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四爺爺很苦惱,這回竟然生了個兒子。
難道四爺爺當時思想竟這么開明?生男生女都一樣,甚至更加喜歡女兒?
事實是四爺爺果然聰明,賬算得就是比別人精!別人生孩子都想要男孩,想著傳宗接代,真是愚蠢!你看四爺爺,他想的是“生了女孩將來就可以要一大筆聘禮,發(fā)一筆小財,小子還得給他娶媳婦蓋房子,不劃算!”
四爺爺沒好氣地看著自己媳婦,也不待見這個剛出生的小子。
當娘的人因為沒有吃的喝的,下不來奶。沒有奶,看著孩子餓得哇哇哭。
剛當上娘的媳婦慌了,整體整夜地抱著孩子。
她有哄孩子的經(jīng)驗,但是她沒有辦法。產(chǎn)婦沒奶不是要命的事兒,要命的是家里沒有一點兒小米,只有棒子面。孩子缺奶又喝不上小米湯,能不能養(yǎng)大呢?
她一雙淚眼坐到天亮。
她胳膊已經(jīng)伸不開了,她感到脖子上一陣陣疼,但她不能挪動,怕剛睡著的孩子醒了,醒了又要哭。
孩子一哭,她眼淚也就跟著下來了。
怎么辦呢?她思索著,她看著屋頂,急得眼睛一陣陣看不見東西。
她抱著孩子不敢換姿勢,不敢稍稍動一下。
她pi gu上起了繭子,她覺得骨頭都是疼的,扎進心里的疼。
小叔子不上學了,他要幫嫂子做飯洗衣。
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學的料,老師的夸獎和班里的好名次都趕不上一頓熱乎飯,想到這些,女人的小叔子,也就是我爺爺,果斷地退學了。
那時根本不用辦什么退學手續(xù),念不起書退學的孩子很多很多,沒有人過問,老師也就是嘆息幾聲,這嘆息聲中出不來辦法。
或許村里人就是這樣一代一代苦熬,最后熬出成群的兒女,熬出金燦燦的麥穗,熬出干巴巴的皺紋,熬白油光光的頭發(fā),熬進了薄薄的棺材。
四爺爺主意打得真響,他要讓這個女人盡快干活,不能這樣守著孩子,要不吃什么,喝什么?
當娘的興業(yè)家還沒出月子,就下地干活了。
她孱弱的身子在地上打晃,搖搖晃晃仿佛就要倒下去。
她咬咬牙,拼著一口氣,去田地里干活了!
我爺爺,考第一卻不是讀書的料的小伙子,這時好像還不能叫他小伙子,但爺爺說他那時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那就稱他為半大小伙子吧。
他懷里抱著小孩兒,在家里做飯洗衣。
他懷里的孩子就是我二叔,因為四奶奶懷的是雙胞胎,老大死了,所以四奶奶固執(zhí)地稱這個活下來的是老二。
我后來也就稱他為二叔,當然這個稱呼我從沒叫出口過。我一開口說話就叫他爹,一直叫到現(xiàn)在,余生還要這樣叫下去。
我曾經(jīng)還奇怪,為什么二叔在家里排行老大反而被人稱為老二呢?原來是因為他幸運的活下來了。
我爺爺,這個半大小伙子飛快地爬上樹,爬到高高的地方,將柳條編在一起,做成了一個框。
他將孩子放在上面,然后又飛快地爬下樹。
這個辦法真好,將孩子放在樹上,狗咬不到,又不怕被偷孩子的偷了去。
樹上涼快,孩子不熱,不得病,就是搖搖晃晃的,看得周圍鄰居膽戰(zhàn)心驚。他們害怕孩子掉下來,他們的心始終懸著。
他們開始為這家四口人擔心,他們自動地將四爺爺排除出了這個家。
孩子被放在樹上,爺爺就可以做好多事情。
他先做好飯,然后再去村子里掙工分。
他笨拙地將兩只手插進盆里和棒子面,炸著手拍打餅子。
貼棒面干糧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爺爺貼得不算好,但是能熟,能吃上飯就行了,四奶奶不挑什么。
現(xiàn)在我要叫這個剛當孩子的娘,這個十八歲卻不再水靈的姑娘一聲“四奶奶”,因為這個家是她的,是她撐起來的。要是沒有她,也就沒有我爺爺,沒有我爹,沒有我父親,更不會有我。
我們?nèi)税ㄎ乙院蟮淖幼訉O孫,都要感謝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瘦弱少婦。
是她的血養(yǎng)育了爺爺,是她的笑溫暖了父親,是她的手將我撫摸長大。
剛開始吃大鍋飯是轟轟烈烈的,大家熱情很高,大家干勁兒很足。
四奶奶還是往常的樣子,她從愁苦中脫離出來了。
她沒奶喂孩子,怯怯地進了那個有大瓦房的院子。
她剛往院子里一戰(zhàn),二奶奶就拿出了一袋小米,又給了她十六個雞蛋。
這簡直是天大的恩情??!
很快,鄰里鄰居都來了,手里都拿著一些東西,堆滿了這個站不下腳的一間半小土房。
四奶奶看著一屋子小米還有麥子面,落了眼淚。
她或許從來沒這么哭過,哭得嗚嗚咽咽,肝腸寸斷。
但她覺得她全身都是熱的,這股熱淚支撐著她站起來,走下去!
四奶奶是在淚中養(yǎng)大我爺爺,在笑和淚中給我爺爺娶上媳婦的。
大鍋飯漸漸變成了稀粥,四奶奶就靠著這飯支撐,喝粥根本吃不飽。
爺爺正是長個的時候,棒面干糧能吃下五六個,喝粥怎么能吃得飽呢?
瘋狂的饑餓讓爺爺餓紅了眼,緊勒著綁褲腰的布條大張著嘴。
家里不讓開火,只能靠著每天中午的那碗稀粥吊著一條命。
六太爺爺就在這一年,轟轟烈烈的農(nóng)村大變革的一年,歸于泥土了。
四奶奶看著六太爺爺日漸瘦下去。
六太爺爺餓得嗚嗚直叫,眼里躺著的淚,開河似的泄出來。
四奶奶咬咬牙,第三次去找四爺爺。
四爺爺給了四奶奶兩個雞蛋,不知道他是怎么弄來的,不過憑著四爺爺?shù)木?,弄兩個雞蛋算什么呢!
四奶奶拿著雞蛋往回走,四爺爺又追上她要回去一個。
四奶奶看著四爺爺利落的背影,只覺一陣心慌,手顫了起來,哆哆嗦嗦喘不上氣來。
四奶奶手里的雞蛋被我爺爺和二叔吃了,六老太爺沒有吃上,因為等到四奶奶拿著雞蛋回到家時,六老太爺已經(jīng)睜著眼咽了氣。
他深陷的眼睛是兩個窟窿。
誰也不敢相信,這個瘦成一張皮的老人曾經(jīng)是吃細米細面都不愿意動筷兒的dizhu,他還有一肚子的之乎者也。
他的一切風光和凄慘都隨他進了棺材。
當棺材沒進土里,跪在土地上的爺爺在腦子里想“嫂子怎么樣了”,爺爺沒工夫看棺材一眼,也沒掉一滴眼淚。
這里一直是這樣的風俗,不允許女人到墳地去,不允許女人上墳掃墓,不管是嫁出去的還是嫁進來的。
因為我是男子,所以我有幸可以看到四奶奶入土,而妹妹只能在家里抹眼淚。
四奶奶下葬時,妹妹十分痛恨這個傳了不知多久的風俗,因著這個風俗,她不知道四奶奶墳在哪,不能去祭奠一把值錢。其實知不知道也不那么重要,人都沒了,一切緬懷都沒有意義。
沒人記得她的名字,不會有人歌頌她的崇高。
她的一切都融進泥土,在幾年、幾十年后,她的骨頭也會全都腐朽,變成泥土,甚至連泥土也變不成,化為烏有。
六老太爺走了以后,正應了那句俗語“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句俗語說得真準,應在了一代又一代莊稼人身上,讓他們永遠甜蜜不過三天,巨大的苦難便接踵而至。
這苦難催殘著四奶奶浸著一腔苦淚的心,她剛借錢辦完六老太爺?shù)膯适?,另一個消息就傳來了。
她娘家媽也餓死了!
四奶奶的淚倒著流進了心里,眼眶里干巴巴空紅紅的沒有一點兒濕潤。
她跪坐在地上,抱著二叔,沒有等到回來送葬的小叔子,卻等到了一個晴天霹靂。
她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唯一的妹妹前年偷了寡母所有的錢跑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四奶奶用一床破炕席卷起母親尸體,沒有力氣挖坑埋人,就扔進了“死人坑”。
這個坑是大家一起挖出來的,專門用來堆放那些買不起棺材人家的死者。
坑里填滿了老老小小,都是骨瘦如柴骷髏一般。
四奶奶一直抱著胳膊,以為孩子還在自己懷里,當她走回家時,爺爺急忙扶住她,他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不見了孩子!
四奶奶和爺爺連夜跑到村東頭,在土炕上發(fā)現(xiàn)了餓昏過去的孩子。
那晚他們什么也沒說,跪在地上互相抱著哭了一夜,直到哭不出聲音,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