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是世界上最不善變卻也變化最多端的東西。它一成不變地按照同樣的速度流逝,又改變了世界萬千生靈的模樣。
都說物是人非斷人腸,殊不知物非人非更為苦悲。
眼睛一閉一睜的功夫,歷史人物作古,新興世界取而代之,死去的人寧靜地又在新的地方重生。
一轉(zhuǎn)眼,就是二十一世紀。
…………
傳說中,世上生靈死去之后會往生投胎。
走過往生道,彼岸橋,輪回門。
飲孟婆湯一碗,塵世紛擾盡散,唯新鬼一只,再世之時,便又是一個輪回。
但,總有執(zhí)念難去之鬼,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逃脫鬼差的引領(lǐng),滯留凡塵,期盼著這般或那般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
“有的鬼,為仇人所殺,久不愿投胎,是希望報復(fù)。”
“有的鬼,是意外橫死,若不愿投胎,大抵是心有牽掛?!?p> “有的鬼,或許是渾渾噩噩之間錯過了鬼差的引魂,便只好游蕩在天地間?!?p> “不管什么鬼,但凡留在這凡塵中,總要消耗魂力,若是怨念強大的便也罷了,怨念不強的,短短數(shù)十年間便得魂飛魄散?!?p> “執(zhí)紼客棧,便是為它們掙一條路子,放下執(zhí)念,安穩(wěn)投胎。”
“我,便是送魂離去之人,薛執(zhí)紼?!?p> “嘖,這臺詞也太羞恥了吧,誰寫的,是不是你啊小木頭——”
執(zhí)紼,人間常以幫助送葬為意。
執(zhí)紼客棧,薛執(zhí)紼。
一座不知何時建成的客棧,一只不知何時來到客棧的女鬼。
仿佛自有生以來,她們便存在著,在凡人抵達不了的陰陽分界處開張,迎接肉眼看不見的客人們。
由于年代過于久遠,現(xiàn)在的鬼魂,幾乎都說不上來客棧以及客棧老板究竟如何產(chǎn)生、如何運作。
天下眾鬼,不論新舊,都知道這么一個堵在陰陽交隔線的客棧,也都知道執(zhí)紼客棧只在午夜十三時開,只迎接鬼魂和即將死去的人。
他們也都聽說過客棧的老板,薛執(zhí)紼。
一個聽話輕點揍、不聽話死里揍的暴力狂,一只能動手就不逼逼、逼逼也不怕你的千年厲鬼,一位能力絕對不輸顏值的送魂人。
只要得到她的幫助,執(zhí)念與往生,都可兼得。
所以哪怕她好像很暴力,午夜十三時前往執(zhí)紼客棧的鬼依舊很多。
而且聽說近幾十年來這位老板性子好了許多,不太打架了。
………………
薛曉珊是一只新鬼,一個月前死的,死在男友的手中。
她死亡之前禁受太多痛苦,以至于死后怨氣沖天,只差一步便要化身厲鬼,上演一個現(xiàn)實版的手撕渣男。
不過恰好執(zhí)紼路過,將她撿了回去。
對于薛執(zhí)紼到底暴力與否,薛曉珊覺得她最有話語權(quán)。
畢竟將一個理智全無的女人……不對,女鬼從黑化殺人邊緣拉回來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暴揍一頓。
執(zhí)紼將她帶回客棧,晾了一個月,晾得這位滿打滿算二十八歲的女鬼又開始想起生前的一切,怨氣越聚越多,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再次被恨意支配。
就在薛曉珊忍不住勇闖天涯的前一秒,執(zhí)紼出現(xiàn)在安排給她的房間里。
一身仿古青衣、粉黛未施的老板一手執(zhí)筆一手捧本,施施然在她的房間找了個椅子坐下。
薛曉珊看見她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存在的皮肉又開始疼了,奔涌而上的怨氣也被恐懼壓得一點不敢冒頭。
她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在面前女人高強的氣場下一句不敢說。
執(zhí)紼將適才送走的那位人間富豪的資料填好,隨手又翻了一頁,那一頁顏色與前面的不同,略淺些,隱隱能見流動的金光。
翻頁之后執(zhí)紼沒下筆,抬眼看向呆立的女鬼:“薛曉珊?”
聲音沙沙的,帶著一點低沉,是女生中很少有的嗓音,卻把薛曉珊聽得一激靈:“是、是我?!?p> 一臉冷淡的女人公事公辦地說:“生前職業(yè)為醫(yī)生,卒年二十七歲零十個月,為男友意外情殺。我說得可對?”
聽到她說的這些,薛曉珊有點繃不住了:
“大、大人……怎么會是意外呢?
我是被陳恭虐殺的!他囚禁我,虐待我,最后殺了我,這些不是意外,他是謀殺!
我爸媽只有我一個孩子啊,我死了他們可怎么活……我要殺了這個人渣,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說著眼中淌出血淚來,身上的皮膚存存皸裂,鮮紅的血液滲出。
脖子上原本光潔白皙的肌膚浮現(xiàn)出青紫的淤痕,像是被什么人掐住導(dǎo)致。
裸露在空氣中的每一寸皮肉,都印刻著難看的痕跡,叫人心驚膽戰(zhàn),不能絕也。
執(zhí)紼見多了死狀凄慘的鬼,比薛曉珊更可怖的也有,不過放任情緒對魂體來說不是好事,于是她用筆敲敲桌面,依舊冷淡:“行了?!?p> 一點起伏都沒有,甚至算不上大聲,卻叫崩潰的薛曉珊立刻平靜下來。
平靜之后,是深深的絕望。
她崩潰,既是恨極,也是有意放大自己的情緒,賣賣慘,讓眼前人給她報仇……再不濟,讓她自己去報仇也行啊——可執(zhí)紼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執(zhí)紼見她冷靜下來了,繼續(xù)說:
“薛曉珊,你身有福澤,本不該枉死,但有人換了你的命,叫你遇上陳恭,被辱虐至死?!?p> “眼下你有兩條路可以走?!?p> “第一條,直接去投胎,害你的人,天命有數(shù),自然會叫他們付出代價?!?p> “另一條,成為我的員工,作為執(zhí)紼客棧的員工,自然受到保護,我會為你報仇?!?p> 當然還有第三條,付出報酬委托客棧,只不過出于某些考慮,執(zhí)紼沒有說出口。
薛曉珊心中有恨,也有不解:“大人,我不能自己報仇嗎?我明明感覺……”
感覺我有能力殺了那個混賬!
執(zhí)紼扯了扯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殺了人,沾了血,你就會成為厲鬼,永遠失去再生的機會。當然,你也殺不了陳恭,他身上有護身之物,最多嚇嚇他罷了,萬一被護身之物傷到,你莫說報仇,只怕馬上就得魂飛魄散。”
術(shù)士一道雖然沒落,卻也茍延殘喘存在著。
陳恭身上的護身之物,大抵是哪個還算學(xué)有所成的術(shù)士贈與,對付薛曉珊這樣新生的鬼物綽綽有余。
薛曉珊怔怔的,有些不敢置信,陳恭不過一個普通人,怎么會有護身之物?
從前也沒聽他說起過???
執(zhí)紼又說:“看在你我二人同姓薛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陳恭雖有護身之物,可保鬼怪不侵,但他陽壽將近,至多不過十年?!?p> 十年!他還能快活十年!而她早已埋身黃土,化作孤魂了!她如何甘心!
薛曉珊:“如果,我是說如果,我選第二條路,您會如何處置陳恭?”
“牢獄之災(zāi)、病魔纏身,不出一年,魂歸天地,飽受灼魂裂魄之痛。你所受之苦,他將以千百倍還之?!?p> 薛曉珊沉默片刻,終于如執(zhí)紼所愿道:“我選第二條,我愿意為您辦事,只求您讓害我之人付出代價!”
要陳恭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執(zhí)紼滿意地在那一頁寫上鬼醫(yī)二字:“此后,你便是執(zhí)紼客棧的鬼醫(yī),名喚薛挽歌,為亡魂修補形狀、治療殘缺、治愈傷痛?!?p> “凡塵往事,皆不入你眼,不進你耳。誓約,即刻起效?!?p> 薛曉珊——現(xiàn)在的薛挽歌接過執(zhí)紼遞來的筆,在那一頁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薛曉珊”,然后眼看著流動著的金光慢慢爬上那三個字,將之扭轉(zhuǎn)成新的名字——
薛挽歌。
新名字形成的一剎那,薛挽歌覺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被抽走,內(nèi)心積壓著的怨氣似乎被稀釋,一點點逸散。
所有折磨靈魂的痛苦,通通抽離而去。
執(zhí)紼見一切都完成,便對她說道:
“客棧員工住在后院,一會兒會有人帶你去,晚間開業(yè)時你會見到其他同事?!?p> “至于你要做的,等你進入自己的空間便會明白。”
從此以后,你將是新的靈魂,此前的恩怨,不管你曾經(jīng)多恨,都不再是你的枷鎖。
這是薛執(zhí)紼對你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