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乘一見有人附和,立刻拍著巴掌笑道:“看看,還是有明白人!”
等拍了棄幾下肩膀,他才想起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唉,你哪位?”
堂上早就是一片寂靜。望乘比棄還小個幾歲,對這位當年幾乎撼動大邑商基石的“小王”只是稍有印象。偏他最近一直在沚邑作戰(zhàn),“小王”歸來的事自然無從知曉。
其余人可跟他不一樣,各個表情都很精彩。
婦好自不必說,師般幾乎算是昭王的半個侍衛(wèi),自然知道棄是誰。就連一直縮在角落苦著臉摳手的危候和雀候也因為久在昭王身邊,所以略知詳情。
余下的幾個師長,自然是看著大王的臉色行動。大王一言不發(fā),他們也不開口。
總之,所有人都不說話。望乘等了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很詭異地集中在了昭王身上,這才有點心虛,趕緊去看雀候。
雀候和望乘是一對兒冤家,一個慢性子,一個火炭脾氣。倆人少年時在大邑商太學(xué)同習(xí)六藝,那時起就互相瞅?qū)Ψ讲豁樠?,可誰知多少年下來,還偏偏這倆人交情最好。
從望乘上去跟棄套近乎的時候,雀候就默默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當堂上這些人都是瞎子嗎?這小王從一進來,這些個人精就都發(fā)覺了。只是因為昭王態(tài)度曖昧,誰也不敢多嘴而已。
本來么,人家父子倆多年未見,小王還頂了個流亡而死的名聲。突然鬧這么一出“死而復(fù)生”,你得留給大王一個解釋(掩飾)的時間。說不好聽一點,如果大王不想解釋,甚至不想認這個兒子,那小王也只能“被死亡”。
以雀侯的政治敏感,覺得無論如何大王也會當著眾人來一場痛哭歡聚的戲碼。然后小王順水推舟,父子皆大歡喜,最后昭告大邑商……現(xiàn)在可好,大王還沒準備好,望乘就急一把將小王扯進來了。這往下可怎么接?!
但是怎么辦呢?又不能不管這個憨貨!雀候剜了他一眼,向昭王拱手道:“大王,您覺得……”
已經(jīng)當了半天雕塑的昭王終于動了一下,抬手止住正欲解釋的婦好,自己微一頷首:“兒啊,你繼續(xù)說?!?p> 兒?
望乘放在棄肩膀上的手立刻抽走了,然后尷尬地合掌搓了搓,對棄行了個十分不標準的禮:“參……參見……”
參見誰?
望乘又懵了,大王只說了兒,沒說哪個兒子??!
再說怎么會有這么大的一個兒子啊!這身板,這體格,這臉上的褶子,看著比自己都大!大邑商哪有這么一號王子?。??
于是雀候再次收到了求助信號。
“戰(zhàn)況緊急,還請這位大人為我等解釋一下,那熏育部是怎么回事?!比负蛎娌桓纳乩^續(xù)轉(zhuǎn)移話,一邊扔給望乘一個威脅的眼風(fēng)。
眾人的表現(xiàn)盡落堂上這對尊貴父子眼底。昭王面色如常,棄卻覺得心中微微發(fā)沉,一切都變得沒意思起來。
但大家都在等,棄便把自己與薰育部新單于在西土相識的事略過,只把遇見熏育部與鬼方之間意欲結(jié)盟的事講了一遍。堂上眾人都是常年帶兵廝殺的,一聽就明白了個大概。
只不過頭一個按捺不住的居然是師般。這位歷經(jīng)兩朝的老人提出個問題:“鬼方自持民眾戰(zhàn)力彪悍,以往一直單打獨斗。這一次居然會主動伸手到西土去拉人結(jié)盟,可不是個好征兆。”
在座的都點頭,西、北二土之外這些個游牧民族一直就是各自為政,每年缺吃的就跑來大邑商邊境搶一圈,搶完就跑。鬼方也不例外,與其他相比,頂多算是個兄弟眾多的大無賴而已。
所以這一次大邑商犯了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沒提防鬼方此次一改往日作風(fēng),儼然一副跟大邑商死磕的架勢。
鬼方和大邑商一個雄霸太行山以西,一個統(tǒng)治大行山以東,這倆突然打得不死不休,還能因為啥?
眾人心中都有答案了,但都只是低聲私語,沒人敢大聲說出來。昭王表情依舊不動如山,棄垂目不語,最后還是婦好說了出來:
“鬼方易這點心思太明顯了,此事連占卜都不必——他定是想效仿大乙成湯,取代我大邑商自立為王!”
這位神勇的王婦還未痊愈,蒼白的臉色襯得那雙超大號的眼睛愈發(fā)得大。昭王按住婦好的手,輕輕一捏便讓她的焦灼減去幾分。
這時本該等昭王和婦好恩愛完畢,然后昭王表態(tài),再做個鼓舞士氣的發(fā)言,眾人合力把兵力部署參謀一下就可以各干各的去了。誰知道望乘一見大家都點頭,便又興奮起來。雀侯一個沒拉住,這個憨貨已經(jīng)又匝著膀子嚷起來了。
“做他的美夢!鬼方易那小子才幾歲?!三十出頭!吃過幾斤鹽巴,就妄想作王、作大邑?大王,請速速決斷收兵回下危,防止鬼方那小子搞大戰(zhàn)突襲!”
這話的后半部分還可以,但是前半部分“三十出頭”卻誤傷了棄。本來么,小王是未來的大王,人家還正好三十出頭,回歸大邑商不就是為了將來做王,你這么一說,不是諷刺小王居心不良,妄想做王嗎?
雀侯一臉生無可戀,師般不停的咳嗽,連婦好的臉色都有些變了。望乘還不明白怎么回事,轉(zhuǎn)著身問大家:“對吧?你們也是這么想的吧?”
眾人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好互相說話,避免去看棄的臉色。
棄倒是很釋然,微微一笑應(yīng)和道:“對。兵力布防確實得重新商議。還請大王定奪。”
眾人注意到,他用的稱呼是大王,不是父親。
然而昭王似是不在意,揮手叫大家向前圍攏看那塊牛皮堪輿。
那時還沒有專業(yè)繪圖的人,這張北土地形也畫得比較粗略,幾根墨線就算是太行山,一個圓圈就算下危??杉词故沁@樣,圖上也只有太行山東邊本土標注得詳細些,西面鬼方的勢力范圍內(nèi)卻一片空白。
“雀,你來講。”昭王點著雀侯。
“根據(jù)鬼方最近的滋擾地點,我軍有四支師團駐扎在這幾支邑子附近?!比负铧c著那山形墨線慢吞吞地說:“下危本地有四師,再加上今天剛到的兩師,一共是六師,另有望乘的一師駐扎在沚邑抵御土方。目前的兵力暫時不缺?!?p> “不缺個毛!除了我和各位的族兵,剩下五師都是新兵。馬不合套,兵不識旗,根本就頂不住鬼方那些騎兵!大王,鬼方民風(fēng)彪悍,此時最寶貴的是老兵。如今鬼方的意圖已被勘破,不如我與諸位師長全都回防下危,用老兵練新兵,只在原先駐防地留兩旅應(yīng)付著也就是了?!?p> 一直縮在角落里摳手的危侯終于忍不住了,嚷嚷起來:“望乘大人,你說的忒輕松。全都回防下?!摇疫@里的糧草可是供不起了……”
原來危侯一直愁眉苦臉就是為了這個。若無戰(zhàn)亂,下危本來還算小康,邑中三處倉廩里的存糧倒也夠自給自足的??晒矸酵蝗粊磉@么一下,殷軍遠遠不斷趕來支援。雖說是為了保護自己家園,可天長日久,人越來越多,危侯實在是供不起了。
望乘一愣。殷軍出征向來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糧草全由所經(jīng)族邑提供,沚邑那邊只養(yǎng)他一師,倒是不短補給。可這危邑不同,要是真把十一支師團全部拉回來,那還不把沚邑吃垮啊。
“危邑倉廩還能供應(yīng)多少人?供多久?”
危侯伸出倆摳得毛刺刺的手比劃了一下:“頂多夠六師吃倆月?!?p> 眾人都皺眉,婦好思忖道:“若從殷地運送補給,一則路上時間太長,二則途中運糧隊伍都要消耗一半。這附近的小邑能支援多少?”
師般捋了捋下巴上變成小辮的胡須:“附近5支小邑,恐怕加起來也就和下危一樣的實力?!?p> 雀侯慢悠悠地說:“讓各師長從自己封地帶一部分倒是能支撐一陣。我和師般的封地離得稍近些,我們兩師可以自己顧自己——但恐怕也就是仨月?!?p> 剩下的師團一旦都拉回來,下危依舊養(yǎng)不起。
而且吧,鬼方有大規(guī)模突襲目前只是個極有可能的猜想,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動手。就這么嚴陣以待等下去,搞不好對面沒打來,殷軍先耗不住了。
于是就出現(xiàn)了僵局——全回防,耗不起。不回防,打不贏。
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中,昭王舉目看向棄。從剛才開始,棄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昭王打算聽聽他的意見。
“子弓,你怎么看?!?p> 棄拱手行禮,慢慢地道:“是。小子覺得,若是已在局中,并且進退兩難。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個都不選,跳出去另辟蹊徑。”
“細說說。”
“不如繞到鬼方身后,找到宗主赤鬼部所在,全力殲滅之!只要沒了宗主部和首領(lǐng)鬼方易,鬼方九族必然大亂,那時他們爭搶首領(lǐng)還顧不上,定不會再有余力滋擾大邑商!”
好大膽的辦法,但實施起來太難了。
不光雀侯、師般這幾個大師長,就連后排站著的那些小師長也面露鄙夷:找到赤鬼部談何容易!
望乘又是第一個瞪眼:“啥?偷襲赤鬼部?這位……王子,且不說咱們與鬼方之間隔了座大山。那鬼方諸部半年游牧半年定居,春秋的駐扎地每年都不一樣,根本找不準。更別提宗主赤鬼部,八只小族一起拱衛(wèi)赤鬼部,外人根本靠近不了!”
棄微笑道:“外人不行,內(nèi)部就可以。若有內(nèi)應(yīng),就可以混進去。”
他這才慢慢道出自己派木頭混進薰育部中摸地形的事。最后總結(jié)道:“鬼方極重盟誓,且必定不會只邀請薰育一部。小子大膽猜測,鬼方最近應(yīng)該在赤鬼部有一場盟誓大祭要舉行,盟誓之后就距總攻下危不遠了。我軍糧草、新兵都是問題,不如賭一把,潛入赤鬼部去!”
贏了,殺掉鬼方易,戰(zhàn)爭結(jié)束。萬一不能得手,只要能留一個人回來送個地圖路線什么的,殷軍也能大舉進犯,徑自端掉鬼方的指揮中樞!
也就是留主力拖住鬼方視線,派一小隊精英繞到后方去。眾人先是有些恍然,可接著又都塌下臉來:誰去呢?
做這事必須沉穩(wěn)老練,膽大心細,就連配隊的幫手也得各個有點功夫才行。
望乘倒是合適,但他必須得留下牽制土方。雀侯心細,射、博俱佳,可惜崴了腳,起碼得兩旬才能好利索。婦好還沒痊愈,師般年紀太大……幾個人爭來爭去,最后就連那幾個小師長都上來自薦了??墒窃趺纯炊紱]一個妥當?shù)摹?p> 其實,眾人都知道誰去最合適,但是大家都不便提出來。棄一言不發(fā),只沉默地等待著。
見棄始終不說話,昭王終于站起身來望向他:“子弓,隨余出去走走?!?p> 一切盡在不言中,到底父子之情比不得大邑情勢。
棄退后一步,突然對昭王肅拜跪下:“此去鬼方,只有兒最合適。父親不必勞心,兒,愿跑這一趟?!?p> 昭王眉間蹙起的山峰矮了下去,上前扶起棄:“你想要什么人跟隨,盡管去挑。還有什么要求,余都應(yīng)了你?!?p> 他的手撫在棄胳臂上,涼涼的,幾乎沒什么溫熱氣兒。那手背上一個不大不小的褐色老年斑落在棄眼底。
這些年因母親的死而積累的怨恨,剎那間散去了好多。棄心下一軟,不忍再苛求父親,只說一句:“只求父親……保重身體?!?p> 說完,他恭敬退后,轉(zhuǎn)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