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有校場千千萬,何因塤生前最喜“勘正大校場”,因為只有此地沒有彩旗飄飄。及到今日,校場上精心布置一番,少不了旌旗招展,卻也多雄渾,少艷俗,挑剔如何因塤亦說不出半點不好。當然,他也見不到此情此景,杜剛已將他夫婦二人和葬在他生前最多描繪的義妃城東群山之中,沒有墳包,沒有墓碑,無人知曉。
齊肖生豁出銀錢日夜兼程,跑死數(shù)匹駿馬,只盼望著可以早一點趕到興安堡,將這匪夷所思的消息傳到人煌耳中,讓他及早回花都避禍。多虧修士底子好,否則十七八日奔波,平均每天睡眠不足半個時辰,他已如先前那些馬兒一樣,力竭而亡。
最后一股八郡兵的最后一門科目已教完數(shù)日,再等下去,年內再無良辰吉時。人煌說著練兵是軍人、將領事,修士地位頗高,卻非閱兵場上必不可少之人,下令今日在勘正大校場進行閱兵儀式。
白塔男兒一生中最得意時,莫過于沙場點兵。
繞場一周拉滿弓戍衛(wèi)者如是。
騎高頭大馬發(fā)號施令者如是。
高居首位君臨天下者亦如是。
勘正大校場上,除了收閱主體八郡新兵外,個個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
大鼎前搭二十層階,每階上站一位九神候,依次傳遞,將豬、牛、羊三牲送予人煌手中。太子爺正值壯年,身強力壯,投整羊入火堆祭祀不費吹灰之力,肥豬需切半,壯牛分解做百余斤大塊。
先祖為神,祭品何止于豬牛羊?另有小件禮器若干,皆入火中焚燒。白塔一直對塔神現(xiàn)狀諱莫如深,只將焚燒祭品解讀為天帝鼎墻相隔無異于生死相別,且所祭拜者不僅塔神一位,也帶著歷代先皇,實際明眼人已瞧出大概。
祭拜完先祖,火烤加上出力,人煌身上微汗,十分舒態(tài),信步走下二十層階,正巧山風吹過,忽然有些微寒,也不甚在意,按照計劃接過王旗,往臺上一墩。
禮炮聲響做一團。
白發(fā)老文官神色肅然,朗聲誦起專為此次閱兵所寫的賦來,待炮聲停止,正好誦完。這是白塔特色,賦詞囂張而華麗,只頌給先祖聽,軍人等踏踏實實活在當下,永不居功自傲。賦詞托專人寫,寫完交予誦讀者,牢記于心后焚毀不留存根,自始至終唯書寫者與誦讀者二人清楚,剩下就連皇帝陛下也不會過問。曾有人玩笑,說這賦詞里可能都是罵娘話。
祭拜儀式結束,人煌親自將王旗與皇室旗一左一右插在古重霄背上。背負王旗,上馬不便,古重霄不走正常臺階,從專有的“上馬臺”處下去。
將臺兩丈高,縱他有自信可以穩(wěn)穩(wěn)的跳到馬背上,只怕馬也會被沖斷脊梁骨?!吧像R臺”是緩階,下到與馬背同高處時再上馬,可免去這種不確定性。
所謂閱兵,無外乎對內立威,對外揚威,那興安堡忽然一次大閱兵,圖的是什么呢?首先,白塔內地各大城皆有代表出席,八郡及安陵國人士也有許多受邀前來。還有,閱兵的形式,共分有行軍、徒手軍技、武器軍技、馬上軍技,弓弩軍技、槍法、炮幕、爆破、潛入作戰(zhàn)、戰(zhàn)陣十個科目,每個科目都由白塔內地趕來的精銳部隊先行表演,新練八郡兵在后重復。如此做正能突顯本次興安堡大閱兵本來目的:
震懾八郡新兵!
白塔一直難以信任八郡人,此次練兵可見一斑。共練五百萬八郡兵,卻從內陸地區(qū)抽調了四百萬老兵進駐八郡,嚴防死守,到今日閱兵場周圍也是圍滿枕戈待旦的弓弩手,受閱八郡兵但有異動,格殺勿論!
人煌看著滿場八郡兵,清一色制式裝備與白塔老兵相差無幾,不由得悲從心中起。八郡練兵十三年,到頭來一旦跨過創(chuàng)界山次脈天塹,這些兵早晚自立門戶,甚至對白塔倒戈相向?;鼗ǘ紩r,他曾數(shù)次向大將軍王三叔流淚懺悔,說八郡練兵實在操之過急,為他人做嫁衣。
塔琥每次都勸他,我白塔國富民強,耗得起!
想入非非,古重霄再匯報了些什么他也沒聽進去,無非是受閱部隊番號、人數(shù)與科目。
肉嗓子喊不了多遠,吹彈樂器聲音婉轉,雖聽起來沒比人聲大許多,隔出百米立見分曉。但若論聲音傳的最遠,還要數(shù)鑼鼓齊鳴。勘正大校場離轅門很遠,齊肖生打馬趕到時已聽出大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未等衛(wèi)兵拜見,先喊:“在閱兵嗎?”
衛(wèi)兵眼力不錯,認出是齊肖生,心中歡喜,行軍禮道:“齊肖神將到得正是時候?!?p> “有詐,全營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齊肖生哪管搭話的是不是大頭兵,把頭等九神候腰牌往地上一擲,馬不停蹄直奔勘正大校場。
不要響起炮聲!不要響起炮聲!千萬千萬不要響起炮聲!他邊打馬邊在心中祈禱,越祈禱越急,哪個天殺的將興安堡大營修得這么大!根本跑不到盡頭一樣!到后來,他徹底瘋狂,飛身下馬,施展輕功沒命般直奔大校場。劍客仗三尺青鋒行走天下,絕妙身法乃必備技能,但見他腳不沾泥土,點著一頂頂帳篷飛舞,比起馬兒確實快上數(shù)倍不止。
諸神隱去后,驄陽界真氣稀薄,需好久才能恢復,修士們都不舍得將其浪費在趕路上。他是急了,真的急了!
且無拘分身消散,偌大中流神教總壇只剩下行尸走肉,已再不能稱之為人,與其等著他們瞎貓碰上死耗子逃出去禍害平民,杜剛干脆快刀斬亂麻,統(tǒng)統(tǒng)轟成肉泥。這些齊肖生都不記得,打馬一天一夜后,他腦子里對于總壇所有的記憶只剩下:
何因塤與趙卿殉情。
中流神教從此覆滅,但他們刺殺太子人煌的計劃不可阻擋!因為或強征,或利誘來的五百萬八郡兵里,絕大多數(shù)都有著幫派背景,被中流神教組織起來,只等著被訓練成軍隊后揭竿而起。所謂刺殺太子計劃,很簡單,就是將起義時間稍微延后一些,等白塔習慣性的大閱兵時動手,先弄死人煌再說!
另外,人煌太子自己出了很嚴重的問題!
應該還有很多細節(jié),何因塤跟趙卿的尸首呢?中流神教總壇是怎么變成死城的?為什么找不到那趙卿一口一個“爸”的教主呢?這些很重要的!他明明專門記在紙上了的,怎么就丟了呢?算了,顧不上這么多了!磨刀不誤砍柴工,雖著急趕路,他還是就近將中流神教陰謀送到幾座軍營,讓他們盡快組織人馬去援助興安堡。只不過無論大軍開拔還是探子飛馬都注定沒他快,烽火傳訊也傳遞不了太多有效信息。
可太子爺您應該知道八郡兵有詭啊,為何還火急火燎的閱兵呢?從總壇到興安堡,不過一萬三千里,我齊肖生豁出命來,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您就不能等等嗎?練兵十余年了,何必爭這一朝一夕呢?
勘正大校場就在前方,齊肖生已經能看見那熊熊燃燒的大鼎了!也看見校場上有好些人正在調試火炮。
火炮!對,就是火炮!八郡人想要在弓箭手的火眼金睛下弄死人煌,只能靠火炮!大閱兵其實已籌備許久,具體流程齊肖生也清楚,一路跑來他都在豎著耳朵聽,先前還沒有響起過炮聲,也就是說即將放炮的是白塔自己人!
這么說,他趕上了?
“吾乃齊肖生!調轉目標,轟八郡炮兵!”這一嗓子他窮盡吃奶的力氣,只簡單一句嗓子就全劈了。
如此莊嚴肅穆場合,忽然聽見咆哮聲,古重霄不太開心,循聲望去剛要斥責,認出是齊肖生,不由得欣喜萬分。按照流程,部隊調試火炮完畢,只要他令旗一揮,便會開炮。但既然齊肖生到了,還急不可耐的先喊著些什么,他沒聽太清,覺得八成是“等等本座,本座也要瞧瞧熱鬧”之類的,他也樂于做這個順水人情,只高舉令旗不往下?lián)]。
跟何因塤走一趟,連你齊肖生也不著調起來?人煌有些生氣,示意古重霄不要耽擱時間。
古重霄無奈,掃視全場,剛要揮旗,猛見到八郡炮兵方隊里有動靜。這也不難,就好比教室里大家都在安心聽講,就你一個在搞小動作,老師一眼就能瞧出來。
他已無數(shù)次勸阻人煌,閱兵可以,給八郡炮兵裝上啞彈,鬼知道這幫惡人的后代會不會心生歹念?但人煌堅持說八郡兵也是白塔軍人,必須等同視之!如果炮筒里出來的是實心球,他們會寒心。
古重霄曾特意叮囑過弓箭手,最容易出問題的就是八郡炮兵上場的時候,叫他們皆時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寧錯殺不放過!
狗東西果真有詭!人煌不是讓揮令旗嘛?古重霄不光揮,還把旗子給摔了。
射殺全場的指令!弓箭手們毫不心慈手軟,不管是騎兵、步兵還是炮兵,只要是八郡兵,格殺勿論!
箭起如飛蝗,閱兵場里亂作一團!齊肖生見狀反倒放下心來,這正是他想要的,只要太子殿下還活著,出多大亂子他都在所不惜!
“古重霄!你做什么!”人煌已不僅僅是憤怒,雙眼里分明冒出殺意來!
古重霄啪的行個軍禮:“太子殿下恕罪!八郡炮兵有異動,無問對錯!”
“胡鬧!”
轟!
將臺被淹沒在火海之中。
受閱八郡兵的背水一戰(zhàn),成了!
極度憤怒下,人罵不出什么臟話,齊肖生嘴里只有啊啊的咆哮聲,腳下生風,直奔將臺。確切的說,是將臺下面的古重霄。人的潛力很恐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人煌身上,將其每一個細節(jié)都瞧得一清二楚。太子爺分明眼珠兒一動,注意到襲來的炮彈,但他沒有尋找掩體,反倒浮出一縷釋然的微笑。
太子爺自己出了問題!很嚴重的問題!
神仙難救不自救之人!齊肖生拯救的目標一下子從茲事體大的太子爺,換成了剛剛豁出被責罰,也要力挽狂瀾的古重霄。大將軍王左膀右臂,七十年五十將之首,白塔帝國新一代將領領軍人物!
炮彈襲來的一刻,古重霄承認自己慌了,但他馬上清醒過來,任耳朵里嗡鳴不止,聽不清自己在喊什么,他確定自己已經揮著劍精把作戰(zhàn)方略精準的傳達了出去:“所有八郡兵,格殺勿論!”
接著他沖上炮彈轟過后漆黑的將臺,擺出副盡力護衛(wèi)的架勢。毫無疑問人煌太子死了,他不能說,甚至不能查看,他要守著這里,給所有在場白塔兵一種太子仍在的錯覺,得站得器宇軒昂,站得不動如山,站得全軍熱血沸騰!
齊肖生以極快速度直撲校場,白劍飛舞,凡劍亂斬,八郡兵跟白塔兵裝備多少有些差別,他分辨得出來,眨眼間已連斬數(shù)十人。接著他就看見了在將臺上孤零零的古重霄。
小子,真沒看錯你啊!他清醒過來,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安定軍心,便大喝一聲:“保護太子!”飛身直上將臺,隨便撿具完整尸首按在懷里,另一手拉著古重霄,盡快遠離這是非之地。
“我不能走!”古重霄手心冰涼,止不住顫抖。塔琥曾說過他還有些嫩,剛才全軍都要靠著他,胸中怒火撐著,他可以指揮若定,齊肖生個堅定靠山出現(xiàn),他原形畢露。曬黑臉色優(yōu)勢盡顯無疑,不然別人定會發(fā)現(xiàn)他小臉煞白。
“這邊撐得住,有天大事,你得撐住!”
勘正大校場離中軍帳足夠遠,古重霄在路上已冷靜下來,咬牙切齒問齊肖生:“什么天大事?老哥說吧,重霄撐得住!”
“八郡兵全是中流神教安排來的,刺殺太子只是開始,準備全面戰(zhàn)爭吧。”
古重霄拍拍腦門兒,神色堅定下來:“有重霄在,天塌不下來!”這話說完,他算給自己吃個定心丸,也想起另外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塤哥呢?他那塤不是還有一次?我們可以把殿下復活?。 ?p> 齊肖生一腦袋官司,記憶好似被抹去了,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人煌究竟能出什么問題?剛看見人煌臨死笑臉,他基本可以斷定,丫的是活膩了在求死!對,肯定是求死!不然他不會在趙卿把話都說到那份兒上時,還鎮(zhèn)定自若!逼著何因塤出去也好理解,他不想有個能起死回生的家伙守在身邊!
想到這,他勒馬,直視古重霄:“何因塤已死!我們沒時間悲哀,下面我要跟你說得才是真正天大的事情!如果我們在中軍帳里發(fā)現(xiàn)了太子殿下的遺書,怎么辦?”
古重霄沒有太過慌亂,這并沒有太出乎他意料。站在將臺上守尸時,他心里其實是在罵娘:太子爺,您怎的就不聽呢?這已經不是成竹在胸,而是尋死了??!該做的我已經都做了,盡人事,聽天命吧!
說真的,他受夠了,從趙卿入興安堡大營帶來刺殺消息后,人煌太子一直在一意孤行,等三人出發(fā)去總壇后,太子行為非但沒有收斂,反倒變本加厲。他已往花都送了份密折,要求解除人煌兵權,還沒有收到回復。
“如果有遺書,于情我們該燒了,于理我們該上報皇帝陛下?!?p> “必須上報,人煌近來表現(xiàn),不值得我們代罪!加油吧老弟,皇權的未來在誰已經迷茫,軍權的未來在你!當然,我說了不算哈。”
“走!”
“父皇:
塔神臨行賜名,塔皇帝不負重望終成一代明君。先祖典故猶縈繞在耳,兒臣實在愧對父皇期待。
國中皆不解兒臣為何位列十三禍害之中,喉舌將之解讀為以身作則勸其向善。實際除卻荒唐言行,兒臣本質與其無分別,唯念諸王弟無德,身為長子必撐起家國,才處處克制,內心早已扭曲變形。軍事處里呵斥群將,憤而操練八郡兵既為明證。
在花都時,有美酒、美人陪伴,兒臣尚能醉生夢死,入興安堡一十三年,日夜苦思,生無可戀。
今有八郡女子,言八郡有異動刺殺兒臣,且為不可避免之方式。
情報處絞盡腦汁不得其解,兒臣自負聰明,猜到是八郡兵要反,殺兒臣祭旗。果真如此,則兒臣罪過大焉,唯有一死以謝罪。
兒臣無意欺瞞父皇,以上不過為借口。兒臣深知自己聰明,但自問才德不在治國之上,難當大任,與其斷送中興之治,背負千古罵名,不如將計就計死在遠疆。
兒臣為名而求死,與興安堡所有將官無關,求父皇開恩,莫遷怒降罪。
兒臣陽壽九十又三,于皇室外已算長壽,生前游覽、讀書、交友還算圓滿,死而無憾。求父皇念及此,莫大舉興兵報復,更莫重提屠殺八郡一事。當然,若父皇壯心不已,志在遠疆,打著為兒臣復仇名號出兵,亦無不可。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兒臣話中無半點深意,父皇行止由心,莫憂思過度。
祝家人身體健康,祝白塔國運興隆,祝諸神早日凱旋。
罪太子人煌絕筆”
興安堡事變發(fā)生后,白塔遠疆軍隊大舉后撤,向外界傳遞出一個清晰信號:皇帝已老,無心再戰(zhàn),白塔短暫復興后,將再次進入軍事上的寒冬。但斯臧朝上政治清明,國庫充盈,雖太子人煌慘死,所幸后撤及時,兵、將及物資損傷不大,兩江十二郡更未全部撤防。
沒有敵國敢掉以輕心,等待他們的,很可能是意欲重現(xiàn)武帝爺輝煌的鼎盛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