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了宮城,棄按眉的指引向北駛?cè)?。車輪滾滾不停,不多時居然出了城。
向北越走就離山越近。棄有些疑惑,乜了眉一眼:“你確定這么走?再向前就快進山了?!?p> 眉乖巧地點頭:“眉不敢欺瞞小王,卻是這里?!?p> 此時路面有些顛簸起來,車輪碾過一塊土坷拉,眉沒坐穩(wěn),被顛得哎呦一聲猛的向旁歪去。
棄忙交韁繩在左,騰出右手來拽了她一下。眉這才沒磕到頭。
“小心。”棄目不斜視,繼續(xù)駕著車前進。
殊不知他這一下已經(jīng)又在眉心里加了不少的分,使得姑娘愈發(fā)覺得棄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棄全沒察覺,只一心想著趕快找到巫鴆和父親。
這倆人為什么要往山里去?有什么話不能在宮里說?
雖然想不明白,棄卻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些怪異緣故。
父親宏圖大志,畢生精力只投在治大邑、擴疆域上。而巫鴆蔑視權(quán)力,就連繼任大巫咸都被她視為禁錮和束縛。如今她的出身還是個謎,既然不是父親所出,為什么要主動求見呢?
難道是為了和自己的姻緣?
這念頭一冒出來,棄就覺得自己想多了。就巫鴆那個秉性,讓她為了姻緣低頭求昭王,簡直比天降紅雨都難。
棄覺得,巫鴆要是真想和他在一起,最有可能的就是直接策馬奔來掠了自己遠走高飛。
這么一想,居然還有點期待。
“小王,前面那溪水邊上就得下車步行了?!泵伎粗⊥醯谋砬閹追兓?,不由得有點擔(dān)心。
棄回神觀望,但見前方一條潺潺小溪蜿蜒而過,一輛紅漆木蓋雙馬乘車停在溪邊。
找到了。棄大喜,忙勒馬緩?fù)?,率先跳了下來?p> 再去扶眉,姑娘下了車卻不肯再往前,只垂目行禮道:“小王容稟,這地方一向是禁區(qū),眉不能再前導(dǎo)服侍,還請您自己進去。大王與那位巫女應(yīng)該就在前面。”
禁區(qū)?眼前除去巍峨山峰,哪還什么可禁的?井陘道入口處也不是這里啊。
眉盈盈笑著回話:“小王容稟,您母親后母戊大人當(dāng)年未出嫁時,曾在此修過草廬種黍。她做了大王婦之后,井伯便把這附近圈禁起來不許眾人擅入。上午大王吩咐去往后母戊草廬去,眉便知道是這里?!?p> 原來如此。棄心中五味雜陳,父親到了井方便一直住在母親在宮中的故居,與巫鴆密談也要到母親在山中的草廬里去。
他愈發(fā)看不懂父親。
長久以來,昭王運籌帷幄,謀算布局,為了大邑商,他不惜將自己的兒子用作殺招。棄一度認為他最是無情,可如今看來,他對母親卻是處處有情,懷念至深。
當(dāng)初子畫讓自己來找父親詢問母親的死因,現(xiàn)在看來也不必再問了。
囑咐了眉幾句,棄邁步跨過溪水。
秋日已至,山中樹木皆染秋色。一路走來,遍山盡是明黃朱紅。每有微風(fēng),但見黃葉紛飛,紅葉妝點,濃淡綠蔭靜默其間。再加上晴空明凈高遠,棄不由得也有了點悠然之意。
邁過一處赭色界石,一條土階順勢向上。棄爬上頂端,土階盡頭卻是一處平坦開闊谷地。
火紅楓樹環(huán)繞谷中,盡頭一處窄小草廬。屋前一塊田地,橫豎田埂猶在,只地里盡是些荒草。一個人正彎腰在那荒草之間找什么。
那人直起腰,棄才看到是原來是挽著袖子的昭王。他連忙躬身要行禮,昭王已經(jīng)看見他了:“子弓,過來吧。”
說話間,昭王已經(jīng)走到了草廬邊上。棄大步趕來,只見昭王把一只赤紅色的狐貍?cè)釉诘厣?,搓著手招呼不遠處的另一個人:“巫鴆,你也來?!?p> 棄趕緊回頭,原來巫鴆今天著一身玄色巫袍,立在茅廬旁邊有些順色,剛才自己居然沒看見。
幾日沒見,巫鴆瘦了不少。兩頰塌下去,顴骨高高聳起,兩只眼睛顯得愈發(fā)的大。她走向棄,雙眸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波瀾。
不等棄開口詢問,巫鴆忽然低下頭去,以手加額跪拜至地,行了一個肅拜大禮。
“小臣鴆,見過小王。”
棄呆住了,小臣?
有商一代,小臣其實是一種很高的職位。比如小馬臣就是管理馬群的官員,小籍臣是管理農(nóng)業(yè)的官員。
另外,有些權(quán)力寬泛,統(tǒng)攝太多的官員則用私名稱呼,例如子妥便被稱為小臣妥。
可小鴆一個巫女,怎么就成了小臣了?
巫鴆從來沒有對他行過這么大的禮。棄急忙閃開,伸手去攙她,昭王恰在此時咳嗽了一聲。
然后看了棄一眼。
就這一眼,棄便沒有再動,生生受了巫鴆這一拜。
“子弓,這位巫鴆是下一任的大巫咸。如今先為臣工,留在軍前為余效力。待下危之戰(zhàn)結(jié)束,回了王宮之后,余再冊她繼任。從此后統(tǒng)攝宗廟,替王族教化大學(xué),訓(xùn)練貞人群巫?!?p> 昭王笑看二人,巫鴆匍匐在地,口稱遵王命。
這哪行!棄連忙拱手行禮想要說話,昭王卻站了起來:“聽說你二人認識,這樣正好。為王者與重臣之間理應(yīng)相知相許,巫鴆,你先去車上候著。余父子倆還有些話要說?!?p> 得了這一句,巫鴆才撐住膝蓋站了起來。
走出去不遠,昭王又叫住了她:“好生效力,余必不負你。”
那單薄背影消失在土階下。棄連忙詢問昭王:“父親,您和她說了什么?怎么回事?”
“是小臣鴆。”
昭王糾正道,一面示意棄把那只狐貍撿起來:“她來向余要些東西,余答應(yīng)了。作為回報,小臣鴆愿意用獸鈴之力為軍中訓(xùn)養(yǎng)犬馬,助余痛擊鬼方。
你看這狐貍,就是聽了獸鈴的命令撞樹折頸而死的?!?p> 訓(xùn)養(yǎng)犬馬?那可不是個清閑差事。
“王師中自有多犬亞和多馬亞負責(zé)犬馬馴養(yǎng),沒必要非要小鴆去做這事。父親,您盡可讓她還替大軍祭祀求禱,最不濟留救治傷兵也好……”
昭王斂了笑容。棄收了聲,捧著死狐貍不言語了。
“余已經(jīng)說了,你與小臣鴆只是君臣。治御臣下要懂得分寸,你過界了?!?p> 這已經(jīng)是警告了。棄咬緊牙關(guān)不去分辯,心中卻已暗下決斷。
昭王環(huán)顧四周,嘆了一聲:“子弓,看看你母親耕作過的地方吧。近些日子,余總是夢見她?!?p>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棄也覺凄涼,默默立在父親身邊,看落葉繽紛飄落。
另一邊,眉和巫鴆搭上了話。
原本巫鴆立在昭王的馬車旁邊并沒動靜。奈何眉心中有事,極想和小王近前的人套交情,便主動上前和她攀談起來。
可惜巫鴆一點不想聊。對眉的主動示好視而不見,眉以為這巫女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方便說話。便笑盈盈地表示自己是小王新收的侍妾。
這一下果然管用,巫鴆終于看了她一眼。
但也只迸出一句話:“何時收的?”
“就是昨夜啊。”眉以為她不信,遂嬌聲講了些個細節(jié),連棄的臂膀粗細都說了出來。
她越說,巫鴆的臉色越白。眉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胡說,伸手掏出了揣在懷里的一個物件向她展示。
“你看,這是昨夜事后我拿來為小王擦拭的小衫,如今還沒舍得洗呢。”
那小衫上的污漬氣味攤在巫鴆面前,逼得她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哎,你怎么了?”眉驚訝地看著她,對方好像突然腳軟了一樣,扶著車箱才勉強站住。
此時棄攙扶著昭王過來了。遠遠地,棄便看見了眉正拿著什么和巫鴆比劃。巫鴆的臉色已經(jīng)白得嚇人了。
棄登時冷汗直冒。
天帝四方眾神!千萬庇佑眉沒有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