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累積,陽光黯淡下來。微風(fēng)帶來了河水的腥味和河畔桑林的澀味,沁人心脾。
棄迎著這風(fēng)向上走,穿過半個下危城去到高處的危候府。主道被太陽曬得裂了口,但很快就會得到緩解,因為風(fēng)里明顯有了涼意,陣雨即將來臨。
可惜沒什么能緩解昭王和棄之間的關(guān)系。除非他現(xiàn)在掉頭回去,不去找昭王。
瓜果稷黍存儲得當(dāng)能釀成酒,可人與人之間的事卻不能久藏,久了就無解,或者崩裂。
井方使者腆著肚子出去了,棄與他擦肩而過。那人的大肚子讓他想起了在北羌森林里遇到的那個叫肥肚的馬羌人,他轉(zhuǎn)過頭閉了下眼睛,肥肚臨死前滿身是血的樣子也沒有從眼前消失。
何止是肥肚?這十年間,有多少人因自己而死?
或者說,是因了父親設(shè)的局而死?
原本的棄可以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小王,視萬物眾生為草芥。他可以篤信父親和宰父教的那一套,相信所有人都不是大邑商的墊腳基石。
基石就不要有感情有疼痛,基石就應(yīng)該被拿來鋪路墊腳。
可是十年的磨礪之后歷,棄動搖了。
他入殿、行禮,昭王的事還沒說完,只微微示意他等一下,便接著聽雀候說話。
棄安靜地在下首對坐,聽了一會,發(fā)覺雀候是在和昭王討論一旬半后去井方迎親之事。雀候要為昭王做副手,親自為新婦駕車。
怪不得剛才井方使者一臉倨傲,大王親迎,雀候執(zhí)韁,這份殊榮可是在后宮中頂了頭的。就連娶婦好時也沒有過如此隆重,更何況如今還是在戰(zhàn)時。
“戰(zhàn)時不得已。北土,離不了井方的支持?!闭淹鯂@道,語氣中頗有些無奈。
雀候不敢置喙,只諾諾拱手,卷起一堆竹片絹書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
再無外人,殿上反而沉默下來。時候一長,棄覺得有些尷尬,便含糊扯了句淡話:“雀候到底年輕,腳傷倒是好得快?!?p> 昭王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竹片,看向下首安坐的兒子:“聽說子妥從后宮里給你送了個寢官過來?”
棄毫不意外,這大邑商千頭萬緒父親都能理清楚,何況區(qū)區(qū)一個下危?恐怕幽一進(jìn)城,那邊就有人飛報給父親。
得了肯定答案之后,昭王點點頭:“是余疏忽了,沒給你和紋兒配奴婢。只是如今不比平時,若缺人侍候,就在本地尋一兩個手腳輕快的就是了。沒必要從后宮里調(diào)人。”
這分明就是給幽定性了。棄忍了幾忍,深呼吸一下慢慢道:“父親,子妥救出來是幽,不是寢官?!?p> “幽?”昭王一愣,倒是真不記得這人是誰。
棄心寒半截,解釋道:“他是戈父的幼子,當(dāng)初被母親抱進(jìn)宮撫養(yǎng)長大的?!?p> 那個粉雕玉琢的小身影終于激起了昭王的一絲回憶,但也只是想起來了而已:“哦,是他?!?p> 沒有詢問,沒有關(guān)懷。這樣一個普通小孩子沒什么值昭王費(fèi)神發(fā)問的。
棄向前探身:“父親,你知道母親死后,他怎樣了嗎?”
昭王凝神看著手中竹片,沒理會。
棄等了一會兒,自己說了下去:“他被寢漁囚禁起來,強(qiáng)制做了閹人。這么多年一直被凌辱被折磨,如今已經(jīng)只剩半條命了?!?p> 還是沒有回答,棄又道:“父親!他是戈父的……”
“看看吧,寢漁哭訴他只剩了一口氣,求余放人?!闭淹跽Z氣平靜,只將手中翻看的墨書竹片一甩。
啪一聲輕響,那竹片落在棄面前。棄撿起一看,登時血液上涌,怒不可遏。
“父親!這老賊胡說……”
昭王揮手打斷他,言辭依舊平靜:“一個兩朝老臣、后寢內(nèi)宰,如此不顧臉面地來求一個小寢官。換了你如今坐在余這個位子上,該如何處置?”
“父親,幽從來沒想過要做寢官!戈父一家都因我而死,幽是戈父最后的血脈了!”
“余只問,若你是大王,該如何處置?何況如今余在外服,后宮之中只有諸婦和諸子,若他一怒之下挾持王婦王子叛亂,又該如何?”
棄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一點。
半晌,他低下頭去,沮喪地承認(rèn):“……只能送幽回去?!?p> 昭王頷首,緩緩起身走至他身前:“曉得利害便好。莫要以為余是大邑商王就,所以能殺伐決斷肆意妄為。須知天下事盤根錯節(jié),妄動一絲便會全局崩快。余自登位為王以后,作了多少不得已之事。在眾人看來,是余薄恩寡惠,他們作何議論余都不在乎!”
棄的肩上溫?zé)嵋挥|,昭王一手搭在他肩上引他站起身來。父子二人四目相對,昭王目光柔和,眼尾皺紋愈發(fā)明顯。
“可是你不同,你是余祭告天地冊封的小王。這大邑商是余的,更是你的。你來看!”
他揮手展開一張牛皮堪輿圖,雙手懸在那些墨線上輕輕示意:“當(dāng)初九世之亂,大邑商疆域只剩成湯時一半。余即位之初,南土大銅山甚至一度叛亂,導(dǎo)致大邑商幾乎無銅可用。而今,這東土、西土、南土、北土疆域日益增大,如今的大邑商比成湯之時還要廣大!余,沒有辱沒了成湯!”
一陣涼風(fēng)吹進(jìn)殿內(nèi),那張牛皮微微顫動,那上面的疆域墨線也抖動著,在棄心中撞出驚濤駭浪。昭王昂然而立,睥睨著兒子,也睥睨著天下人。
明明是一個微微駝背的單薄老者,可這一刻,棄卻覺得昭王的形象無比高大,他再說不出什么話,以手加額肅拜至地。
昭王沒有扶他,只將牛皮一丟,淡然道:“你不必?fù)?dān)心,余不打算把那什么……寢官送回去。寢漁說他只剩下一口氣了,那就讓他全咽了吧?!?p> 棄驚訝地抬起頭,昭王卻已越過他走向殿外,在檐柱下立著看雨。
“下雨了……好啊,今年下危會有受年了?!?p> 幽的事就這么解決了。棄懷疑父親從一開始就沒把這事放在眼里,只是要拿此事捶打自己。他走過去,遲疑著想開口,可不知怎的,來之前那些個讓他憋悶發(fā)狂的問題突然都問不出來了。
還是要說,棄輕聲道:“父親,兒子有事想問?!?p> 沒有回答,昭王瞇著眼睛目視雨幕,半晌莞爾一笑:“難得雨意清涼,子弓,為余唱一曲《桑林》吧?!?p> 《桑林》這支曲子源自成湯。當(dāng)年湯滅夏后,天下大旱,五年內(nèi)地里作物都沒有收成。成湯便親自入桑林祭天祈禱,愿一人扛下天降之罪,只求不要傷及萬族眾人。
為表示決心,成湯親自剪去頭發(fā)、指甲,抱著香料躺在柴堆上,準(zhǔn)備焚燒自己為犧牲,祈求上天賜雨。后來果然天降大雨。這之后,《桑林》便流傳下來,還配上了持羽的巫女伴舞,成為后世祈雨的歌舞。
棄不知道父親忽然要聽這支曲子是什么意思,可也只得應(yīng)下,雙手合拱,緩聲唱了起來。
“政不節(jié)與?使民疾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
宮室崇與?婦謁盛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
苞苴行與?讒夫興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p> 歌聲與雨聲交織在一起,傳得愈發(fā)廣遠(yuǎn)。兩廂殿內(nèi)的族長、官員遠(yuǎn)遠(yuǎn)望著這對尊貴的父子,都息了言語,屏息凝望諦聽,無人敢上前打擾。
一曲終了,昭王輕輕撫掌嘆道:“好嗓子,真像你母親?!?p> 棄心頭一驚,待要說話,卻聽昭王接著說:“即使是天命成湯,也有不得已的時候。子弓,余不是天帝,沒法肆意行事。作大王,成大邑,需要千般考量萬般制衡。這是余的無奈,也是日后你的責(zé)任??傆幸惶?,你會明白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有答案?!?p> 千般機(jī)鋒都藏在這些話里。棄已是無法再問出什么了,遂咬牙低頭行禮,黯然退去。
可走出兩步,昭王又喚住他,聲音冷靜而清楚:“亳邑的那些器族人,你放了便放了。那一支巫族叛逆助戰(zhàn)有功,余也不再計較。北土局勢飄搖,你若準(zhǔn)備好了,明日便出發(fā)吧。待你功成回來,余為你昭告天下,宣布小王歸位!”
寒意順著雨線劈頭蓋臉澆下來,棄心頭也涌起陣陣寒意。他自來了下危就發(fā)現(xiàn)父親的態(tài)度曖昧,既不為他恢復(fù)身份,也不阻止眾人稱他小王。如今父親終于提起此事,果然是早有處置在胸。
棄很想問一句:若我不主動要求潛入鬼方,父親打算如何處置我?
可他終究忍住了,有些問題,不知道答案更好。棄拱手一禮,直起身來望著昭王:“兒想問父親最后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一個人。您可還記得有個弜族的巫女?”
大雨終于不再繃著,以潑天之勢洶涌墜落。雨聲澎湃,終是遮住了殿上二人的對話。
天地間被大雨下得發(fā)黑,后來又漸漸發(fā)白,地上的水流蜿蜒成河,奔涌著向護(hù)城河流去。營地中,眾人久侯不見小王歸來,都有些著急。豬十三雀巢和藍(lán)山去侯府找找,順便給小王送件茅草蓑衣。
不一會兒,藍(lán)山頂著雨回來了,侯府戍衛(wèi)說小王早就走了。他憨頭憨腦也不知接著找,只知道得了消息就趕回來送信。
豬十三安慰婦紋:“不在侯府,又不見大王有責(zé)罰,那就不會出事。倆人必是談開了,小王臨時有事處理,小王婦不必?fù)?dān)心?!?p> 婦紋絞著雙手,惴惴道:“我好久都沒見過他那個臉色了,以前夫君只要一露出那種神情,就是要下什么決斷……”
不等她說完,雀巢蒙頭沖了進(jìn)來,渾身的雨水順著蓑衣往下淌:“報師或,小王如今在南鄙桑林里!”
桑林?那地方在護(hù)城河外,離城有些距離。
眾人對視一眼,豬十三問:“可是那里有敵情?誰跟著?”
“沒人,只有小王自己?!比赋蔡痤^厚嘴唇半張著,看著更加茫然:“他……小王在跳舞?!?p> 大雨終于緩和下來,雨線也小了一些。豬十三和婦紋頂著蓑衣趕到桑林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林中一個人在起舞。
地上枯枝敗葉積了雨水,每一步下去都撲哧一聲。偏棄舞得豪邁,步步緊隨,身姿矯健。他腳下早被踩得凌亂不堪,泥水飛濺、雨水澆灌,棄踏歌而行,舞得頭頂都冒了熱氣,一面大笑唱著走了調(diào)的歌。
“宮室崇與?婦謁盛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
“這是……桑林?”豬十三驚異道:“小王在祈雨?”
很明顯不可能,就這個雨勢,再下下去就該澇了。此時棄已經(jīng)唱到了最后一句,他似乎終于累了,收住了腳步,撞撞跌跌地靠在一棵桑樹上,反復(fù)吟唱著最后一句:“至斯極也……至斯極也……”
婦紋嗚咽一聲,沖過去抱住棄。她只覺抱住的是一團(tuán)火,一團(tuán)不屈從大雨也要燃燒的火。
棄舞得通身發(fā)熱,每個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滿身不是泥漿就是雨水??墒菦]用,他憋屈,他想大吼大叫。突然有一團(tuán)清涼的小東西抱住自己,棄緩了半晌才看清是婦紋。
“紋兒,你怎么來了?!彼e目四顧,這才又看到縮在一旁的豬十三:“快回去,看淋了雨受涼?!?p> 婦紋不撒手,埋頭嗚咽道:“夫君,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紋兒不好,什么都不會沒辦法幫你。夫君,紋兒不想看你這樣難過,大不了,大不了咱們走!什么小王!什么身份!咱不要了!我會養(yǎng)蠶紡織,你會打獵,咱們到哪里不能活呢!”
原本想扳開她的棄身子一僵,緩緩摟緊了她。這個小女人平時不聲不響,卻如此懂得自己。有妻如此,他該知足了。
雖然她不是小鴆。
棄閉上眼睛,把昭王那句回答咽了下去。此生他注定無法和她相守。
他擁住婦紋,小心與她擦干淚水,輕聲道:“紋兒,我們回去。明天離開這里,有你足矣,我再不多求什么了?!?p> 二人同撐一頂蓑衣走在前面。豬十三看著倆人緊緊相依的背影,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小王,巫鴆在亳邑的事了。
PS:最近天天下雨,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