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巫族已經(jīng)算滅族了。
自成湯立商以來,巫族這個上古大族的地位就被歷代商王想方設(shè)法的限制住。先是將他們一分為二,大巫咸和大巫朋分別帶領(lǐng)咸眾和朋眾分開兩地。
朋眾留在玉門山繁衍修行,其中的佼佼者送往王宮宗廟加入咸眾侍奉商王。
可惜,巫族畢竟是上古大族,根深葉茂,資本雄厚。就算商王采取了這樣的措施,也阻止不了巫族對朝堂政事的影響。
沒別的,因為那個時候,天文算法醫(yī)藥書寫這樣的都算做“巫術(shù)”,只有巫族人才能修習(xí)得到。
尋常大族想要習(xí)得這些術(shù)法,要么帶上豐厚禮物送族人去玉門山修行。要么就只能花上更多的代價請一位巫師來自己族中擔(dān)任大巫祝。
如此一來,除了商王,天下各族中都有巫族的影子。商王在朝堂上動輒做個什么,為他出謀劃策的人可能都是個巫無人或者背后有巫族人。
更別提商王身邊的大巫咸。
就像每個族長身邊都得有一個巫師輔佐一樣,商王身邊也有個大巫咸。說是輔佐,但若是遇到孱弱的商王,強(qiáng)硬點的大巫咸就能越廚代庖,直接操控政事。
這一任大巫咸也是如此。
可惜,他碰見了個雄主。昭王自即位開始,就開始策劃分解削弱巫族的事。如今是昭王在位第30年,月余前,他終于借著子畫叛亂的機(jī)會一舉滅了巫族。
只不過巫族畢竟地位崇高,殺巫師對昭王的名譽(yù)有損。所以這一切都是大宰傅說出頭做的,昭王只用最后批閱就可以了。
傅說還沒做大宰的時候就認(rèn)識昭王,二人交往始于微寒,默契與交情自然與眾不同。
他出手吞了玉門山,賞給功臣作邑。山中留守的一半朋眾發(fā)往邊遠(yuǎn)各族去做巫師,另一半跟著大巫朋的朋眾則被就地圈禁,關(guān)押在亳地。
朋眾解決完,大宰便開始慢慢收拾王宮宗廟里的咸眾,把他們分派到各個不要緊、沒利害的地方去。原本高居廟堂的咸眾巫師群體就這么被拆散了。
就像巫夬,他原本是緊跟在大巫咸身邊的大巫,是咸眾中的佼佼者。如今居然也得像個小族巫師一樣去做隨軍巫師。
但幸虧如此,他才能遇到巫鴆。
巫夬一眼就看出巫鴆不是普通的傷,那是獸鈴造成的內(nèi)耗損傷。
即使在巫族,獸鈴也是個極少人知道的禁忌。雖然歷代大巫咸總說它上承于天,是天帝給巫族的獎賞。可巫夬卻一早就知道,這東西是催命的。
怎么救?
巫師們都看著巫夬。他們已經(jīng)給巫鴆處理完了外傷,可沒什么用,她還是昏迷不醒,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十二個族人站在面前,巫夬卻低下了頭,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火炭般燙嘴:“償祀?!?p> 顧名思義,償祀就是殺掉一個殉人,用他的命去換祀主的命。但這殉人必須是祀主的族人親屬,隨便找個羌奴外人來替可不行。
大家面面相覷,巫夬長嘆一聲,解釋道:“巫鴆大人的傷,乃是因為獸鈴摧損所致。對,獸鈴不是傳說,是確實存在的。但它對持鈴者的損害極大,所以百年來一直被封存著。”
“我在大巫咸身邊時,曾聽大人說過,巫鴆大人血統(tǒng)高貴,是百年來第一個能持獸鈴的人。但作為代價,獸鈴會不斷從她身內(nèi)攝取能量,直到整個人衰竭而亡?!?p> “大巫咸說過,償祀是唯一能延緩的辦法。用一個殉人的血去浸潤獸鈴,延緩巫鴆大人的性命。”巫夬鼻音濃重:“原本,大巫咸是打算自己作殉的?!?p> 群巫默然,大家都聽懂了。
巫鴆是大巫咸的繼任者。如今巫族被滅,大巫咸被整得形同廢人,他寧愿舍了自己這條命,只求能保下巫鴆這個希望。
畢竟,巫鴆的身世和她與小王的姻緣都是對巫族的有力庇護(hù)。有她在,巫族就不至于全族盡毀。
可是誰想到巫鴆沒去王宮,而是在井方遭了大難。如今大巫咸遠(yuǎn)在王宮,根本指望不上。
巫夬沖族人深深拜了下去。大家嚇了一跳,趕緊去扶他。
“大人,使不得?!?p> 巫夬按住這些伸來的手,真誠地道:“這一拜是為求大家快些舉行償祀,用我做殉?!?p> 群巫大驚,紛紛都跪下了。
“大人,使不得。巫族處境艱難,我們?nèi)磕阍谧趶R和王宮之間斡旋才得活命。怎么能讓你做殉?!?p> “就是因為艱難,咱們才要全力救回巫鴆大人。大巫咸和大巫朋一個廢了,一個被囚,咱們唯一的指望就剩下巫鴆大人了?!?p> “那也不行!您不能做殉……”
正在爭執(zhí)不下,忽然外面一聲暴喝:“我來!”
藍(lán)山大步邁了進(jìn)來。
原來他包扎好胳膊和傷口之后并沒走,一直守在外面聽著。見里面爭執(zhí)不下,好漢子著了急,這才闖了進(jìn)來。
帳中人都嚇了一跳,驚訝地看著他。
藍(lán)山先看了一眼塌上無知無覺的巫鴆,這才忍痛行了個禮:“小子藍(lán)山,愿意為巫鴆大人做殉。請諸位快點動手,早點救回她才是。”
有此忠仆,實在難得。巫夬苦笑一下,搖頭回絕。
藍(lán)山急了:“怎么?我藍(lán)族也是東土大族,怎么就不配為巫族作殉嗎?!”
巫夬知道他誤會了,解釋道:“這位藍(lán)族勇士,您誤會了。償祀必須要族人親屬之血,您是外族,沒用的?!?p> “那……”藍(lán)山肩膀一塌。
巫夬轉(zhuǎn)向群巫:“還是得我來。請諸位按我說的,快些準(zhǔn)備祭祀把?!?p> “對對對?!彼{(lán)山一心掛念巫鴆,也催著群巫動手。
幾個巫師瞪了他一眼,都沒動彈。一個年約三旬的巫師繃不住了,挺身走出:“留下巫夬。用我做殉吧!”
眾人都驚了,這位巫師不卑不吭,淡然道:“原本想做了咸眾可以在廟堂上一展身手。誰知突遭變數(shù),咱們族中只要年齡過了三十的,不論男女均會被大宰秘密發(fā)落出去?!?p> 他沖眾人行下禮去,起身傲然道:“巫卓幾十年辛苦修行,為了大邑商殫精竭慮。如今僅僅因為年歲就被大邑?zé)o情舍棄,巫卓受不得這份屈辱。不如慨然一死,還能有用于族人。”
群巫慘然無語,他們都是從小習(xí)術(shù),一步步艱難萬險走過來的。每個人都想著能輔佐商王,經(jīng)營大邑。誰料昭王與大宰玩弄權(quán)局,巫族一傾至此。
發(fā)奮修行,為大邑奉獻(xiàn)數(shù)年之后卻被上位者一腳踢開,任誰也想不通。巫卓寧可死得其所,也不愿茍且過活。
巫夬幾勸不下,只得從了他。
不多時,一應(yīng)祭祀用品全都備齊,巫夬噙著淚命人將巫卓綁縛在柱子上。
祭祀就在巫夬的帳外進(jìn)行,離井方伯的宮殿只有幾步之遙。王師士兵對巫師非常尊敬,見他們準(zhǔn)備祭祀,便都避開。偌大一個西營,只有群巫圍在巫夬的帳前進(jìn)行著祭祀。
棄是循著巫樂吟唱聲找來的,屠四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后十步遠(yuǎn)。
倆人趕到的時候,群巫正好唱完了祀樂,齊齊跪拜下去。香草點燃的火堆青煙繚繞,把當(dāng)中那倆人襯托得更加觸目驚心。
棄吃驚地看見一個巫師被綁在柱子上,巫夬正舉起銅刀走向他。
“等一下!”棄沖了進(jìn)去,一把拉住巫夬:“你在做什么?!他是王師隨軍巫師!便是有錯,你也不能殺他!”
巫夬冷冷地注視著他,從臉一直看到攥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棄不為所動,逼視著他:“我問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要救小鴆嗎?”
“小巫正是在救巫鴆大人?!蔽讐榛厥郑赶蛉何坠虬莸闹行?,獸鈴靜靜地躺在地上的一塊絹布當(dāng)中。
“獸鈴損傷無藥可醫(yī)。但可用族人親屬之血浸潤其間,這樣才能為巫鴆大人換回一些生機(jī)。”
巫夬綻開一絲微笑:“哦,倒是忘了。您與巫鴆大人已經(jīng)成了親。論起來,您也是親屬。要么,我放了他,用您做殉?”
銅刀抵在棄面前,巫夬語氣恭敬,眼中卻盡是譏諷:“但不知,您肯不肯呢?”
棄被噎住了。
跟在后面的屠四可怒了,上來一把推開巫夬,破口大罵道:“肯個頭啊!信不信四爺爺我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啃了下酒吃?!這是小王!你怎敢拿他做殉救一個巫女?!”
“滾下去!”
發(fā)出這聲咆哮的不是巫夬,卻是棄。屠四的眼睛鼓了幾鼓,終是不敢說什么,一腳一踢地退了出去。
喝退屠四,棄對巫夬行了一禮,但什么也說不出來。巫夬淡然一笑,也不再問,伸手向旁一比:“小王,巫鴆大人在賬內(nèi),您請去那里陪著她吧。”
祝禱之聲再起,棄離開那一刻,巫夬的銅刀準(zhǔn)確地刺入了巫卓的頸間。
帳內(nèi),守在巫鴆塌前的藍(lán)山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一滴眼淚從巫鴆眼角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