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貴勇,將貴謀。拿一旅阻擊三師,這種作戰(zhàn)方法怎么看都像是自尋死路。
但棄并不打算尋死。
此時已經(jīng)有些舟船被推下水或破壞,大半亳兵停止登船紛紛往回增援。棄沖巫鴆一點頭,對方抓起車上銅鉦猛擊,鐺鐺聲不絕于耳。正在砍殺的步兵一聽,轉(zhuǎn)身就跑。龐大的戰(zhàn)車排成一列擋在前面,掩護(hù)著步兵有序撤離,棄的頭車排在最后。
這種打法倒是新奇。戰(zhàn)車時代以車為尊,戰(zhàn)車用來弓矢對射、陷軍沖鋒,步兵只是掩護(hù)戰(zhàn)車或者近身砍伐。如今棄卻用戰(zhàn)車掩護(hù)步兵,這就讓觀戰(zhàn)的人頗覺意外。
子畫滿臉皺紋都擠在了一起,該是眼睛的褶子里迸射出兩道兇光:“擾而不纏,用車兵掩護(hù)步兵。這個子弓如果不是瘋了,就是真有些點本事。昨夜應(yīng)該不惜代價抓住他殺了才對?!?p> 子朝不以為然:“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不值得父親如此高看?!?p> “嗯?!弊赢嫑_遠(yuǎn)處示意:“子杲到了?!?p> 眼看棄一方就要全部撤走,子杲率領(lǐng)自己那支沒有渡河的師團(tuán)沖了過來。黑壓壓的戰(zhàn)車隊列一字形橫隊排開,子杲令旗招展,左右協(xié)調(diào),一字形在堵住了棄之后迅速化為圓形,將棄的人馬圍在其中。
棄的旅被一截為二,確切的說,只有三輛戰(zhàn)車和一百步兵被子杲圍住,其余的都已經(jīng)撤走。
子杲驅(qū)車走出,一手握緊銅鉞,沖對面大聲喝罵:“好大膽子!敢來亳地滋事!那野人!自己乖乖下來受死!!”
棄哈哈大笑,拔下車前插的銅矛端在手中:“這不尊長輩的樣兒還真像你爹!小侄兒,來來來,讓叔叔看看你的牙都長全了沒!”
長矛靈巧一舞,矛尖直指子昱,棄挑眉笑道:“乖侄兒,敢來么?”
戰(zhàn)車時代的戰(zhàn)場,兩軍排好陣型之后先弓矢對射,然后才是驅(qū)車沖擊。棄這么挑釁對方主帥要求單挑,有點腦子的都不會同意。
果然,子杲覺得對方是個傻子:“你這點子人馬,我拉一次弓就能全殲,為什么要跟你獨戰(zhàn)?”
他笑了起來,兩千多人一起大笑為師長助威,聲音震耳欲聾。棄不急不惱,淡定地立在這一片嘲笑之中。
待笑聲漸消,棄才朗聲道:“因為我是子弓,大商小王!而你不過是子畫眾多子孫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揮師圍剿,你只不過贏個穩(wěn)妥。若你能獨戰(zhàn)殺我,那在子畫面前你就比其他人多一些份量?!?p> 子杲的笑容消失了,看著棄,他搖了搖頭:“你忘了,五年前你就被死亡了,如今很難說你還是不是小王?!?p> 他把銅鉞插在車廂欄中,拔出一支銅戈喝道:“但我還是想要你的頭,來!”
雙方一起大笑,各自與車右交換位置。子杲向子畫的方向瞄了一眼,高聲喝道:“我與小王獨戰(zhàn),其余人不得擅動!”
殷商戰(zhàn)車笨重寬大,每輛車寬約三米,加上四匹戰(zhàn)馬之后長度也有三米,如此大的體積移動起來并不靈活。戰(zhàn)車的車廂不大,里面只有三位甲士,御者居中駕車,車左為尊,持弓箭對射。車右為輔,持長戈、矛在兩車對沖時刺擊。子杲與棄放棄車左對射,要做白刃對沖,這讓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雙方的焦點都在子杲和棄身上,沒人注意棄的車右換到了御者的位子。巫鴆親自執(zhí)韁,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棄輕拍她后背,二人并無交談,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來!”
黑壓壓的包圍圈中,兩輛戰(zhàn)車同時發(fā)動。子杲的戰(zhàn)車裝備精良,車縵輪、馬被甲,衡軛上插滿斧鉞矛戈。相較之下,棄的戰(zhàn)車就沒有這么豪華,車馬都極盡普通,車上的兵器也不過兩把。
亳兵大聲呼呵著為師長助威,八匹戰(zhàn)馬拉著兩車一錯而過,子杲大呼一聲頭來,鋒利銅戈直向旁車揮去。銅戈可砍可勾,一砍不中還能勾住對方脖頸身軀,子杲這一擊用上了十分力氣,誓要將那狂妄小王砍倒。
銅戈帶著萬鈞之勢砍來。巫鴆一拽韁繩,戰(zhàn)車忽地向左一偏,子昱沒有砍到棄,只把車上那桿殷字大旗一劈折斷。他就勢回手一拽,銅戈的直角利刃沖著棄猛的勾了回來。
棄舉矛一擋,矛桿被戈勾中。子杲大吼一聲拿來,銅矛便從棄手中飛了出去,在空中劃了個讓人喪氣的弧度,吧唧一聲平著落在地上。
亳軍隊伍歡聲雷動,嘲笑辱罵聲四起。殷軍士兵一言不發(fā),沉默地看著他們的小王。
一擊得手,子杲高舉銅戈大喝:“小王!你已經(jīng)老了!死了!過氣了!如今該是我們的時候了!”
兩車分開,各自繞了一圈掉頭再沖。子杲持戈獰笑:這一次絕不能讓他再逃脫!他們越?jīng)_越近,兩車本應(yīng)交錯而過,子昱卻發(fā)覺對方的戰(zhàn)車毫不減速,直沖自己撞了過來!
哪有這樣戰(zhàn)法!兩車對沖本來就應(yīng)該是錯身而過好讓車右的戈手纏斗,沖著車頭愣撞算怎么回事!子昱的御者連連拉拽韁繩想要減速,對方的戰(zhàn)馬卻在巫鴆的驅(qū)使下直愣愣地猛沖,似乎忘了自己不是拉車的馬,而是要撲食的餓虎。
子昱連聲呼呵,自己那四匹戰(zhàn)馬也被對方這不要命的來勢嚇得膽怯起來,四匹馬噴鼻嘶鳴,原本配合默契,如今也慌得各自蹄下沒了準(zhǔn)數(shù)。四馬不齊心,戰(zhàn)車的軌跡也變得別扭起來。車上三人被晃得亂搖,子杲連連大吼著避開。
避開是不可能的了,巫鴆駕著戰(zhàn)車飛馳而來,四匹馬踏地的聲音震得子杲頭皮發(fā)麻。它們噴出的粗氣帶著飛沫幾乎都能濺到子杲的臉上了。
就在這最后一刻,巫鴆一扯韁繩,四匹馬齊齊轉(zhuǎn)向,車輪咔嚓嚓聒噪著,在地上劃出兩道深深的圓形車轍,車廂在慣性下甩了個圓形劃過對方戰(zhàn)車。
就在這兩車交錯的一瞬,棄舉起那支被折斷的大旗向子杲猛掃過去,正中子杲的銅胄。子杲應(yīng)聲倒下,他的車右舉矛刺向棄。棄向旁一閃,飛身躍起將舉著大旗向下猛戳,那斜刺的旗桿切口硬是將車右戳透按在了車廂中。
圍觀的兵士眼花繚亂,只看見兩車要撞沒撞上,小王的車在最后一瞬錯開跑走,玄色大旗飛在半空又落下,那旗子先卷在一起,再舒開時已經(jīng)是插在了子杲的車上。
不,確切地說,是戳在了子杲的車右胸口。
在那迎風(fēng)招展的玄色大旗下面,小王傲然站著,他一只腳踩著御者,一只胳臂勒住子杲的脖子大喝一聲:“所有亳兵,退后!”
短暫的沉默,殷兵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小王!小王!小王!”
他們都是舌訓(xùn)出的殷地精兵,殷人崇尚武力,最以實力論英雄。他們中許多人只是聽說過大邑商曾經(jīng)有個死掉的小王,都沒有在他麾下戰(zhàn)斗過。當(dāng)初多射亞將他們劃給棄作戰(zhàn)時,許多人心中都不有些不服,不知這打著小王名頭的人到底什么來歷。
今次一戰(zhàn),棄的指揮和武力都讓這些殷兵刮目相看。剛才他可以用這些殷兵的性命做一次突圍,雖然艱難,但也能保得自己性命??伤擅畹靥羲魧Ψ綆熼L單挑,這一下就能少死不少人。
殷兵們歡呼雀躍。但棄并未放松,他挾持著子杲向前去。亳兵們不敢圍也不敢放,只好閃開一條路,巫鴆連連擊鉦,步兵們迅速退出戰(zhàn)場。
巫鴆將車交給御者,自己翻身上了子杲的戰(zhàn)車。她將車右的尸體掀下去,回頭對著那御者笑了笑。可憐的御者顫巍巍咧開嘴想還一個笑臉,不料巫鴆伸出手去抱著他腦袋一擰,嘎巴一聲。御者的尸體也跟著掉在了車下。
車輪滾動起來,從亳兵讓開的小路從容離去。棄勒住子杲警覺地盯著四方的動靜,一面低聲問巫鴆:“你怎么了?”
他覺察出巫鴆有些不一樣,趁著這一點點空檔,他想解釋一下婦紋的事:“小鴆,我真不知道紋兒被關(guān)在亳邑。若是知道,我一定告訴你……”
沒有回答,巫鴆執(zhí)韁催馬,根本不搭理他。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愧對紋兒良多。她很天真,很好相處……”
下面的話被子杲打斷了。子杲被棄勒得半死,手腳亂彈。棄略松開一點,讓他喘口氣。
原本想立個頭功給祖父看看,哪知道落得這么個結(jié)果。子杲羞愧難當(dāng),恨不得一頭碰死。而這倆人居然還當(dāng)著自己的面談情說愛!他撲騰了兩下,喘著氣大喝:“不許讓路!不許讓路!射兵……”
話沒說完,棄胳膊一用勁,子杲滿臉漲紅,雙眼幾乎翻得看不見黑眼球。棄松開一點,威脅道:“乖侄兒,你要是再多說一句我不愛聽的,我保證你會死得很難受——我有個旅長最愛這樣勒死人,我還沒試過,正好拿你練練。”
子杲的臉幾乎成了紫色,棄這才松開手把他手腳綁在一起。子杲勉力掙扎了幾下,忽然不動了,他瞥著巫鴆呵呵冷笑:“這位姑娘,你也許不知道,我們這樣的多子族可以娶許多妻室,但是我從未見過能在妻室間均衡寵愛的。就算這位小王以后做了大王,你也不可能做得了大王婦,無非是后寢里諸多女人之一罷了,死后連個配祭的位置都沒有?!?p> “閉嘴!”棄一掌摑在子杲臉上,剛才的鎮(zhèn)定自若全都不見了。子杲吐出一口血沫,咧嘴笑道:“父親到了,我當(dāng)然是該閉嘴了。”
巫鴆急勒韁繩,前方煙塵滾滾,一輛戰(zhàn)車疾馳而來,車右的尊者正是子朝。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棄一掌砍倒子杲,緩緩站起身來:“來得好啊。器的仇,是時候了了。”
兩輛戰(zhàn)車隆隆滾動,向一處駛?cè)ァ?