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學生們的各種試卷如雪花一樣飛到李天明的辦公桌上。
雖然燒退了,但依然重感冒狀態(tài)的李天明改試卷時,經(jīng)常把學生們完形填空的答案看錯行,以至于有些試卷的正確率低得驚人。
每每這時,李天明都得死命揉搓眼睛,重新細看,發(fā)現(xiàn)果然又是自己對錯答案。
更要命的是,因為無法得到充足的休息,李天明的聲音依舊沒回來,任憑他怎么給自己灌熱水都沒用。
于是李天明不得不跪求別的老師給他代課。
當然,好處也要給足,之前學生家長送的那些禮物正好派上用場。
可是臨近中考,所有老師都忙得跟打仗一樣,試卷和作業(yè)還是要李天明自己改,偏偏辦公室的長管白熾燈總出問題,忽明忽暗讓李天明頭暈目眩,保修人員過來后好了一陣,但沒多久又開始無端閃爍。
裹著兩層大衣的李天明,靠著桌上并不很明亮的臺燈勉強工作,他左手得一直撐著臉頰,否則頭重得似乎可以直接砸在桌面上。
下課鈴一響,李天明更發(fā)愁了,進來辦公室問問題的學生絡繹不絕。
“老師有時間么?幫我解釋一下這題為什么選A?”
“老師,這篇作文可以幫我看看么?”
“我們老師不在,您不是英語老師么?問您不也一樣么?”
這些學生是哪個班的李天明不清楚,有他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總之大考在即,學生們就把所有老師當作大雜燴一樣一鍋亂燉,不管是哪個老師,能抓著人問就可以。
一開始,李天明還扯著他那跟烏鴉一樣難聽的嗓子艱難地回答,答到后面他實在發(fā)不出聲音,只得向?qū)W生們不停擺手搖頭,示意自己說不出話。
如此一來,他的確不用講題了,但由于學生太多,搞得李天明課間光顧著擺手搖頭,嚴重浪費精力和時間,有那么一刻,李天明想著要不是因為廁所沒燈,他都想躲進廁所改試卷。
但從上午第四節(jié)課到下午第八節(jié)課的課間,李天明發(fā)現(xiàn)再也沒有學生來問他問題了。
雖然仍舊有不少學生走進畢業(yè)班英語老師的辦公室,但他們要不就是直接問其他老師,要不就是看到屋子里只有李天明后,朝李天明尷尬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走。
李天明訝異于學校的信息共享之快……
直到放學后,他背著包拖著步子出了樓,才看到李子楓帶著兩個小弟攔著前來問問題的學生。
“你你你……哪個班的?”
“進去可以,別煩李老師就行!”
“還哪個李老師,教英語的,最帥那個!”
“他媽我管你什么來頭,回去問你自己老師或者同學!”
李子楓今天穿著一件黑色T恤,大概是因為喜歡運動,他的肌肉十分結(jié)實,初三的他,已經(jīng)長到了1.75cm,肩膀很寬,從背后看過去,跟一個成年男人無異。
李子楓無意間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愣愣看著他的李天明,不羈一笑,“趕緊走吧,明天別來了,沒你天又塌不下來,我可不是每天都那么有空?!闭f完朝兩個小弟示意了一下,三人便朝校門揚長而去。
那兩個小弟,居然還是之前李子楓欺負席思雯時,沒義氣逃跑的那兩個小弟。
青少年的兄弟情誼確實很讓人費解。
不過,這一次李子楓的形象,在李天明心里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李天明一直認為李子楓不喜歡自己,他只是一個被老爸逼著跟自己學英語的壞學生。
李子楓經(jīng)常對老師出言不遜,不在意成績,可以破壞課堂氣氛,可以威脅不喜歡他的女生,經(jīng)常闖禍打架,甚至執(zhí)拗地就是遲到了不值日,反復跟李天明強調(diào)其所欠的房租足夠讓李天明幫他掃地擦窗上百次。
任課老師拿他沒辦法,班主任孫佳拿他沒辦法,他爸李云生也很明顯拿他沒辦法。
李子楓就是王志格校長說的,連上帝都救不了的人,是注定要獨立坐在教室角落,與所有其他學生隔開的問題少年。
但就是這樣的學生,今天居然突然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下,為李天明做了這樣的事。
“哎喲天明,你說你還把錢還給我,太見外了!”張老師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這是李天明身體好后,撥打的第一通長途電話,為的就是確認他給大學張老師寄去的200元錢對方是否收到了。
“必須要還的張老師,非常非常感謝您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我寄了錢,您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此時李天明站在一個公共電話亭里,身子斜靠著玻璃說道。
如果說現(xiàn)在有什么事情稍微讓李天明釋然,便是他還清了工作前向朋友老師借的生活費,當然,還有他偷偷放回到住宿樓公共晾衣架的床單和被子。
放回去的時候,李天明還在心里重復著:“我說了,我只是拿,只是借一下,不是偷?!?p> “跟老師客氣啥!一切都好么?學校好么?學生怎么樣?好帶么?”
張老師雖然已經(jīng)年近50,但聲音依舊很年輕,溫婉細柔,若是沒見過她本人,還會以為電話那頭是一位30出頭的知性女人。
“學校好,學生也很好,學習很積極,今年中考我們班英語平均分是年級第一。”李天明匯報道。
“那很好?。∧銊偣ぷ鲀赡昃陀羞@樣的成績是非常好的開端,前途無量!”張老師的聲音在李天明聽來是打心眼里替他高興。
李天明抿了抿嘴,問道:“老師,我想跟您請教一個問題?!?p> “你說?!睆埨蠋煹穆曇敉蝗怀亮艘恍盟扑A感到李天明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他解決不了的事兒。
“一個班有幾十個學生,我們做老師的,是不是真的不可能救每一個人?”
“你自己這么認為的?”張老師語氣有些驚愕。
“不是,是別人跟我說的,一位資深長輩,他說,教育,不可能救每一個人?!?p> 張老師沉默了一會兒后笑道:“以前還有人跟我說,有能力的人去創(chuàng)業(yè),沒能力的人,才去教書,如果我信了這句話,我這輩子也就沒救了,所以別人說的,你不認同,聽聽就好,關(guān)鍵是你自己怎么看這個問題。”
中考順利落下帷幕,但每每想起李子楓的背影,李天明心里都空落落的。
見李天明沒答話,張老師笑道:“天明,你是不是有非常想幫助的學生?”
“嗯,我來的時候他初二,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雖然這兩年每周我都在教他英語,順帶也灌輸了不少古代文學知識,雖然他家的條件也讓他進了市重點高中,但回頭想來,我好像對于這個學生……”
李天明說到這里頓了頓,他本想說他好像對于李子楓,什么都沒做,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突然嘆了口氣笑道:“老師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聽到你嘆氣,我就想到了報紙上那些說我們教育的事兒?!睆埨蠋熃又钐烀鞯脑?,“大家談到教育都搖頭,都嘆氣,連我們老師自己都是,其實現(xiàn)在還好點,我年輕的時候,教育更加不是個樣子,我當時就怪體制,但是我忘了,我也是體制的一部分?!?p> 聽到張老師這句話,李天明不禁握緊了電話筒。
“后來我才知道,比體制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很多亂象,都是因為構(gòu)成體制的我們,什么都不做……所以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就不埋怨了,因為好像這一切也是我自己親手造成的。”張老師說。
“那老師……后來您變了么?”李天明問。
“變了一些吧?!睆埨蠋熁卮?,“我確實很渺小,從能力上說也沒什么撼動大局的力量,但我告訴自己,以后無論面對什么事情,不要想著‘我要徹底解決它’,而要想著‘我只是想調(diào)整一下、改善一下狀況’,如果這么想,壓力就不會那么大,也更有動力付諸行動。”
不要想著徹底解決,只是調(diào)整下?
只是改善下狀況?
放下電話后,李天明突然茅塞頓開。
如果時間倒轉(zhuǎn)回兩年前,能讓他再重新遇到李子楓一次,如果李天明不是將好的想法都放在心里,而行動上卻只教李子楓知識,如果李天明真的每次都抱著,只是想改善一下李子楓學習態(tài)度以及與其他人相處模式的方向,去引導這個少年,是不是如今從十四中初中部走出去的李子楓,不會再被以后的老師安排單獨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