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頂多算個慘勝。鬼方易坐在帳中聽著諸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兀自心煩不已。
本打算接著象兵一仗立威,不料上來就折損一頭。雖然拿下十里,可鬼方也損失了不少騎兵馬匹,實在不怎么劃算。
不過,結(jié)盟的百族倒是對鬼方的戰(zhàn)力心悅誠服,紛紛來表忠心。提的建議什么都有,夜襲的、突襲的還有請戰(zhàn)的。鬼方易一言不發(fā),掛著冷笑看他們表演。
戍衛(wèi)緇騎閃身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鬼方易眼前一亮,正要讓來人快進。卻聽帳中一片喧囂,原來是幾個鬼方宗主與其他族長吵起來了,眼看就要動手。
鬼方易皺了皺眉,先對付眼前這些人吧。
戍衛(wèi)出來,對正指揮人抬陶甕的緇騎隊長行禮道:“族長請您稍候?!?p> 緇騎隊長等了一會兒,帳內(nèi)還是吵個沒完。他歇得無趣,叫來一個戍衛(wèi)聊天,詢問族長最近飲食住行。
正聊著,忽見棄大步趕來。緇騎隊長目視他進去,問戍衛(wèi):“右骨都有什么異常動靜嗎?”
如果左骨都向右骨都求娶一個侍女遭拒也算是異動的話,那就是有。
緇騎隊長瞪他一眼:“其他呢?”
“沒了?!?p> “他和他的夫人,還有他那男寵,有沒有離開營地過?”
戍衛(wèi)一訕,小心翼翼道:“那個沒留意?!?p> 沒有鬼方易的命令,緇騎是不會刻意留意其他人的。當(dāng)然一旦受到緇騎的注意,那此人八成是要玩完。
“這人有點問題。不必告訴組長,現(xiàn)在就派五個人去他帳外埋伏著別驚動,有什么動靜先來告訴我。”
“是!”
這時帳中轟然而散,眾人圍著棄陸續(xù)走出。棄滿臉焦灼,對著眾人千恩萬謝,鬼方易安慰他幾句,目送這些人離去。
夕陽漸沉,萬物浸染余暉。鬼方易披著霞光轉(zhuǎn)過身,對緇騎隊長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回來了?”
隊長上前行禮,鬼方易一把攥住,將兜帽向后一掀,露出一張被晚霞染成金色的俊臉。
只不過那臉上畫了好多墨紋。
鬼方易一搓那墨線,笑道:“我就不愛看你畫這個?!?p> 隊長一跺腳,居然露出些許孩子樣的神氣:“穿上這身衣服,我就是緇騎。族長,放尊重點?!?p> “那我就脫了你這身衣服,看你又是誰?”鬼方易擁著他進了帳子,伸手扯掉那身兜帽披風(fēng):“明,辛苦了?!?p> 明佯怒轉(zhuǎn)身,可終是憋不住笑,一頭撲在了他懷里。
二人絮絮訴了些分離之后的瑣碎事情,鬼方易親自持水舉衣給明洗面換衣。少年大剌剌地受了,還取笑他幾日不見變溫柔了。
“怎么不問這次的任務(wù)?我可是殺你大夫人去了?!泵鲉问滞腥抗饨器?。
鬼方易在他秀美額前點了一下,搖頭道:“早知道那婦紋是這個結(jié)果,就不用你辛苦跑這一趟了。白殺了厲?!?p> 明一愣,坐了起來:“右骨都夫人?她怎么了?”
“死了。”鬼方易說得很隨便,一手遞給他盞熱馬奶:“喝口熱的?!?p> “怎么死的?”明接過來放下,盯著鬼方易不放。
“說是今日同侍女外出采摘果子,不小心誤入戰(zhàn)場被商軍挾裹。那侍女重傷逃回報信,說看見婦紋死于商兵車下。剛才右骨都來,就是求諸族長前夫們幫忙派人出去尋找尸首的?!?p> 話沒說完,明已經(jīng)跳了起來。鬼方易皺眉道:“怎么了?”
明單膝跪下,以手撫心:“族長,那右骨都和夫人有許多可疑。您且聽我說,我沒殺厲夫人……”
片刻后,二人走出帳外。其時天色已昏,長空四野一片模糊透明的深藍。明命人揭開膠泥封死的甕口,打起火把向內(nèi)示意。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涌出陶甕,不一會就在大帳周圍彌漫開了。往來的騎兵牧民被熏得直捏鼻子,躲得老遠看著大帳。
只見鬼方易和這些緇騎從甕中取出什么攤在了地上。明令人舉著火把,自己卷起袖子蹲下,用銅刀撥拉著那物件指給鬼方易看。
臭味淡了一點。鬼方易站起身來不再看地上的東西。
明恭敬行禮道:“所以屬下自作主張,沒有殺了厲夫人。只將她囚禁在西殿,上城諸事皆有暮夫人負責(zé)?!?p> 鬼方易動了動,示意他起來。
“傳令下去,請右骨都和七宗宗主呆會兒來我?guī)ぶ谐跃??!?p> 他回過頭,眼神凜冽,殺氣盡顯:“就說,是為了安撫他喪妻之痛?!?p> 夜色深下去,天幕上陸續(xù)有星星閃爍起來。鬼方的營地依舊很是熱鬧,一半人在為了白天的“大勝”慶祝,另一些人則是被各自族長派出去打掃戰(zhàn)場,尋找一具女人尸首。
從戰(zhàn)場一直到營地,四處都是手持火把走動尋找的人。棄一行人也跟著一趟趟來回奔走,不一會兒,所有人就都習(xí)慣了。
棄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就是要攪亂眾人視線,讓所有人都習(xí)慣他們在戰(zhàn)場上來回折返。等大家都疲憊的時候,棄就可以帶著幽一行人大搖大擺穿越戰(zhàn)場回到下危。
棄抬頭看夜空,繁星銀河已經(jīng)初見端倪,時間差不多了。再看看四周,舉著火把埋頭翻找的人影凌亂散落,不走近了壓根分不出誰是誰。
可以走了。棄低聲呼叫:“老四?!?p> 屠四在他身側(cè)答應(yīng)一聲,拉住藍山低語幾句。藍山舉著火把飛快跑了回去,一路上經(jīng)過的那些牧民看都沒看他一眼。
無人說話,屠四和石頭高舉火把翹首期盼,只待藍山把巫鴆和幽接出來就可以跑了。
不多時,營地那邊幾支火把飛快跑來。頭前一個少年的臉被火把映照得分外清晰,石頭憨憨地笑了起來,是幽。
他正要迎上去,屠四一把拽住:“不對,藍山和巫鴆沒來。”
三人一起看過去,果見兩個戍衛(wèi)模樣的人一左一右,夾著幽一起前來。
棄大步迎上去,幽撲過來一把抱住他,拿腔捏調(diào)叫喚著:“大人,他們好煩……”他趴在棄耳邊飛快道:“鬼方易把鴆姐姐帶去大帳了。”
說罷他依偎在棄肩上回頭看著那倆戍衛(wèi):“你們族長真不講究,我是有主的人,不能陪他喝酒?!?p> 棄看著那倆戍衛(wèi),沉聲道:“怎么回事?!?p> 倆戍衛(wèi)趕緊解釋,說族長在大帳中設(shè)宴等著右骨都云云。棄冷哼一聲:“好啊,天晚有些寒了,正想喝口熱的。走,一起去坐坐。”
這倆來傳令的只是普通牧民,不是緇騎。對右骨都這樣的貴人哪敢說什么,見棄同意,倆人趕緊帶路,并不回頭。后面幾個人低聲說了些什么,也都一概沒聽見。
路上,幽小聲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
方才巫鴆剛剛蘇醒,明就帶著鬼方易的緇騎來了。先說設(shè)宴,看見巫鴆又說少個侍女持勺斟酒,不由分說便把人帶走了。
鬼方易這是要干嘛?棄面色從容,心中飛快盤算著。
以前巫鴆與鬼方易說話從來戴著面具,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巫鴆假扮過巫華。拉她去也許真是侍宴,棄知道鬼方易從不讓女人服侍。
那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安撫鰥夫?虧他想得出這個借口。棄目視前方,嘴里的話卻是對身旁三人說的:“藍山和屠四在外面等著,有異動就學(xué)夜鸮啼叫示警。”
不一會到了帳外,鬼方易帶著明迎出來,親熱地與棄攜手入帳。幽和明互瞪一眼,誰也不挨誰,各自昂頭跟在后面。
大帳中已經(jīng)擺下不少坐毯,毯前各擺著些酒甕陶豆。巫鴆手持銅勺立在角落,盈盈身影顯得無比單薄。加上那些青紫血管還未褪去,張慘白小臉更是猙獰無比。
棄一進來就看著她,巫鴆低著頭只不言語。
鬼方易察覺到了,一面落座一面揶揄道:“右骨都,你看男人的目光不錯,挑女人的水平不行啊。怎得留了這么個丑女在身邊?若不是我身邊沒得人用,才不叫使她?!?p> “那就叫她出去吧,我看著也心煩。”
鬼方易笑著搖頭:“今天人多,得留個持杯奉盞的?!?p> 倆人拉了一陣白天的閑話,只聽外面報了一聲七宗宗主到,呼啦啦進來幾個人。鬼方易一拍手:“人齊了,開宴!”
鬼方九宗,除了赤鬼部的鬼方易,和在甘邑的白鬼部,其他七宗宗主盡數(shù)到齊。棄發(fā)覺這些人也不知是為何而來,都在詢問試探。
然而鬼方易似乎是真的只為宴請眾人。
肉脯、果蔬依次送進來,鬼方易安慰了棄幾句,便示意眾人隨意吃喝。七個宗主開懷大嚼,巫鴆挨席持杯添酒,不多時,除了棄與鬼方易,其余人都吃得酣暢痛快,漸漸有了醉意。
酒吃半醺時,人最快活。玄鬼宗主喝得臉紅耳熱,見棄始終緊鎖愁眉,遂舉杯勸道:“右骨都,夫人死了你還得活,你這樣哪是個頭尾?來來來,今夜飲個痛快,明天我給你送十個美貌女子來!”
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唯獨老陽鬼要笑不笑地看著他搖頭。
“你倒機警,送自宗女子去做夫人,不就是想趁機拉攏右骨都么?嘖嘖,怪不得一上陣就拉稀屎,原來心思都用在攀關(guān)系抱大腿了!”
玄鬼宗主一蹦老高,杯盤撒了一地:“你個老東西說誰!”
“誰白天害死我三十精騎,我就說誰!”
老陽鬼絲毫不怵,起皺的手指直戳到對方臉上:“族長叫你我一起進攻側(cè)翼,你可倒好,帶著全宗被那雀侯殺得屁滾尿流!還得老東西給你斷后!說你?!我就這里拆了你胳膊腿子下酒又如何!”
鬼方人崇拜實力,陽鬼部白天確實損失慘重。玄鬼宗主自知理虧,其他人一拉扯,就勢坐下,嘴里嚷嚷著不理混人。
老陽鬼自持今日出了彩,意要壓過眾人一頭。于是轉(zhuǎn)身乜斜著棄想要刺他倆句,還未開口,一眼看見他陶簋中的肉,便咦了一聲:“怎的你的吃食與我們不同?”
眾人一起看過去,果見棄簋中所盛的肉顏色與自己簋中不同。不是鮮肉烤炙,倒像是放了鹽腌制的肉脯。
棄的心思不在吃上,剛才只隨意切了幾塊,并沒在意是什么。如今被人一說,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是肉脯。
鬼方易笑道:“因為鮮肉不夠,我才給右骨都安排了肉脯。味道如何?怎的不吃?”
那肉脯雖然加了椒煮過,可還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腥臭味。棄推不過,切下一塊吃了兩口,剩下的遞給了幽。
“好吃,只是我心情不佳,無意飲食。”棄向鬼方易行禮:“若無其他事情,棄便先告退了。”
幽正使勁嚼著那塊肉往下咽,聽說要走連忙站了起來。
不料鬼方易一擺手:“莫急,我還沒告訴你,這是什么肉呢。”
看見幽茫然不知,鬼方易開心地笑了起來,招手叫道:“明,你來說?!?p> 明瞥著幽,慢吞吞地道:“說起來,這肉還是右骨都夫人給的呢。厲夫人從右骨都府的后院中挖出來,拿鹽腌制了讓我?guī)Щ貋淼?。?p> 后院埋的是……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