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片橙橙蒙蒙的朝陽顏色從木框窗戶里蘊(yùn)進(jìn)來,照紅了四奶奶滿是皺紋的笑臉。
四奶奶托著花白的頭發(fā),坐在炕上開口笑。
窗外的院子里堆滿了水泥和木材,二叔要蓋新房了。
四奶奶就這一個兒子,往后的日子全指著二叔呢。四奶奶還有三個女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四奶奶從不指望她們。
可是,還沒等二叔的新房上梁,四奶奶就走了。這個被騙進(jìn)林家的女人,還沒有住進(jìn)鋼筋混凝土的新房,就匆忙地離開了人世。
二叔哭得肝腸寸斷,頭磕得流了血,一聲聲直叫:“媽哎,媽哎!”
幾個姑姑是下了葬才回來的,哭完后她們開始回憶四奶奶的一生。
她們湊到一起,一邊收拾四奶奶的衣服,一邊哭著說:“哎,你說媽這一輩子,真是沒個福?!?p> 一
新中國的春風(fēng)還沒有吹到我們這個地處內(nèi)蒙和遼寧邊上的小山村,幾個思想敏感,眼睛放光的地主已經(jīng)查覺到了勢頭不對。他們收拾家底,連夜趕著逃跑了。等到第二天人們在哆哆嗦嗦上工時,東家已經(jīng)沒影了。
長工們納罕“人呢?東家呢?”
六太爺爺沒這個敏銳,還是照樣在書房里寫寫畫畫,讀著之乎者也。
六太奶奶小腳站不住,她是鄰村馬地主家的千金小姐。
六太奶奶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有了兒子后更是一個賢妻良母了。
遼寧邊上,東北地界,鬼子一來就霸占了這里。
六太爺爺不掌家,六太奶奶只得一個人支撐這個家業(yè)。
不論大事小事,那怕是六太奶奶合計(jì)再三,絕不會出差錯的事,她也要到六太爺爺書房門口撫著門站一會兒,等六太爺爺偶爾抬頭看見了她,她就小聲地請示:“你看這么辦行嗎?”
六太爺爺總是不耐煩地說:“這些事你做主就行了。”說完就繼續(xù)讀他的驚世學(xué)問,應(yīng)該是治國平天下的學(xué)問吧。
等六太爺爺?shù)拖骂^去,六太奶奶還會繼續(xù)站著,直到確定六太爺爺再也不會抬頭了,六太奶奶才會小心地挪動腳步,搖搖擺擺地走出去。
若是六太爺爺偶爾抬頭跟六太奶奶說句什么話,六太奶奶就會高興地點(diǎn)頭,頭上發(fā)髻圪塔也稍稍動動。
六太奶奶溺愛兒子,四爺爺是這方圓百里所有少爺羨慕的對象,所有窮人鄙夷的對象。
四爺爺就是要天上星星,六太奶奶也得順帶著把月亮給他摘下來。為著一個長工跟四爺爺拌了一句嘴,六太奶奶將他打了個半死。
四爺爺?shù)暮萌兆硬]有過多久,或許就像姑姑說的,福都享完了,就剩下苦了。
在那幾家地主連夜跑了以后,六太奶奶也著慌了。她整日整日地站在六太爺爺書房門口,希望六太爺爺拿個主意或者說一句寬慰她的話。
六太爺爺被六太奶奶站煩了,認(rèn)為六太奶奶杞人憂天,婦道人家懂什么!自從六太奶奶掌家以來,她請示的所有事情六太爺爺都同意了。可是這次,也不知怎么,六太爺爺就是不同意。他呵斥六太奶奶:“婦道人家,懂什么!安知莼鱸之思乎?”
六太奶奶聽不懂六太爺爺?shù)脑挘灰橇珷敔斦f的就一定都是對的,況且這句話一聽就很有道理,六太奶奶認(rèn)定“這一定是當(dāng)家人安慰她的話。”
自從聽到這句話后,六太奶奶安下了心。
她不再詢問六太爺爺要不要全家離開雙剎子村的事,也不再整天站在六太爺爺書房門口了。
六太奶奶照常掌家,使喚長工,也還是像以前一樣,遇到事情去請示六太爺爺。
日子安靜下來了,除了四爺爺滿院子瘋跑的叫喊聲,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還有聽?wèi)T了的從不在意的長工們的聲音。男男女女,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奴才,下人。
當(dāng)槍擺在六太奶奶家敞亮的院子里時,六太爺爺還以為是朝廷要請他做官,再不就是征稅。絕不會到地主家抓壯丁的!
地產(chǎn)、田產(chǎn)、房產(chǎn)全在幾天內(nèi)分給了那些奴才、下人。
六太爺爺面對著pi dou他的人民群眾,還是之乎者也。
他全身滿是傷痕,恨死了他的下人們用鐵锨把狠狠地錘他。
六太爺爺在說了句“生不逢時,安能向爾等......”就瘋了。
六太爺爺這句話沒有說完,應(yīng)該還有下半句,我問姑姑們“剩下半句是什么?”
大姑沒心思想,隨口答了一句:“誰知道是什么,一個瘋子說的,哪有個準(zhǔn)意思?”
我反駁大姑:“他說這句話時還沒瘋呢。”
大姑急急地說:“瘋不瘋都一樣!”
我還要問下去,姑姑們打斷我。她們急著回憶四奶奶的事,六老太爺?shù)氖抡l在乎吶,只是一個鋪墊罷了。她們一起用話壓制我,讓我別打岔。
我只好閉了嘴,靜靜地聽底下的事。
當(dāng)我全都聽完后,我不禁感慨,要是沒有六老太爺和六老太奶的鋪墊,四奶奶該會少遭些罪,甚至不會被騙到林家來,那樣也就不會有我們這一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