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詭異的寧國府
聽茜雪說完,賈環(huán)嘴里,無聲念著秦可卿三個字。腦子里,回憶起一個婀娜豐腴的身影。
自己與她并不熟悉。卻清晰記著,這個女人笑起來的樣子。雙眼彎起來,特別好看。
現(xiàn)在,知道人已經(jīng)沒了。心里莫名想起,她叫自己環(huán)叔的聲音。那會兒,自己剛來這個世界,寧府賈敬的生日宴上……
“三爺!老爺傳話,讓三爺去東府?!?p> 賈環(huán)抬頭,原來是趙姨娘的丫鬟小鵲。
今夜,賈政正好在趙姨娘處歇著。聽見喪音,便傳話,讓府里爺們兒過去。
因為天色已晚,就不驚動后宅婦人,還有歲數(shù)太小的賈蘭。
……
已經(jīng)二更時間,賈環(huán)坐車跟著寶玉的馬車,停在寧國府大門前。
去年冬天,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寄了書信來,要接女兒林黛玉回去。榮府另一個玉字輩爺們兒賈璉,那時奉了賈母之命,護送林黛玉回了揚州,以全父女之情。
寧府大門洞開,倆邊一溜兒白紙燈籠。照得門前,亮如白晝。
賈蓉站在門口,迎著倆人。二十出頭年紀,國字臉,雙眼細長。
這時候,他閉著薄嘴唇,板著臉,看不出表情神色。
賈環(huán)跳下車來。見茗煙扶著寶玉下車,叫了一聲寶二哥。
接著轉(zhuǎn)身,對著賈蓉點頭說道:“蓉哥兒節(jié)哀!”
賈蓉還是一張死人臉,拱手說道:“環(huán)叔,寶叔,父親和老爺們都在靈堂。”
往里一擺手,回身領(lǐng)著他們,走進寧府。
白紙燈籠照下來,賈環(huán)見寶玉臉色慘白,一副失魂落魄模樣。雙腿提不起來一樣。身子直挺挺地,腳底蹭著地面,跟了進去。
賈環(huán)跟在寶玉身后??此呗返臉幼樱軗?dān)心,他會隨時摔倒。
三人走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nèi)廳、內(nèi)三門、內(nèi)儀門并內(nèi)塞門,直到正堂,這一路正門大開。
一路上,倆邊掛著燈籠。整條道上,卻不見一個丫鬟仆人。寧府上下二三百仆人,都消失了一樣。
賈環(huán)心中奇怪。扭頭左右看去。倆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偶爾會見幾個身影。那幾個人腳步匆忙,只在遠處陰影處活動。
一直往后,三人繞進了會芳園,上了登仙閣停靈之處,賈環(huán)才聽到動靜。
往里一看,賈珍正哭的淚人一般,右手錘著腦袋,一邊嚎叫道:“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nèi),絕滅無人了!”
賈珍說完,一聲一聲往外哭嚎。錘著腦袋的手,更加用力了。
賈蓉領(lǐng)路到了這里,也不回復(fù)屋里的人。垂手低頭,就停在門口。賈環(huán)倆人也跟著停步。
寶玉抬頭看著屋里靈堂。四周帷幕里,影約躺著一個女子身影,眼淚不自覺就往下流。
賈環(huán)見秦可卿還沒入棺?;蛟S人去的突然,還沒來得及準備。
心里總覺得怪異,這一路上沒見著人。還以為,人都在靈堂這邊。沒想到,這里除了賈珍,只有賈赦和賈政兄弟倆個陪著。
這時,賈政倆人忙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后事要緊。”
賈珍緩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面貌和賈蓉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臉型棱角分明,一把大胡子拖到胸口。比他兒子,更有男人威嚴氣概。
淚水沾了滿臉,賈珍閉目抬頭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寧國府大總管賴二緩步輕聲地,走到老爺跟前。
賈珍回身問道:“太太可安置好了?”
賴二小心說道:“老爺放心,太太已經(jīng)回院里睡下了?!?p> 賈政皺眉問道:“珍哥兒,是尤氏病了?”
“并不妨事,只是犯了胃痛舊癥,已經(jīng)找大夫瞧了?!?p> 賈珍說完,見賴二沒走,不耐煩斥道:“還有什么,說!”
賴二躬身低頭道:“老爺,蓉奶奶跟前的寶珠,府里找不到人了。瑞珠因傷心太過,觸柱而亡,隨了蓉奶奶去了?!?p> “?。。?!”
這時,屋內(nèi)突然響起一聲尖叫。
眾人一驚,都朝聲音處看去。
原來,靈堂帷幕之后,還有一人。這時手腳并用,爬了過來。
一邊磕頭,一邊哭道:“老爺!奶奶平日疼我,寶珠愿為義女,給奶奶引喪駕靈。求老爺成全!”
說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小丫鬟拿額頭連連撞地。往地磚上,磕濺了一片腥紅。
賈珍回頭瞪了一眼賴二,嘆氣說道:“瑞珠殉死!可見,她和我那兒媳婦主仆情深。這樣的奴才,才能當(dāng)?shù)昧饲厥系牧x女?!?p> 寶珠聽了這話,無力癱軟在地。頭也不磕了,渾身顫抖。
屋內(nèi)安靜的瘆人。
就在寶珠快要崩潰的時候,聽見老爺說道:“賴二,死的那個瑞珠,以秦氏女之禮殯殮,一并停靈在這登仙閣上。至于寶珠,以后就是你們的小姐,讓她在靈前伺候吧。”
寶珠聽了,渾身泄氣一般,趴在地上。也沒有力氣,再給老爺磕頭道謝了。
賴二趕緊應(yīng)聲。卻見賈珍把臉逼近道:“看好你們的寶珠小姐,別讓這個義女,也撞柱而亡了!”
“老爺放心!”
……
賈珍父子送榮府幾人出府。到了大門外,幾人正在道別說話。
東面街角,卻拐進一個人來。
這人一身酒氣,隔著半條街,都聞得到。手里拿著一個酒瓶,一邊邁著醉步,一邊大口灌酒。
賴二靠外面站著,又背對東面。倉促之間,沒能躲過他。
來人撞了賴二,把酒瓶撒了。吐口唾沫,伸手抓起賴二胸口。瞇著醉眼,仰起頭來。
現(xiàn)出滿臉皺紋,刀刻一般。頭發(fā)胡子花白稀疏,看不出多大年紀,正是焦大。
這焦大十幾歲時,曾經(jīng)跟著寧國公賈演出過兵。
從死人堆里,背過國公爺。自己挨著餓,卻給國公爺偷東西吃;自己喝馬溺,給國公爺省著水喝。
如今老了。不曾想這府里,卻拿自己,當(dāng)了打雜的廢物。
想著腦袋疼,焦大揪過賴二。張開嘴就罵道:“欺軟怕硬的東西,憑你也敢撞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在這兒瞎充什么管家!
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前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
一邊罵,一邊口水噴泉一般,往賴二臉上濺著。
正罵著爽,見賈蓉嚼牙切齒過來充大爺:“來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
焦大一看,就賈蓉這熊樣兒,也能充主子?
覷眼癟嘴道:“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和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靠焦大一個人,你們能作了官兒?享受這榮華富貴?
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賈珍站在那里,早就臊臉通紅,過來唾了賈蓉一臉濃痰,
指著他兒子喝道:“還不快打發(fā)了!這樣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里,豈不是禍害?
讓親友知道,豈非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guī)矩都沒有了!”
賈蓉抬起衣袖,擦了臉上唾沫。轉(zhuǎn)過頭來,眼睛瞪著血絲。走上前去,一巴掌打在焦大臉上。
賴二趕緊叫了幾個人。把焦大掀翻捆倒,拖往門里去。
焦大被賈蓉,一巴掌打得心頭火起。身上卻被綁死了,動彈不得。
心里憋著,腦袋發(fā)昏。不管不顧地嚷出來:“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想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
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寶玉一臉迷惑,嘴里念叨:“爬灰’的‘爬灰’?”
看那個樣兒,賈政要是不在。就要找人,問問什么是爬灰。
賈政扭頭,氣得胡子抖動。伸手指著孽子,厲聲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胡唚。
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有聽見,還敢學(xué)他!下次,再從你嘴里聽見,立刻打死!”
嚇得寶玉膝蓋打顫,連忙扶著馬車。也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跟著聽見父親說道:“回府?!?p> 寶玉這才一陣手忙腳亂,連忙爬上馬車,鉆進車廂。
……
賈珍回府之后,連夜吩咐,去請欽天監(jiān)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
三日后,開喪送訃聞。
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僧眾。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鬼魂。
于天香樓上,另設(shè)一壇。請了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業(yè)醮。
登仙閣靈前,另外有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又找遍城中,尋到一副檣木板。其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據(jù)說,出在潢海鐵網(wǎng)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
又因為,尤氏不能料理事務(wù)。惟恐各府誥命來往吊唁,虧了禮數(shù),怕人笑話。遂哭求她嬸嬸王夫人,請了鳳姐,前來管理內(nèi)宅仆人。
多少親朋,你來我去。只這四十九日,一條寧國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
首七第四日上,大太監(jiān)戴權(quán),先備了祭禮,遣人來吊。
次日,戴權(quán)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
賈珍受寵若驚,連忙接陪。靈前祭拜后,領(lǐng)著去了登仙閣北面的逗蜂軒獻茶。
賈珍心中忐忑。
在太上皇還是太孫之時,戴權(quán)便是陪在身邊的大伴。
現(xiàn)在,以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身份,仍然獨霸內(nèi)庭。
今天,能來給他兒媳婦上祭,嚇得賈珍的小心肝,撲通撲通地亂跳。
他想著,這應(yīng)該是太上皇,念著寧國府往日功績。這才派了戴大伴,來給個臉面。
咬牙遲疑了好一會兒。賈珍終于忍不住拱手道:“老內(nèi)相,蓉哥兒不過是個太學(xué)監(jiān)生,靈幡上寫時不好看。我想,喪禮上風(fēng)光些!您看能不能…給他捐個前程?”
老內(nèi)相六七十歲,花白頭發(fā)梳的整整齊齊。一臉富態(tài)從容,皮膚又保養(yǎng)的好。只是,臉頰肌肉有些松弛。
戴權(quán)不管有人沒人,說不說話,一直抿嘴笑著。
聽了這話,放下茶杯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既然,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咱家這就讓小廝去辦?!?p> 賈珍沒想到這么容易,起身拜謝道:“如此,老內(nèi)相就是寧國府的恩人。待服滿后,必親帶小犬,到府上叩謝?!?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