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雄雄闊風,烈烈黃土,風卷黃土撲了邵律瑾一臉。邵律瑾站在軍隊前排,腳踏黃土,眼望前方。山河血脈與男兒血性,終于在身上流淌噴張,就像烈烈狂風,終于肆意在廣闊天地間。
邵律瑾一身藍色軍裝,身姿如削,有棱有面。他面上染了黃土,更顯陽剛硬氣。
邵律瑾抬頭看看天空,沒有一片云影,天空浩淡蒼遼,如紙蒼黃。
邵律瑾只身前往北伐軍,警衛(wèi)員偷偷隨行,兩人被整編在一路軍中,互相照應,真正的沖在了最前線,過命兄弟,當是如此。
“少爺,少帥!”警衛(wèi)員見邵律瑾又睡得不安穩(wěn),張著嘴喊什么,身子蜷縮不安。
“怎么了?”邵律瑾握槍伏倒,他以為開打了。
“沒事兒,就是少爺你又做夢了,頭上全是汗?!本l(wèi)員指指邵律瑾額頭。
他們在戰(zhàn)壕里趴了三天了,全身是土。
邵律瑾臉上汗和著土,一層黑泥。他們袖口全蹭破了,隱約能看出邵律瑾身上是藍色軍裝。
拿不下這個高地,我二連絕不回頭。
“誓不回頭!”全軍將士三天前慷慨立誓,誓死不退。
邵律瑾帶兵沖了三次,都被打了下來。死傷已經(jīng)過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守在戰(zhàn)壕里。
邵律瑾握槍睡過去了,又夢到這個場景。
綺芙站在金陵城最繁華的街道上,突然伸手向前抓,周圍漸漸暗了下來,最后變成漆漆暗夜。綺芙奮力向前抓,張口喊著“律瑾,律瑾?!?p> 邵律瑾次次都被這個夢驚醒,醒來就是一身冷汗。他知道這是假的。綺芙是絕不會喊的。她堅強沉默,自尊小心。
邵律瑾心很疼,心疼綺芙,也想念母親。
他離家那天,父親竟沒攔他。邵律瑾很吃驚,他以為與父親定有一番爭執(zhí)。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被父親打斷腿。但父親只是站在門口看著他,母親倚在父親肩頭,竭力將眼淚留在眼中。父親摟住母親,母親順勢倚在父親肩頭,雙手放在父親另一只手里。他們站在門前看著自己,誰都沒說話。那一刻邵律瑾才覺得自己是有爹有娘有家有根的。邵律瑾也沒說話,他說不出來,突然失了勇氣,眼淚留到嘴角,急忙轉(zhuǎn)身走了。
邵律瑾抹掉臉上的淚,忍痛站起來。
離家時志在遠方,只想著不要在父親手下屈就一生。也想著綺芙那句“你是軍閥”。他要走一條新路,不當軍閥,只當軍人。而今肩上有國,不能任性。我輩少年當捐軀國難,視死如歸。華夏山河分裂,民國政權(quán)不統(tǒng),邵律瑾能感受到這平靜之下隱隱有一股大的動蕩,將要爆發(fā)。
邵律瑾隱沒兒女情長,幾次寫下遺書鄭重地交到趙振手上,遺書上只有一句話。
“務等,我已娶妻,不歸?!?p> 九
綺芙坐在床上,手里握著一把匕首。自那夜綺蘭去后,她在枕頭底下放了一把匕首,覺得有響動就即刻起身拿起匕首。
她怕疼,不能像綺蘭一樣支撐著跑這么遠。要是有兵沖進來,她就給自己一刀,一下就過去了,多快啊。
綺芙聽見雨聲,外面又在下雨,日日夜夜總是下雨。不知道是真在下雨,還是那晚的雨聲永遠印在了她腦袋里,揮之不去。
綺芙?jīng)]有力氣,月信十幾日不止,身體冰冷。
綺芙半夜悶醒,心口火燒一樣難受,起身扯開被子咳個不停,手帕拿開一看上面有幾絲血。綺芙嗓子腥甜癢癢,沒力氣下去倒水,又倒身躺下。
茶樓漸漸來了客人,綺芙披上厚披風坐著黃包車去綺園。
綺園門被砸爛了,園里發(fā)出一股腐臭味兒。
綺粉吊在戲臺高粱上,黑發(fā)團在頭上,蒼白無血的臉上還打著胭脂,一只腳上掛著一只紅色高跟鞋,是她最喜歡的那雙。
綺芙撿起地上另一只鞋給綺粉穿上。綺粉腳上都是凝固的傷口,旗袍從側(cè)面被人撕開。綺芙稍稍掀開綺粉身上旗袍又立刻放下,不忍再看。綺粉腳已僵硬,穿不下去鞋,綺芙就將這只紅鞋放在她腳邊,一同埋進黃土。
一個小小墳丘,用盡了綺芙所有力氣,她躬腰站在墳前,捂著帕子咳不上氣,等她咳順氣后,帕子已染紅了。
綺芙扔掉帕子,手上還染著血。
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去后臺看,也不敢再看。
綺蓮綺霞綺仙綺蓉綺蘭綺粉,綺園七朵花,花散枝落在何方?
綺芙想走回聚仙齋,走到半路她緊并雙腿站在路邊,月信黏黏糊糊地順著腿流下來。她不敢再走,也實在走不動了。她叫住一個黃包車,到聚仙齋樓前綺芙下車,車座上留下一片紅。
綺芙邁進聚仙齋,忽覺眼前星星閃閃,光光暗暗,手抓著什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