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天,人間一年。
云端之上,李揚帆沉睡在淮月仙君懷里三年不醒,緩緩治愈初次下凡時所受的大道傷痕。于為她護道的淮月仙君而言,三年光陰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而人間春去秋來,歲月如梭,已是一千年以后。
凜冬時節(jié),東海之濱,寧州,寧溪城。
星辰寥落,月牙兒掛在天邊,清冷的月光灑在寧溪古城的街道上,這是破曉前的殘夜。
此時長夜將盡,天尚未亮,街道兩旁每隔一段距離亮著對稱布置的白色紙糊燈籠,在風(fēng)中揚起然后落下,一片肅殺氣氛。
街道盡頭的一座深沉庭院里,火光沖天,濃煙彌漫,卻因為被施了隔音陣法的緣故,聽不見里頭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庭院周圍黑壓壓的全都是身著重甲的士兵,他們手持著火把,把整座府邸團團圍了起來,揮刀斬殺那些僥幸從府里逃出來的漏網(wǎng)之魚。
宅院大門上方懸掛著的方正牌匾,上面漆著“孫府”兩個金色的大字,終究還是從空中跌落,砸在趴在門前的一具尸體身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昨夜的高堂廣廈已燒成了斷瓦殘垣,徒留下一片焦土。
遠(yuǎn)處,路旁的一株冬梧亭亭如蓋,蘇瀚文穿著一襲青衫,卓然立在樹下,氣勢非凡,只是他左袖空蕩蕩的,隨著冬風(fēng)飄飄搖搖,顯然是斷了一臂。
蘇瀚文一直冷眼旁觀著這樁滅門慘案,仿若置身事外,靜靜地等待孫晟睿將軍的府邸在火海里化為灰燼,只是在望著蕭條的寧溪街道時心有戚戚。
只是幾年沒回來,從何時起,江東的錦繡河山已荒蕪到這種地步?
他更想不明白,于此敗軍之際,危難之間,江東子弟不趕赴戰(zhàn)場,死守國門,竟仍有閑暇來東海之濱,行此抄家滅門之事?
時西晉咸寧五年,離昆侖山蟠桃盛會已過了九百八十八個年頭,秦宮漢闕早已做了衰草牛羊野,蜀漢懷帝“阿斗”劉禪將江山拱手相讓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東吳大帝孫皓見大勢已去,意欲歸降晉國。
群臣一片嘩然,寧死不降,大將軍孫晟睿哀其葬送祖宗基業(yè),闖石頭城太初宮怒罵天子,被五馬分尸于宮墻外,老臣南山知夏叩階泣血勸戰(zhàn)未果,最終撞柱而死。
后世詩人在金陵城懷古時寫道:“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庇谝贡M天明之時,獨臂的蘇瀚文看到了這個王朝的暮色。
水接天隱隱迢迢,久違的旭日從海天交接之處緩緩升起,在東方的天空映出了數(shù)不清的彩霞。
兩列士兵從將軍府里走出,領(lǐng)頭的校尉在門前駐足尋覓蘇瀚文,快步來到了街對面的梧桐樹下,躬身行禮。
“辦妥了么?”
校尉恭敬地道:“辦妥了。一切十分順利,看來是顧將軍多慮了,勞煩蘇上仙跟我們多來了一趟?!?p> 顧將軍從太初宮領(lǐng)了滅孫府滿門的圣旨,顧慮孫晟睿將軍年少時曾仗劍行走江湖,交游廣闊,怕其中生出波折,請了蘇上仙壓陣。
說是上仙,其實只是世人的一種叫法,稱這些還沒結(jié)成金丹、賣命帝王家的靈寂期修士,并非是西王母于蟠桃宴上敕封的陸地神仙。
修行,一言以蔽之,曰: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其中的境界細(xì)分為旋照、開光、融合、心動、靈寂、金丹、元嬰、出竅、分神、合體、渡劫、大乘。
靈寂期的蘇上仙,和合體期的風(fēng)神姬忱風(fēng),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自一千三百年前,姜子牙率哪吒、雷震子、楊戩、土行孫等一眾陸地神仙助武王伐紂之后,西王母于昆侖山下詔,從即日起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不得再插手王朝更迭,違令者誅滅元神,無法再入輪回。
由是王室喜愛供奉一些靈寂期的修士,許高官厚祿以驅(qū)馳,既能穩(wěn)固江山社稷,又不違背西王母的懿旨。
靈寂期的修士,雖未能登堂入室,與金丹修士亦只差了一線,在凡人里,是近乎無敵的存在。
蘇瀚文便是晉國的供奉之一。
不過此時看來,這趟滅門之行并未出什么岔子,蘇上仙是白跑了一趟。
蘇瀚文淡淡地道:“無妨。沒留下活口吧?”
校尉咧嘴笑道:“絕無活口。屬下剛剛仔細(xì)清點了一遍,孫晟睿一家二十七口,二十七具尸體,一個喘氣兒的都沒留下。”
蘇瀚文輕輕點頭,緩緩向前走了兩步,左手捏了一個法訣,一面陣旗自孫府門外緩緩飄來,落在了他的手里。
“啪,啪?!备粢絷嚪ㄏ?,一座府邸緩緩燃成廢墟的聲音傳向四方。
蘇瀚文側(cè)耳聽了一陣,暗道此間事了,朝身側(cè)的校尉說了一句:“告辭?!北阌针x去。
校尉躬身相送。
風(fēng)乍起,蘇瀚文心中生出感應(yīng),腳步停頓,猛然抬頭。
九天之上,一道紫色光芒迅速無比地劃過天際,停留在了孫將軍府的上空。蘇瀚文瞇著眼睛仰首看去,只見是一柄巨大的仙劍橫亙于云層之中,隱約能看到紫色光劍上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云叢涌動,冬風(fēng)凜冽地吹過,畢澤宇抱著一個穿著厚重棉衣的男孩兒站在七星龍淵劍之上,俯視孫將軍府。
透過干凈的白色云朵,能清晰地看到寧溪城里的變故。畢澤宇面色大變,摟緊了懷里的畢晨曦,心中念頭一動,那柄紫色光劍破云而出,從天而降,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
孫將軍府外,濃煙彌漫,視線模糊,除了蘇瀚文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圍著將軍府的士兵都只隱約看到一道紫色光芒從眼前掠過。
有手持弓箭的士兵立即拉弓射箭,箭矢從各處激射而去,而紫光僅僅是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長箭連兩人的衣角都沒碰到,無一例外地全部落空。
紫色仙劍刺破還未散去的煙塵,向?qū)④姼新淙ァ?p> 但士兵們都站在原地,沒有一窩蜂地闖進去抓人,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移到了蘇瀚文身上。
剛才從天上御劍而來的人明顯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或者江湖俠客,而是飛天遁地的神仙啊,該由顧將軍請來壓陣的蘇瀚文蘇上仙出手才是。
而蘇瀚文只是靜靜地站在梧桐樹下,無動于衷。
校尉遲疑了一下,喚了一聲:“蘇上仙……”被蘇瀚文瞪了一眼之后噤若寒蟬。
蘇瀚文冷冷地道:“孫晟睿一家二十七口,沒留下一個活口,已經(jīng)滅了滿門。此時不過是來了個替孫晟睿收尸的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校尉欲言又止。
斷了一條左臂的蘇瀚文微微迷著雙眼,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撫摸了一下空蕩蕩的左袖,喃喃自語道:“他鄉(xiāng)遇故知?!?p> 青衫隨風(fēng)而舞。
九州四百八十城,廣闊無邊,沒想到能在寧溪城得見故人。三年未見,畢澤宇御劍而來,風(fēng)采依舊。
校尉沒聽清蘇瀚文的自言自語,以為他有什么吩咐,問了一聲:“什么?”
蘇瀚文冷冷地道:“倘若他要替孫晟睿復(fù)仇,我接著便是,與爾等無關(guān)?!?p> 校尉見他神情有異,不敢再言語。
當(dāng)畢澤宇御劍降落在人間地獄似的孫將軍府中時,火焰仍未熄滅,正寂靜地燃燒著一切。
整座府邸已化作一片廢墟,遍地是殘骸土灰,刺鼻的焦糊味令人作嘔,早已分不清地上的尸體哪個是孫晟睿將軍,哪個又是府上的家丁。
畢澤宇心中傷心、難過、憤怒各種情緒紛紜,他用右手捂住幼子畢晨曦的雙眼,不忍讓僅有七歲的孩童看到眼前的悲慘景象。
“閉著眼睛。”畢澤宇一邊對畢晨曦說著,一邊靈識外放,瞬間就覆蓋了整個將軍府。他于斷瓦殘垣間細(xì)細(xì)搜索著靈魂印記,看看有沒有活著的人。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搜索的時間越久,畢澤宇臉上的憤怒神色越重。最終,他在找遍二十七具尸體之后,于后院的一口枯井里,尋覓到了十分微弱的生命氣息。那氣息就如狂風(fēng)中的一粒燭火,隨時都可能熄滅。
畢澤宇腳踩著灰燼,來到枯井前。他朝枯井里看去,破去井口的障眼陣法,見一個少年昏迷在枯井中。
少年衣裳單薄,像是被人從被窩里揪出來的,臉上身上全是煙灰,兩道清晰可見的淚痕之下,依稀能看到一張眉清目秀的臉。
畢澤宇認(rèn)得,這是好友孫晟睿的獨子,比畢晨曦年長三歲,名叫孫敬慈。
畢澤宇放下懷里的畢晨曦,御空入井,飛身將蜷縮在枯井底的孫敬慈抱了出來,落地時心疼地看著懷里的少年。
少年孫敬慈身上并沒有什么重傷,只是遭逢大變,兀自昏迷不醒。他緊鎖著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來,偶爾狠狠地晃一下腦袋,蹬一下腿,像是被夢魘纏身,掙扎著醒不過來。
畢澤宇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孫敬慈,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任由少年昏迷著,只是摟著他時手臂又緊了一分。
“蘇瀚文,蘇瀚文?!碑厺捎罹o緊地握起拳頭,憤怒地念了兩遍這位獨臂故人的名字。剛才在云端,他已然看到,將軍府門口為此行壓陣的,正是蘇瀚文。
自從七年前畢晨曦的母親因難產(chǎn)而死,畢澤宇的修行再難有進境,不再是當(dāng)年蜀山劍派那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了。而聽說蘇瀚文拜了“冰神”為師,習(xí)得絕學(xué)“寒極煞掌”,前程不可限量。
畢澤宇沉吟良久,又看了一眼聽他話雙目緊閉的畢晨曦。
此消彼長之下,自己已然不是蘇瀚文的對手,若執(zhí)意為孫將軍留下這一棵獨苗,不只自己可能會殞命于此,恐怕連畢晨曦也會……
可是,孫晟睿將軍終究于他有救命之恩。
人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蹦敲淳让髂兀克?dāng)拿什么來報?
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畢澤宇吐出胸中一口濁氣,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紫色光芒蓬然綻放,七星龍淵劍沖天而起,他左手抱著畢晨曦,右手抱著孫敬慈,御劍離去。
七星龍淵劍速度極快,沖入天際,這次眾士兵根本來不及拉弓射箭,甚至連仙劍上站著的是幾個人都沒看清。
唯有靜默等待地蘇瀚文看的一清二楚。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抬眼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沒去責(zé)備那位說“絕無活口”的校尉,也不吩咐身后的士兵一聲,衣袂飄飄,御長風(fēng)跟去,眨眼之間亦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