。”
齊殤問一句,賀昭答一句,兩人一問一答,皆是艱難。
“哈?!饼R殤忽地飛身翻騰,后退幾步彤火從體內(nèi)涌出,一陣火焰升騰,嘴角滴下鮮紅熱血。
“亦兄亦友,亦父亦師,結(jié)果,你真的是當(dāng)年的淫水之源?!饼R殤苦笑,身體火焰橫生,他看向賀昭說:“你說的對,德怨本不清,因果兩循壞。說到底你又有什么錯呢?”
是,賀昭又有什么錯呢?他本無靈識,皆因倉頡造字,萬物有名,水之一字,淫水才有其性,性靈一出,怨念善念皆全。
后不周山倒,淫水便出,他壓抑千年,終得肆意,故奮力游于九州,造孽而猶自不知。
賀昭回想當(dāng)初,女媧娘娘將半縷衣衫化為扶掖山,親手將他困于山下時,他想問為什么?卻終究不能問出口。
因?yàn)榭吹搅伺畫z娘娘眼里含的那滴淚。,不想讓她流下。
他是她第一滴淚,生于其母,怨于其母,生而無罪,有識反怨。他怨自己為何被壓在山下,為何不得恣意?
天地靈識,始于造字,萬物湮滅,終于字也。
“誰對誰錯,孰是孰非?我母親看到人族干渴,落淚而有了我,我不該為人族奉獻(xiàn)一生嗎?你要報(bào)仇,何須天下人命,我一人......足矣。”
賀昭說完便閉上了眼,臉上一行淚水。
齊殤慘然:“是,誰都沒錯??晌易迦说拿?,又該誰來負(fù)?”
這一刻齊殤忽而了然,他和賀昭看似超脫,但即便是“死”,也不能逃出“有所待”。
齊殤眼前忽而閃出賀昭教他背《逍遙游》時的情形。兩人一坐一立,他當(dāng)時心思并不在書上,而是胡攪蠻纏地惹得賀昭一笑。
齊殤眼里落淚,體內(nèi)烈火燃出。
“齊殤!”賀昭對著迎空而上的火球大喊一聲。
滄海桑田的相處,他怎會不知齊殤心性?
蒼天塵土,赤子心懷,兄弟知己,都在這一刻搭了上去。
賀昭閉目,化成一道水脈沖了上去。
看似與世無爭,實(shí)則身處凡俗掙扎,一刻也不能歇。
他如是,齊殤亦如是。
九天之上水火相撞而后交融,巨大火團(tuán)、水流相撞,層層焰云翻轉(zhuǎn),水氣彌漫如霧。水包火,霧隱云,層層疊疊,如花如幻。
九州之地,人盡皆驚,此異象到底所示何事?
七
齊殤衣衫破碎,落入一片沙漠之上,飄落在地。
他周身被火燒焦灼傷,跌進(jìn)沙里,煙灰塵土遮不住他那副少年容貌,鳳目無神,額間瑩黃不見。
齊殤趕回扶掖山后,只見滿目破敗,精靈散盡。
他到山巔一看,方洲池枯,囚水樹倒,而那座賀昭用一片樹葉給他化的房子,也已不見了。
“賀昭?!饼R殤喃喃,“哥?!?p> 后記
扶掖山主又一次偷溜下山,據(jù)說是去找故人,當(dāng)然無功而返,跪在了扶掖山巔。
“你和他是一個性子,他當(dāng)初帶回了你,你又怎能帶回他呢?”
“娘娘,他真的不在了嗎?”
華衣慈目的女子微微搖頭道:“他以身擋火,為你擋了天劫,又替你贖殺孽,自然靈魄已散,即便......”
“即便什么?”齊殤追問,他覺得娘娘一定有什么隱瞞著沒說。
“即便他還在,輪回幾世,也不記得你了?!鄙碇A衣的娘娘翩然而去,留下跪在正殿的齊殤。
齊殤轉(zhuǎn)頭看著出去的娘娘,跪在正殿里對著自己的神像苦笑道:“哥,世人皆以為是我解了那場災(zāi)禍,他們重修扶掖山,供我為神,你說可笑不?”
“哎,當(dāng)了神仙也不好,還得被你母親罰跪,也喝不到酒,就是你釀得那個很難喝的苦酒。”
“其實(shí)也不怪娘娘,我偷偷化了身形去凡間。你以前總說我不求上進(jìn),現(xiàn)在我都能出口成章了,跟凡間一個教書先生交談許久,忽感人生浮云,萬物蒼狗?!?p> 齊殤跪了一天還不想起來,就這樣一直跪著。
齊殤抬頭看著娘娘說:“您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一直跪,跪著等您的回答。”
身著華衣的娘娘嘆息閉目,終在齊殤跪了一百年后,再次站到了他面前。
扶掖山正殿之上,人族之母抬手畫了一處凡間景像,華燈將盡,人漸稀微,齊殤淚蒙眼眶。
他惶惶起身離殿而去,衣袍翻飛,就如當(dāng)日奔到扶掖山巔。
入夜人已漸漸走散,橋上滴滴冷雨落下,一黑衣少年舉傘慢行,面前忽而落下一紅衣少年,攔住前路。
黑傘微微抬起,露出俊朗面容,他看著這一紅衣少年問:“兄臺?可有事否?”
“在下齊殤?!?p> “哦,齊公子,借過?!?p> 一黑一紅擦身而過,齊殤看著他就要略過的背影失神,話語卡在喉間,抬手想輕扯他衣角,終懸在半空。
“你沒帶傘?”他轉(zhuǎn)身問齊殤,手中傘已遮在齊殤頭上。
齊殤看著自己微濕的肩膀,沖他點(diǎn)頭,忽地一笑。
這少年也回之一笑。
那次也是他覆手在他頭上,將被幾個小孩子折磨得快要死掉的他,撿了起來。
一場雨,心緒浮雜,往事難追,傘橋于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