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離開了中天,漸漸向西邊移動,下危西鄙已經(jīng)變成一片血肉兵戈的海洋。
偌大平原上,到處都是糾纏廝殺的人群。商軍士兵猶如一團團玄色浪潮,對著鬼方聯(lián)軍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去,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撞碎、退下來。
每一次退下來,地上就會留下一片尸體和哀嚎翻滾的傷員。從鬼方營地到下危主城之間這短短的距離就這樣成了多少人的魂斷之地,誰都無法向?qū)γ娑噙M一步。
然而不管橫陳的尸體堆積有多高,都不能影響商王和鬼方族長的決心。他們的眼中只有大邑和彼此。
但凡英雄,要么惺惺相惜,要么有你沒我。鬼方易放棄直搗下危的機會,返身進逼昭王,他清楚,只要宰了這老頭,自己就是天下最有勢力的王了!
到那時,無論西北草原還是中原大邑都只能對他一個人俯首臣服!
可是要殺了昭王并不那么容易。鬼方易還未拍馬殺到近前,便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營地中突然沖出一條長長的灰色海岸線,如同浪頭一樣向著自己這邊涌來。
這道海浪展開之后迅速向前推進,各種聲嘶力竭的吶喊聲匯聚在一次,壓根分辨不出人聲兒。戰(zhàn)車前進的隆隆聲、馬蹄踏地的咚咚聲、矛戈相撞的鏘鏘聲……這些聲音鋪天蓋地,直向鬼方易傾軋過來。
“哪來這么多的商軍?”鬼方易的眉頭微微一蹙,繼而迅速展開。他勒住戰(zhàn)馬向后掃了一眼,兩個花面緇騎立刻趨近聽令。
片刻后,兩個緇騎一南一北飛馳而去。鬼方易看向眼前朝著自己沖殺過來的那道海浪,冷笑著挽馬站定了。
南邊那緇騎并未走遠,他在鬼方易身后的赤騎大軍前折返沖了兩次,嘴里發(fā)出一陣奇怪的哨聲。立刻,從赤騎中跳出許多壯碩漢子,吵吵嚷嚷地站在一處。
這是鬼方易的“精銳”敢死隊。這些人每一個身上都背著不少血債,哪一個都是該殺的主兒。
按說這樣的人,鬼方易完全可以將他們回爐重溯做緇騎。可是這些人全都有家有業(yè),沒辦法像緇騎那樣全心服役。所以鬼方易便贖其罪過,讓他們繼續(xù)留在原部。
鬼方易可沒有什么仁德寬宥,留著這批人只是為了圖其厚報。
比如今天。
“族長今日誓要取商王人頭祭祀河伯!命爾等速速前驅(qū)為其開辟通道,清掃路障!”緇騎大聲補了一句:“誰都能殺!就特娘的商王不能殺!給族長留著!”
“知道了!族長口味變了!要留著那老頭玩兒!兄弟們!沖?。 ?p> 這些罪漢大笑著拍馬而去。眾赤騎千夫、百夫長緊跟其后,帶著浩蕩的騎兵向前撞去。
轟隆一聲,是雙方撞在一起的聲音。最先和商軍短兵相接的不是那群“敢死隊”,而是畎鬼宗的部眾。
不得不說鬼方易的確精明,打到現(xiàn)在,他手中居然還有大招。畎鬼宗本來是在營中的,后來鬼方易嗅出異樣之后便緊急將該宗撤出來放在一邊。
畎鬼宗眾人眼巴巴圍觀大半天,各個急得抓耳撓腮,眼紅手癢。如今終于輪到自家,那個亢奮可想而知。
更要命的是,畎鬼宗的人數(shù)多到駭人。
就見無數(shù)馬蹄踏地而來,蕩起的塵土簡直能遮住太陽,兩道不相上下的巨浪撞在一處,無數(shù)殘矛斷戈和血肉殘軀一起飛上半空。
“沖過去!!”
“殺過去!!”
兩邊一起咆哮,震得附近的林木瑟瑟發(fā)抖。商軍那邊沖在前線的是子央的師團,旨和屠四的兩旅在為大部隊趟路的時候損失過半,也都并入了子央麾下。
屠四見血就興奮,一見畎鬼宗來得兇猛不懼反喜,連聲催促御者上前。他舉起長弓向著旁邊一輛戰(zhàn)車吆喝道:“旅旨!走?。】纯凑l殺的蠻子多!”
旨可不是個獨狼,他那一旅如今只剩一半人馬,若沒了他的指揮,散兵只能被騎兵收割。所以他拱手表示認輸。屠四哈哈大笑,驅(qū)車沖向騎兵群中。
畎鬼宗的猛攻逼得商軍沖勢一滯,但子央迅速調(diào)整,各級旅、行長嘶吼搖旗傳令不歇,居然維持住了陣型。步兵、射兵、車兵組成一個個有機方陣,生生扛住了這一波攻擊。
局勢再度向鬼方這半邊傾軋,畎鬼宗此時已經(jīng)將商軍的堅實壁壘削掉了一小半。赤鬼“敢死隊”們已經(jīng)能看到中軍車上能擊鼓傳令的子央了,在他車后不遠處才是昭王的戰(zhàn)車。
玄鳥大旗迎風飄揚,擋在大旗前頭的子央怎么看怎么礙眼。一個滿頭卷曲長毛的“敢死隊員”咆哮一聲,縱馬朝著子央沖去。
前頭的畎鬼騎兵為他擋住舉著矛戈砍劈的步兵,聲嘶力竭地吼道:“來個人跟著!他自己不行!”
“放你娘的屁!看清楚嘍,老子一個人就能弄死這個高條子!”
弓弦錚鳴,大卷毛“敢死隊員”連發(fā)三箭,子央的車右慘叫著倒了下去。子央折腰勉強躲過,連聲催著御者駕車躲閃。
沒有反應(yīng),相反,御者松開了韁繩,四匹馬只覺頸上一松,登時腳步亂了起來。子央低頭一看,御者面門正中一箭,已經(jīng)開始抽搐了。
“娘的!”子央推開御者,自己持韁穩(wěn)住戰(zhàn)馬,一邊向著兩邊吼道:“來個御者!快!”
不遠處的旨剛剛射翻一個撲上來的騎兵,一轉(zhuǎn)身看見子央沒了御者,戰(zhàn)車車上只剩他自己,忙對自己的車右道:“你駕車技術(shù)不錯,快去央師車上?。 ?p> “那您?”
“沒事,這里有巫夬?!?p> “是!”
車右跳下車朝著子央跑去,旨回頭繼續(xù)射殺騎兵,忽然駕車的巫夬大吼不好。旨一抬頭,就見一個大卷毛騎兵舉著石斧沖那車右砸去。
咔嚓一聲,腦漿迸裂。車右朝著子央的方向頹然倒下,抽搐的尸體立刻便被踩進了泥地里。
幾乎就在下一瞬間,卷毛騎兵的戰(zhàn)馬就沖到了子央車前。在巫夬的狂呼聲中,旨眼睜睜地看著那卷毛飛身躍上戰(zhàn)車,展開雙臂抱著子央滾落下來。
車輪、馬腿、人腳紛沓,誰也看不清那一瞬間是什么掉了下來。等巫夬駕車沖到近前時,旨才震驚地發(fā)現(xiàn)地上那一團糾纏在一起的死肉其實是兩個血肉模糊的男人。
也不知二人在那一息之間過了多少招,子央的臉全被錘碎,凹進了后腦勺。而他的一只手握著一柄銅鉞,這鉞牢牢卡在卷毛騎兵的鎖骨,斜著把他劈成了兩截。
旨抹了把臉,將濕潤的手掌在身上一擦,迅速冷靜了下來。他急令將子央的尸體收下去,再派人向昭王回報。
一轉(zhuǎn)身,旨爬上子央的戰(zhàn)車,對呆立著的巫夬道:“央師死了,現(xiàn)在王師由我指揮,煩請巫夬大人繼續(xù)替我駕車。”
鬼方易看到商軍陣型潰亂,阻擋自己的商軍士兵也越來越少,心頭大喜。正要撥馬上前,忽然一陣戰(zhàn)鼓聲響,凌亂的商軍居然又開始緩緩合攏。
這哪里是個頭?鬼方易怒道:“赤騎強攻!沖開商軍!”
又是一波雷霆萬鈞的沖擊,畎鬼騎兵剛剛撞上去,第二波赤騎再度來襲。敢死隊員們嗚啦啦亂叫著,夾在二者中間廝殺。一個倒下去,另一個踏著同伴尸體再頂上。
終于,鬼方易的面前打開了一條路,玄鳥大旗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鬼方易瞇了瞇眼睛,那大旗底下立著的可不是昭王和婦好?
鬼方易嘴角的痣跳了一跳,輕聲說出兩個字:“終于……”
接著,他一抖韁繩,縱馬沖了出去。百名緇騎跟在他馬后,沿著族人用血肉劈開的通道向前沖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昭王的戰(zhàn)車也啟動了。婦好手持長戈為昭王作車右,削瘦但精神矍鑠的昭王瞄準了鬼方易,緩緩拉開長弓。
與此同時,棄還在營地后頭被那方鬼、于鬼兩宗拉扯糾纏著。他拼進去三個旅,才得以換得一條通道讓子央護著昭王直插前線。
安全掩護昭王離去,棄開始安心消滅這些個盤踞后方的勢力。誰知這兩宗是打野戰(zhàn)的高手,邊打邊跑,抽冷子再給他一下。商軍陣地推進行動不便,越打傷亡越大。
棄越是心急到前線幫助父親就越是走不動,這五師已經(jīng)死了一個師長,傷亡人數(shù)也越來越多。而天色卻越來越晚了,一旦到了夜里,誰也不知道能發(fā)生什么。
然而壞消息頻頻傳來,正當棄殺得兩頭冒火之時,派去前頭的斥候回來了。他衣服爛成襤褸,渾身上下都是血口子。
斥候喘息著打算行禮,棄喝住了他:“快說前頭戰(zhàn)況如何?”
“形勢不好。危侯退回下危死守,藍侯重傷!雀侯勉力支撐,可也是損傷慘重,被壓得一直向后退?!?p> “子央呢?昭王呢?好師呢?!”
“好師與昭王會合了,他們倆成功把鬼方易引得調(diào)轉(zhuǎn)頭打了回來。央師他……死了?!?p> 子央死了。
棄愣了,才剛重逢,怎么就死了?
手足戰(zhàn)死,情勢不容許他多想。如今戰(zhàn)場一分為三,原定作戰(zhàn)計劃被鬼方分路破解,合圍的打算已經(jīng)落空。
棄疾速轉(zhuǎn)著念頭,下危城下那部分先不管,雀侯可以多撐一會。自己必須迅速結(jié)束在后方的混戰(zhàn),率軍去戰(zhàn)場中央與王師會合。
不然的話,若是昭王有什么意外……
棄放下長弓,轉(zhuǎn)身奮力擊起了戰(zhàn)鼓。很快,各師長旅長也紛紛擊鼓回應(yīng),傷亡慘重的五支師團重整旗鼓,再一次向擋在眼前的騎兵發(fā)起了沖擊。
“沖過去!支援大王!!”棄咆哮著,催動戰(zhàn)車沖在最前端。
可惜,商軍的猛烈攻勢再一次陷進了泥沼般的騎兵陣營中。這些個游擊高手完全不想跟你正面對抗,先躲再追,轉(zhuǎn)頭再偷襲。
就在這無可奈何的膠著時刻,夕陽也緩緩滑落下來,橘黃色的碩大光輪掛在西邊,暈染出一片金色云霞。
霞光普照大地,金色的南邊緩坡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先是一個,然后是兩個、三個、四個,越來越多。它們步履沉重,緩慢卻鄭重地向著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